当地官吏说,布勒族这几天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歌场,男女青年将在这几天通过对歌结识和寻找自己的心上人。
我们在河边的岩石上、山腰的绿茵深处,到处都能听到成群结队的布勒男女在互对山歌。我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事情,觉得新奇莫名,想不到世界上还存在这样的男女相识相爱的方式。我听得很入神,不由得想起我们在崔家大宅的宽阔玄廊和最高的屋脊上私定终身的那个时刻。
为什么汉族逐渐没有这样的习俗了呢?为什么汉族中我们这样的人家,男女不能仅凭两相情愿就结为连理呢?如果汉族的习俗依然和布勒人一样,那我们两个,应该已经是夫妻很久了吧。这样想着,我的脸颊不由得略略绯红起来。
我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在辨识布勒男女的歌词上。
只听那些布勒族的年轻男人们唱着:“花连树来树连根,钥匙连锁锁连门,钥匙只连一把锁,小哥只恋妹一人。”
布勒的年轻女孩们就唱:“妹家门前一棵树,十人过路九人摇,别人过路摇不动,小郞一到树自摇。”
这样坦诚直白地表达,让我听得脸红一直到了耳根。
刘申的一位臣子赶忙解释说,布勒人的民风一贯如此,并不像汉族那样含蓄多礼。他说,布勒人之所以会形成这样对歌的风俗,其实,里面还有一个很悲伤的传说。
(三)
那是几十年前的陈年往事了。
那时候,还是老汉王的父亲统治着这片土地。布勒山寨所在的荒草坝一带还是虎狼出没的深山老林。
有一天,一位布勒樵夫的独生女儿进山砍柴,遭到猛虎的袭击。紧急关头,她遇到了一位年轻的布勒猎手,猎手一箭将猛虎射死,搭救了女孩。由此,布勒女孩和猎手之间生出了彼此爱慕之情。他们分别之后,长久地思念着对方。
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女孩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听到猎人躲在旁边的树丛里,用树叶向她吹出求爱之歌。
他们于是对歌唱答,互诉衷情,最后正式定下了终身。
就在猎人准备前往女孩的家里提亲的时候,当地的布勒头人、朝廷封授的山官,抢先派人来到了女孩的家里,提出要娶女孩做他的第九个老婆。女孩执意不从。
为逃避山官的强抢,她在猎人的帮助下,和猎人一起逃到了深山中的梅花坡躲藏起来。
他们在梅花坡的一处山洞里安顿下来,并在那里结为了夫妇。女孩就这样变成了女人。
他们躲在梅花坡过了一年艰苦而幸福的生活。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
第二年的春天到来的时候,女人即将临盆了。她阵痛了一天一夜也没有顺利分娩。深夜里,她紧紧抓住猎人的手说:“今天的黑夜为什么这么漫长啊,好像永远也看不到尽头了。”
猎人听了这话,就流下了眼泪。于是,猎人就冒险趁着黑夜摸回了山寨,寻求产婆的帮助。但他被寨子里的人出卖了。
为逃避围捕,猎人和山官的家兵展开了生死搏斗。最后,猎人寡不敌众,多处受伤,昏迷过去。
他被五花大绑投进了山官家的地牢。
当布勒女人经过一番生死挣扎,在山洞里终于生下一个已经因产程过长而窒息死去的婴儿时,山官在地牢里见到了猎人,严刑逼问他女子的去向。
山官说,他要把逃跑的女人抓回来剥皮抽筋,让所有的女人都好好看看不服从的下场。
猎人宁死不回答。
最后山官下令,把他拖往附近的野狼窝用酷刑处死,尸体扔去喂狼。
当女子躺在血泊当中抱着死去的婴儿泣不成声的时候,猎人被山官的家兵们绑到了野狼窝。
家兵们把他绑在一根木桩上,把粗大的铁钉一根一根地钉进猎人的身体。家兵们在他身上先后钉了30多根铁钉。当最后一根铁钉从他头顶钉入大脑时,猎人才终于断了气。他的尸体就被抛弃在那里,被野狼吞食殆尽。
他死后的第三天,他的女人终于找到了这里。
她只看到被野狼吃剩下的猎人沾满血肉的一双靴子。
女人在丈夫死去的地方一连痛哭了七天七夜。她哭得眼中流血,数度昏厥。
第七天的夜晚,女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分,设法潜入了山官的家里,点起了复仇的大火。复仇的火焰把整个山寨的夜空都映红了。在那场火灾当中,山官全家有65口人丧生。
当熊熊大火吞噬掉整个大院的时候,朝廷的官军赶到了。
他们在女人的身后穷追不舍。
女人拼尽力气爬上了一处山坡,却发现前面是一仞悬崖,万丈深渊。
女人回头看了一眼不断逼近的官军马队,纵身就跳下了悬崖。
官军赶到崖边,看到女人落在悬崖半腰伸出来的一棵松树上,被松树托在半空当中。
官军正准备坠绳而下,去捉她上来的时候,那棵松树开始从根部摇晃,泥土不断地从松树根部脱落。
当官军的士兵几乎就要抓到女人的时候,松树终于从根部脱离了崖壁。
女人和松树一起,就此落入了漆黑一片的无底深渊。
从此每年的三月,也就
是当年这对男女对歌定情的季节,整个布勒山寨都会举办盛大的歌场活动,祭奠这对不幸的情人,表达对他们深切的同情,并且,继承他们的定情方式,用歌声成全无数年轻男女彼此爱慕的一番情意。
第两百六十六章 布勒山寨(下)()
(一)
听完这个传说,我不由得脸色发白,呼吸困难。
我的心里突然被巨大的悲伤堵塞住了,我没有办法将空气吸入肺里,我也没有办法再保持站立。
我听到吴顺的声音,但他的脸在我眼前忽然变成了一片稀薄的雾气。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吴顺吓坏了。而随行的臣子与当地的官吏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
吴顺焦虑地问我是怎么了。
我无法回答他,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只是突然觉得非常的难过,非常的虚弱,就像是生命的支架突然被抽空了。
看着我的苍白,吴顺忍不住斥责那位刘申的臣子为何要对我说这样悲伤的故事。
我赶紧振作精神,阻止了吴顺的怒气。
我说我可能是累了,我想要休息一下。
这时,正好当地布勒人的头领闻讯赶来迎接我们了。
我们一行人便跟随着布勒人的头领进入了山寨。
我被迎请到头领的家中休息小坐。
头领家的奴隶为我们献上了清香四溢的五色花粥。
地方官吏说,这是布勒人对待最尊贵的客人的欢迎礼仪。
这些五颜六色的糯米粥都是布勒少女用野生植物的根、茎、叶提取色素浸泡糯米,再调制了蜜蜂,冲入荷包蛋而制成。
喝完五色花粥,我觉得好多了。
我觉得自己让大家都受惊了,很过意不去,便想要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我问头人,寨中可有什么特别值得一看的东西吗?
布勒头领便回答说,寨中有位族宗已有120岁了,是受到北汉王刘申的王廷封赐供养的人瑞,刘申前来巡视这片地区的时候,多次登门拜访过这位老人家,还数次恭请他去运州参加对高龄老人的特别赐宴。这次刘申前来会盟,也曾到访过山寨,特别来看望这位老人。
听说刘申数次来过山寨,还见过这位老人,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好奇心。
头领看着我流露出好奇心,便问我们要不要去拜访一下。
我此前还从来没有见过能活过100岁的人,只听说过你的师祖是百岁寿星。于是我表示要去。
(二)
于是,头人便带着我们一行人来到了老人家,登上了他家的竹楼。
在一间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我见到了这位百岁的人瑞。
他正坐在房间正中的火塘后面,看着火塘上挂着的铁水壶不断发出沸腾的响声,手里抓着一根长长的黄铜烟管,不时地把烟嘴伸到火塘里,点亮一下里面燃烧着的烟叶,咕噜咕噜地通过烟壶中清水的过滤后吸上几口,白色的浓烟不断地从他的白胡子之间冒升出来,令他布满皱纹的黝黑面孔,显得更加神秘。
头人走向他,躬身贴在他耳边,向他介绍了我,意思是,想要让他对我说几句祝福的话语,营造个吉祥的氛围。
他听明白头人的意思后,就眯起眼睛,隔着火塘里跳荡的蓝色火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看着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激动了起来。他的白胡子开始颤抖。他激动得连烟管也不记得往嘴里放了。
然后我看到老人举起一根枯干的手指,指向我。
他用苍老嘶哑的声音万分激动地对布勒人的头领反复地说着什么。他一边说,一边继续盯着我看,他的手一直指向我。
我看到他历经沧桑的眼中有一行热泪流了下来。
看着老人这样激动,我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老人家都这么大年纪了,这样激动会不会影响他的健康啊。难道,我勾起了他什么不好的回忆了吗?
为避免老人更加激动,我赶紧站起身来,匆匆将给老人的礼物,送给他的子孙们,然后告辞退出了房间。
老人家的子孙们一直恭敬地在后面千恩万谢,反复解释说,老人家这么大年纪,头脑不是很清楚了,敬请贵客原谅老人家的莫名激动。
我再三表示没有关系,见到老人家非常高兴,他们才觉得安心了一点,一路道歉着退下去了。
(三)
离开这位老人的家中后,我问布勒人的头领,老人刚才说了些什么。
布勒人的头领不住地看着吴顺和他带来的亲兵,踌躇了半天,也不敢回答。
于是,我让所有的人都退到远处。
然后我对布勒头人说:“现在,你可以说了。”
布勒人的头领再次犹豫了一下,然后就把实话对我说了。
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话,结结巴巴地告诉我,刚刚那位老人说的是:“她就是那个女人!我认得她!我千真万确地认得她!虽然她换了身上的服饰,也换了长相,但是我认得她眼睛深处的光!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我全身一震。我问:“哪个女人?他说的是,哪个女人?”
头领深深地低下头,什么也不肯再说了。
(四)
“那个传说里的悬崖在哪儿?让他们带我去看那悬崖。”我对吴顺说。
吴顺跪下劝阻说:“小姐,那种凄惨危险的地方,就不要去看了。这周围好玩的地方,还有很多呢,小姐既然不喜欢那个故事,又何必……”
我摇头,我坚定地说:“不。我一定要去看!”
吴顺想起临出发前你的命令,说这三天要让我过得无忧无虑,我想要做什么,都要满足我的心愿。于是他不再说话了。
布勒头人便领着我们骑马去看那悬崖。
“就是这儿。”布勒头领对我说。他指着悬崖的下面说,“原来的那棵松树,它就长在这里。”
我走到悬崖边。一股回旋风从下面吹上来,吹动了我的头发。
我低下头,我看着下方的崖壁和万丈深渊。我默默无言地低头看着。
我看到了下方的崖壁,上面开满了五彩缤纷的小朵野花。
我们相遇第一天,你送给我的那些花,那些一模一样的花。
原来,世界上竟然有一模一样的悬崖,一模一样的深渊,一模一样的、长在同一位置的这些花!
我觉得难以置信,无法理解,不可思议。
我抬起头来。
我在吴顺的眼睛里看到和我自己一模一样的惊诧。
他问:“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我说:“不知道。”
我心情沉重地说:“不知道。”
我从悬崖的边缘慢慢退了回来。
我转身向着我的赤色小马走过去。
(五)
我经过一块山石。我看着它的形状。我停了下来。
吴顺紧紧地跟着我。他说:“小姐?”
我绕到了山石的后面。那里是丛生的杂草,超过我的腰部那么高。
我蹲了下去。我隐没在草丛中不见了。
吴顺跟了几步。他说:“小姐,你做什么?当心草丛里有蛇!”
我罔顾吴顺的警告,伸手在草丛深处的地下探索着。
一秒钟之后,我的手指碰到了一件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我抓到了它。我站了起来。
我说:“跳下去之前,她把一件东西扔在这后面了。”
我伸开手。吴顺看到我的手里有一把完全锈坏了的猎刀。
吴顺张开了嘴,他圆睁双眼看着我。他说:“小姐怎么会知道?”
我茫然地看着吴顺。
我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
我说:“谁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知道?”
(六)
我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会知道这把生锈的刀?!
我为什么会知道我不可能知道,也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整个常规的世界,瞬间就在我的眼前崩塌了。
所有的常识。难道,我们所有的常识,它原来是不正确的吗?
第二百六十七章 硰巴男人()
(一)
离开布勒山寨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笑过。
对一些事情了解得越深,你就越会远离那种浅表的快乐。如同越深的海水就越难被阳光穿透。你会觉得那种快乐其实不过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你会渴望某种能让喜悦更长久、更深厚、更牢固的东西。
我们不知道自己究竟知道什么,究竟知道多少。
吴顺很着急。你就交给他这么一件简单的任务,但是他竟然完成不了。
他一路上都在和刘申随行的人想办法,必须有点什么更新奇的东西,来冲淡那个悲伤故事对我的影响。
在这种情况下,刘申的臣子提出可以去看看附近硰巴人的生活。
(二)
硰巴人是那个时代非常特殊的一个民族。
它从来不是任何国家的属民。
刘申也不是他们认可的君王。他们只是和刘申保持着远距离的友好关系。
他们是上千年里唯一一个从未接受过外族统治的民族。
他们的男人尤其独树一帜,与众不同。硰巴的男人无一例外都狂热地尚武,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优秀的战士。
硰巴男人的装束也非常怪异,始终保持着遥远的夏朝古风。
当他们穿着这些古老的服装,腰挎长刀,带着钢铁般的冷峻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的神思恍惚马上就被切断了。
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对命运的高度敌意和警惕,一种对生命过程中各种残忍的强硬而沉默的抵抗精神。
我在片刻之间就被这种精神打动了。
在表情严肃的硰巴族头人带领下,我们沉默地穿过了一片特别茂密的森林。
这片森林新老交织,千年大树和新栽的树苗皆随处可见。
硰巴族的头人告诉我,这是硰巴男人的专用墓地,在这里埋葬着曾经在世界上生活过的每一个硰巴男人。
从头人的讲述里,我知道硰巴族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在长达1000多年的生存历史中,多次遭到邻近其他民族的攻击和抢夺。虽然在历次的战争当中,人数很少的硰巴人从来没有取胜过,但他们也从来没有投降过。
为保持民族的**与自由,为拒绝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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