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就一直用着你送的这具马鞍,直到它实在是不能再用了。
一切都会这样过去的,你和你留给我的一切,包括我自身,我对你的记忆,都会终归湮灭。什么都留不下。
就算是在一个故事里,我们也无法天长地久,无法永远在一起。因为,所有的故事,都不能永远说下去。它总是会结束的。
所以,没有人,比我更不想结束这个故事了。
我一度想过,如果要结束,就在这个故事里结束吧。
这就好像是人生。无论你多么不想结束,它都一定会结束。
而且,有很大的可能,不会在你愿意结束的时间和地点,结束。
(三)
从怀州回来,到你把我嫁给刘申,这期间,我们再也没有争吵过。
从怀州回来后,我发现你有了一个明显的新变化。
你每天都会花相当的时间陪着我,对我态度特别温存。
我受宠若惊,欣喜无限。
我以为那是因为你对把我丢在燕塘关不闻不问两个月心存深深的歉疚,想要有所补偿的缘故。
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原因其实不是这样。
真正的原因是,你知道,我在你身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不久就要成为刘申的妻子。
从那时起,我们就不能再有这样的相处了。
你甚至决定,连我的面,都不要再见了。
这就是我们最后单独相处的时光。
你想多给我一点甜蜜,但也不要给得太多。
分量恰恰足够支撑我,度过嫁给刘申之后,最初的那一段不情不愿、锥心刺痛的时光。
(四)
所谓人生的欢乐,也不过只是,痛苦的短暂减轻,如此而已。
我们终究还是会落入痛苦的。没有侥幸。
第两百五十五章 杜鹃花(上)()
(一)
我们度过了如此美好的岁月,然后,有一天,你就消失不见了。
我预料到这一天必然到来,已经很久了。但当这个空白真的出现时,我发现生命突然之间就变得没有依托了。
我什么都不想与之共处。万物都变成了死灰。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我没日没夜地思念你。
多年来,我满足于孤独地想你。封闭的。沉默的。不抱任何希望的。没有任何打算的。
岁深月久。渐渐没有人再谈论你。我还记得你。
(二)
燕塘关时期。明媚的阳春终于来了。
有一天,你约我一起去关外40里的栖霞山看杜鹃花。
此山以杜鹃花海名闻遐迩,栖霞山也因此得名。
我们骑马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到达山顶,俯视着满山的杜鹃花。
整个山脊都被覆盖在一片淡红色的云霞当中。我不知道世上有什么词语,可以用来描绘这样的美。
我骑在马上,立在悬崖边看着这样壮观的美景。
你策马从后面过来。你和我并肩立着。
你说:“真美。”我说:“是啊。”
你看着我。你说:“其实,我不是说花。”
我垂下眼帘,含羞低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我说:“好花不常开,再好看的花,也总是会谢的。”
你说:“有什么关系。它们会在记忆里,继续盛开。”
(三)
我们沿着山间的道路,在花的海洋里面缓步地骑行着。
整座山都是芳香四溢的。
越往山顶上走,花香就越浓。蜜蜂就越多。
它们在我们的耳边嗡嗡地飞着。它们擦着我的皮肤嗡嗡地飞着。它们直撞到我的脸上来。就连说话也需要小心翼翼的。一个不小心,就能吞下几只蜜蜂。
我从来没有在这种蜜蜂的密雨里穿行过。
月光和我那匹赤色小马的耳朵一直在不停地动着。它们不时地摇摇头,把飞到头边,跟着它们的眼睛看着它们的蜜蜂赶开一点。它们的尾巴来回地摆动。
“我们闯到它们的王国里来了。”你说。
我说:“但是,它们并没有攻击我们。”
你说:“因为它们比人聪明。它们懂得,这座山,这片国土,是许多生命共有的。它们不觉得这是自己的,也无意据为己有。”
我说:“可是,我们空有尊贵人身,却反而不懂得。我们以为,可以把这座山,这片国土据为己有。我们看不到它从来都是万物共有的。”
你说:“是啊。身为这么渺小的生灵,我们怎么可能占有如此壮阔的山河。”
我看到一团黑压压的蜜蜂绕着你飞,我站了下来。
我说:“你不要动。小心它们误会你,小心被它们蛰到。”
你说:“不会的。”
你说:“攻击都是因为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损失的恐惧。没有恐惧的戒备防护之心,就没有攻击的原始动念。”
你说:“我心里对它们没有害意,它们也就不会有恐惧。”
你说:“琴儿,告诉你,所有的生灵,都本能地喜欢没有害心的人。”
你说:“你看。”
你伸出右手的手掌。你把手掌张开在光线里。你看着我。
我看到那些蜜蜂一只接着一只地落到了你的手掌里。它们在你手掌的上面急急忙忙地爬动着,越来越多的蜜蜂,它们就像斜斜飘落的春雨一样,接二连三地落到了你的手心里。它们在你的手掌里聚集。
我看着看着,睁大了眼睛。
它们在你的手里聚集成了一颗大大的心。无害的心。
我说:“好神奇!”
你朝我笑了一下。你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掌。所有的那些蜜蜂都飞了起来,它们四散而去。
你看着前面蜿蜒山路尽头的寺院,你说:“骑了这么久,口渴了吧?水囊都空了。那边有一口井,井水很甘甜。”
(四)
破败无人的寺院。杂草丛生。蛛网四布。
庭院里的草丛中开满不知名的粉色小花。
后殿的侧面有一口水井。井口有一个半新的木板盖子,盖子的把手上系着一把半新的木勺。
我说:“这水井经常有人来吗?”
你说:“嗯,是到山上来砍柴采药的人做的这井盖和水勺吧。”
你对关文良说:“水囊。”
关文良用木勺舀着井水,把它灌满了我马上的水囊。他把水囊递给我。
我举起水囊喝了一口。我感慨说:“真是清冽甘甜啊!”
我们看着断壁残垣的大殿,看着碎花开满缝隙的麻石台阶。
我说:”这寺院前朝的时候也曾经很繁华吧。看这些精雕细刻的石头台阶。要把这么多沉重的石头,搬到这样高的山上,很不容易,工程浩大。”
你说:“是的,前朝的时候,这里香火很盛。进香的队伍常常从山脚下一直蜿蜒到这里。”
我说:“后来为什么破败了呢?”
“因为战乱吧。”你说,“战乱之剧,纵深山之远,也难逃被祸及。一队士兵劫掠了这里,放火烧掉了寺院。”
你说:“贪婪的火,早晚总会毁掉一切。”
(五)
“那些住在这里的僧人呢?”我问。
“不知道。关于他们,史书没有留下什么记载。”你说。
“史书上只记载了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就是当时这座寺院的方丈慧远和尚。他当时只有三十多岁。史书上说,慧远和尚十六岁的时候出家,云游天下,求学十年。二十六岁的时候来到这里,潜心苦修。当时这里还是荒郊野外,没有寺院。慧远和尚在这里风餐露宿,栖身在寺院后崖壁上的一个山洞里。”
你说:“传说,夏天的夜晚,慧远和尚常常脱掉上衣,**着上身,盘腿坐在这片草丛里,以身饲蚊,用自己的血液,让林间的飞蚊得到饱暖,一坐就是整夜,也不需要倒下来睡觉。当他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的时候,他身后的星空就
会变得格外的绚烂。山下的居民常常说,会看到山顶的方向大放光明。”
你说:“慧远和尚在这里苦修了十年,虽然他什么也没有做,但是,渐渐地,他的名声就传扬了出去,很多人认定他是得道高僧,慕名专程前来供养和请教佛法,有些出家人就拜他为师父,作为他的弟子而留了下来,一些在家的居士动议为越来越多的僧侣们建个寺院,让僧人们有地方可以修行。这里的香火也自然而然地兴旺了起来。虽然慧远和尚也没有募集过修盖大殿的钱,可钱自然而然地就流了进来。于是,寺院逐渐发展到很大的规模。当士兵们冲进这所寺院的时候,它已经建得重檐叠宇,金碧辉煌了。”
我说:“得道多助,有道之人的德行自然而然就会馨香广布,吸引求道者前来随学。”
你看着我。
我说:“若我生在前朝,若我也是男子,说不定,我也会千里迢迢前来求教随学。”
你说:“喔?为什么宁受清苦,愿来求学呢?”
我说:“因为,一个人,那么年轻,能够在这样荒山野岭的地方,独自潜心苦修10年之久,不怕艰苦,不怕危险,不要世间的肯定,不要舒适的生活,若没有坚不可摧的信仰和强大无比的内心,他是不可能做到的。我虽然是妇道人家,但也非常仰慕这样坚定的信仰和这样恒毅的内心。我也很想达到这样的精神状态。”
你说:“一个人,若能有这样大丈夫的凌云心志,纵然是女儿之身,也不可以叫她妇道人家了。”
我说:“这位慧远大师后来很高寿吗?”
你说:“不是。他很早就圆寂了。”
我说:“我还以为得道的高僧一般都会非常高寿呢,就像你师祖那样。”
你说:“慧远和尚入山15年后,就天下大乱。山下已经是一片血雨腥风。”
我说:“那么,慧远大师后来是如何圆寂的呢?”
第两百五十六章 杜鹃花(下)()
(一)
你说:“刚刚说了,有一天,山下终于来了一队士兵。他们是被寺院的金碧辉煌吸引来的。他们认为寺院的香火兴盛了这么多年,寺内一定藏着大量信众供养的珍宝和金钱。他们怀着劫掠之心而来。”
“士兵们团团围住了慧远和尚。有个将领说:杀了他。慧远和尚安静地盘腿坐在那里。他说:我会自去,各位不必妄造杀业。他闭上眼睛,就一动也不动了。士兵走过去探他的鼻息,发现呼吸已经完全停止了。士兵们围着他仔细检查了一番,见他脸色逐渐变成了金色,身体虽然坐立不倒,但体温已经完全冰冷了,便确认他死了。将领说:把他搬开,说不定他坐的地方下面藏着宝物什么的。”
“士兵们正想把他的尸体抬开。慧远和尚忽然又睁开了眼睛。他其声朗朗地说:不用烦劳各位搬动了,我自会挪开。我座下并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下面只有坚牢的大地,深广无垠的大地,你我都将归于其中的大地,可惜,你们不认得那就是无上的至宝。说着,他就站了起来,自行走到旁边,复又盘腿坐在大殿正中的一只蒲团上,再次闭目圆寂。”
“那个将领,那些士兵,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再也不敢碰他,再也不敢说一句话。他们也没敢再在大殿里掘地三尺,更没敢去拉倒佛像和菩萨像的镀金法身,也没再杀害寺院的僧人们。他们就只在寺院里搜刮了一番,掠走了一些浮财,然后驱散了僧众,在寺院里点了一把火,看着火势渐大,浓烟和烈焰吞没了大殿的房梁,就离开了。”
你说:“传说,我们现在所站的大殿上的这个地方,就是慧远和尚当年盘腿圆寂的地方。”
我说:“这是真的吗?他能够自由地死去,又自由地活过来吗?”
你说:“史书上是这么记载的。”
我说:“还有人真的能够在生死之间来去自如的吗?”
你说:“应该是有。以前的历史也记载了一位叫做邓隐峰的禅师。他说,之前没有人会倒立着死吧,那我就表演一个吧,我倒立着死。然后他就真的倒立过来,保持着这个姿势就圆寂了。好几日都倒立不倒。后来他的姐姐听说了,他姐姐也是位出家的比丘尼,就过来看他。看到他这模样,就在他腿上敲了一下说,死都死得这么顽皮,哪有人这样死的,你不要搞怪惊吓别人了。于是邓隐峰又活过来了,对姐姐嘻嘻一笑,说,那好吧,我还是正过来死好了。他又靠墙站立着,再次闭目圆寂了。”
你说:“这样的记载还有不少。应该是有人,能够做到在生死之间这样来去自如,游戏自在。”
我听了,真是发自内心地不胜倾慕。我感慨道:“好羡慕这样的自由自在。”
你说:“以前在清川,师祖也给我们讲过慧远和尚。师祖说,你们不要错会了自由自在的意思。”
“师祖说:自在在心,不在身体。心自在,才是真自在。心若自在,不论死况如何,都一样是自由自在。心若不自在,不管死得多么潇洒漂亮,多么特行**,一样是不自在。自在不自在,但看心的状况,不是必然拘泥于外相的。”
我听了你说的话,站在那里,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我思惟着你师祖的话,觉得里面有什么深深地触动了我。
你看着我。你说:“琴儿,这里地势高,又没有了墙壁,风很大,小心着凉。我们去寺院后走走吧。”
(二)
我们沿着寺院后的小路并肩漫步。这条小路通往寺院的塔林。
塔林已经毁于战火很多年了,只留下一百多座形状各异,大小不等的塔基。从这些塔基,依稀可以想见当年塔林的庄严。
“哥哥那么多要紧的事情,今天怎么有空专程陪我来游山呢?”我问。
你说:“陪你游山,也是要紧的事啊。”
我看着你。
你说:“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很快,又要开战了。我们这样相处的日子,所剩无多了。”
我说:“我知道。分别的日子,永远都比相聚多。”
我说:“其实,哥哥今天带我出來,并不止是游山玩水,赏杜鹃花海吧。哥哥带我来这里,给我讲这个故事,只是为了对我说一句话的吧。”
你说:“是的。”
我说:“哥哥只是想对我说,不管死状如何,若心自在,那就是于生死之间自由自在的。”
你说:“琴儿,你聪慧过人,我想说的,你都明白的。”
我扭过头去,我看着远山的雾霭。
我说:“我真的,恨这世间所有的战争。”
你说:“不要恨。”
你说:“仇恨的心,就是婴儿期的战争。”
(三)
午后。我们骑马慢慢下山。我们沿着山间的溪流向下走,一路看着溪水的飞珠漱玉。
在半山腰,我们停了下来,让马匹休息一会儿。
我们坐在溪水旁边。
关文良去林间采了一大束杜鹃花过来。你把花束送给我。
我接过来,放在身边。
我们并肩坐着,听着流水淙淙的悦耳之声。
我把一朵朵花从枝条上摘下来,放入溪水当中。
我们看着水流带着它们向前漂去。
我们看着这些花朵在流水中旋转着,穿过石头的缝隙,在石头的表面上漂过,跌宕起伏地流向远方。
“不知道它们会流落到哪里?会在水中沉没,还是会遇到新的土壤,在那里变成来年新的花?”我说。
你看着我。
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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