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随军的大夫开了药,也照您原来留的方子煎好了药,可是,灌不进去,药一下去,他就会呕吐。试了好多次,都是如此。不忍心再增加他的苦楚,就没有再勉强了。”
马太医对舅舅说:“为今之计,只能试试针灸之法了。”
舅舅说:“针灸?会有危险吗?”
马太医说:“会有一点冒险。老朽会将药条穿于银针之上,先将银针捻入他头部的穴位深处,然后用艾条缓缓加热银针,令药力融化,顺着银针的热力传导,深入他的颅内,疏通被压到的神经和血脉,令颅内压力舒解,疼痛减轻,让他能恢复清醒。因为捻入银针,刺到穴位,全靠医者手法感觉,无法目视,故而,可能会有刺穴不准,伤及颅内组织的危险。”
舅舅说:“唯此一法可救吗?”
马太医点头,说:“老朽能想到的,唯有此法了,而且,行针要速,他已经昏过去这么久了,我们一路赶来又耽误了不少时间,再拖延下去,老朽恐怕他会从此昏迷,不能再清醒过来。”
舅舅踌躇了一会儿,看了看我,然后决断道:“既然先生认为只有此法可行,而且必须速救,那就下定决心施救吧。请先生不要有所顾虑,我们,都信得过先生的经验和手法。若有万一,也是天命,决不是先生的过失。”
马太医听了,便说:“老朽必当尽到全力。”
(四)
窗外,天色阴沉,乌云翻滚,春天的闷雷一阵一阵地滚过我们的心。
大家都屏住呼吸,悄然无声地看着马太医施救于你。
由于光线昏暗,马太医让多加几根蜡烛照明。
大家分别小心地持着烛台,从各个方向给马太医照亮。
马太医从针灸锦袋中一根一根地抽出粗细长短不等的银针,将它们放在火焰上消毒过后,对准你头部的穴位,慢慢地一点点捻拧下去。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看着长长的银针一点点地没入你头部的眉冲、阳白、人中、风池、本神等穴位,我的心不由得高悬了起来。
你的头部渐渐地捻入了十来根银针。马太医小心地将药条捻成很细的小棍,插在银针的另一端,然后用艾条反复点烫,令银针的温度上升,银针上的药条渐渐变细,银针的颜色也渐渐变成棕色。
你微弱地哼了一声。
马太医小心地翻过你的眼皮察看了一下,又吩咐去再抓一些药材过来。
他令人将新买来的药材仔细捣碎,加清水,在炭火上蒸熏,直到冒出白色的蒸汽。
他让我们把蒸熏之盆放到你的床下。
在银针和药物蒸熏的双重作用之下,你皮肤上的那种青白色逐渐消褪下去。你紧咬着的牙关也松开了。
你再度微弱地哼了一下。
马太医说:“我再行几根针,帮助他打通呼吸吧。”
然后,他用同样的手法,再在你人迎、气合等穴位捻入了数针。
大约一刻钟之后,药力顺着银针深入,你的眼皮微微动了几下。
舅舅激动起来。他握住了你的另一只手。他用力地握住你的手。
这时,你感觉到了舅舅皮肤的接触。你喃喃地说了一声:“父亲。”
你睁开了眼睛。
一屋子的人,全都大松了一口气。
你目光朦胧地看着身边的人影绰绰,有一会儿无法聚焦看清楚任何人的面容。
但是,你看到我发髻上摇曳的金钿的反光。
你轻微地说:“琴儿。”
我伏在你身边。我含泪道:“是我。我在这儿。我来了,我在你身边。”
你微弱地说:“琴儿,对不起。我不该让你那样伤心。”
你说:“上天替你惩罚我了。”
我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我流泪说:“不。不。是我不该任性,不该说那些让你难过的话。”
我哽咽道:“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违背你的心意了。”
你嘴唇翕动着,说:“舅舅。”
舅舅赶忙说:“舅舅也来了。孩子,舅舅也在这儿,就在你身边。”
你目光缓慢地转向舅舅声音所在的方向。你依然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
你视线模糊地看着舅舅所在的方向。
你说:“舅舅肯原谅我了吗?”
话音未落,你就感觉到颅内一阵闪电状的疼痛。你用力抓紧了舅舅的手,露出痛苦的神情,再也发不出声音。
舅舅紧紧握住你的手,心痛流泪道:“孩子,你痛得这样厉害,就不要再说话了。你想说的,舅舅全都知道了。”
他说:“景龙,你的选择是对的,是舅舅老朽迂腐了,是舅舅错了。舅舅不会再跑回燕塘关和临水去了,舅舅会支持你,会在你身边帮助你。以前舅舅说的那些糊涂话,你全都忘记了吧。舅舅以后绝对不会再说了。”
舅舅说:“怀州阴冷多雨,天气不好,不适合你将养。等你过几天好一点,能够起身,我们还是回燕塘关吧,你还住在舅舅家里吧,有舅妈们在,有琴儿在,什么都会照顾得周到一些。”
你默然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你就精疲力尽地昏睡了过去。
第两百五十三章 怀州的雨天()
(一)
怀州。
五天来,一直阴雨连绵。
天色总是很暗,就算是正午时分,天光也像是临近黄昏一样。
过来看你时,你还没有醒。
我在你床边坐了下来。我注视着你的面容。你表情平静,呼吸均匀。
我看着你这样呼吸。窗外淅淅沥沥,雨点从屋檐上滚落下来,敲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点点滴滴的声音。
时间就这样过去。
你在沉沉睡着。我守在你身边。
我隔着窗纸,听着外面下雨的声音。
不时有雨丝随风飘落在窗纸上,印出一个湿润的圆点。它们斑斑点点地形成了一幅不断变化的图案,就像是一幅正在形成中的画作,画者想要描绘的那个主题,正在一点一滴地,慢慢显现。
“在看什么?”我听到你的声音。我回头。
你醒了。你靠在枕头上看着我。
我说:“你觉得怎样?好一点吗?”
你动了一下。
我说:“想靠起来一点吗?”我帮着你把枕头叠高了一点,让你的头部抬高了一点。
“外面还在下雨吗?”你说。
我说:“是的。我们到怀州不久就开始下雨,好几天了,一直都没有停过。”
你说:“黑沉沉的天。是白天还是晚上呢?”
我说:“是下午。快要掌灯吃晚饭了。”
你举起胳膊放在额头上。你说:“唉,又睡了一整天。”
我说:“服了药,是会睡得沉一点的。你觉得困倦就安心睡,休息好,就能早点康复。”
“在这儿守了我整天,一刻都没有合过眼吧?”你说。
我说:“看你睡得安稳,我的心里也便安稳。”
你说:“去休息会儿吧。都有黑眼圈了。”
你说:“一个人生病,没必要两个人辛苦。”
我说:“并没有两个人。我从来不觉得和你是两个人。”
你看着我。
越是情深,断离就越难。
(二)
“口渴吗?给你温着蜂蜜水呢。头还痛就不要坐起来,就这样靠着。我帮你。”
你一勺一勺地喝着蜂蜜水。
“琴儿。”
“什么?”
“我这些天,让你很伤心吧。”
“是我不好。我太任性,只顾自己的感受,心里都没有考虑过别人——而且,说话口不择言。这是我应受的惩戒。以后我不会这么不懂体贴人了。”
“是我,不懂体贴你吧。”
“不。你什么都是为我着想的。从来都没有为过自己。”
“总是累你这样辛苦地守着我。总是扔下你一个人。我很过意不去。”
“该过意不去的,是我。是我,老是拖累你,让你千辛万苦地保护我,一点也帮不到你,不能替你分劳,就连照顾你饮食起居,也常常做不到。”
你说:“以前,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怎样的。现在我知道了。真正喜欢一个人时,并不只是看到她就会心里喜悦。真正喜欢一个人时,会经常在心里觉得很对不起她,觉得还有很多很多事情,都没有为她做到。会常有歉疚,萦绕在心里。”
我的视线模糊了。
我含着眼泪。我说:“你何尝对不起我呢。你何尝有过。”
你说:“我有。”
你说:“我有。”
你说着,闭上了眼睛。
(三)
我小心地轻轻擦拭着你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你闭目躺着,没有声音。
我说:“很痛吗?我去叫马太医再来看看,好不好?”
你微微睁了一下眼。你说:“不用。”
你说:“陪我。听雨吧。”
房间里很安静。
我们无言地听着外面淅沥沥的雨声。
我看着你。你脸上的汗珠不断渗出来。我一次次帮你轻轻地擦掉。
在一片静默当中,外面的天色渐渐完全变黑了。
尘世中的相守,就是这样的。甜蜜中总是夹杂着痛苦。
“缓过来一点了吗?”
“嗯。”
“换谢双成来吧,你去吃饭,睡会儿。”
“等你再好一点吧。你觉得不好,我也吃不下,也睡不着。倒不如在这里,比较踏实。自开战以来,本来就是聚少离多,等你好了,又不知道身在何处。便是想要这样守着,恐怕也没有机会。不要赶我走。”
(四)
你说:“听了很久的雨,琴儿,你听到什么?”
我说:“听到很多痛苦。就算是老天爷,也有它的伤心之处。你呢?”
你说:“我听到润泽。即使在痛苦的时候,老天爷也有能力润泽万物。不管是身体的痛苦,还是心里的痛苦,就算是在最痛苦的时候,我们也依然有能力,润泽万物。那就是雨,告诉我们的。”
我看着你。我说:“就像你。”
你说:“你也能的,琴儿。就像此刻,你心里难过,但你仍然能温暖到我。”
你说:“不管多么痛苦,都别忘记,这能力,我们一直都有。始终都有。永远都有。”
我们久久地相互看着。
我说:“我会记住。”
你说:“琴儿。不管是身体的痛苦,还是心里的痛苦,都像是天上的云朵,它来来去去,或浓或淡,都影响不了天空。就算是狂风暴雨的时候,它也影响不了天空。”
对于一颗清澈的心来说,万物恒时都在无间说法,炽然说法。就如同这雨声。
(五)
“哥哥昨晚睡得好吗?”
“好。你呢?”
“我也睡得好。今天你气色不错。想不想吃点什么,我帮你去准备。”
“你们早上吃什么,我随便吃一点就好了。”
我说:“你是病人。要吃好一点。”
你说:“病人不等于总是要麻烦别人。”
我说:“我不觉得麻烦。”
你说:“看你忙来忙去的,我心里不安。”
你说““琴儿。”
“什么?”
“假如生病的是大哥,不是我,你会这样照顾他吗?”
“怎么,怎么好好的,问这个。”
“你会吗?”
“不会。”
“那你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受苦吗?”我低头不说话。“你会扔下他不管吗?”
“我,不知道。”
“你不会。我知道,你不会无动于衷。”
“我没那么好。”
“你有那么好。你不会扔下他,因为,那样你心里会不安的。我们本能地都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只是,有时候,我们不能说服自己,放下阻止我们做到最好的。”
“我会不会照顾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是对你来说,很重要。如果你也肯如照顾我一般地,精心地照顾他,你就把心里的仇恨都放下了。你把它放下了,它就不在你心里了。它也就无从折磨到你,让你痛苦了。”
“琴儿,他之前也曾对你很好过。如果你能因为我对你好,而原谅我这些天给你带来的伤心,你就一定,也能同样地,原谅他。你说得对,我们兄弟,不过就是程度不同而已。对你好的程度,和让你伤心的程度,稍有不同,如此而已。”
“中元节时,你最终为他也放了河灯。但是,这根刺,它依然在你心里,它依然让你疼痛。那天在饭桌上,你说,我们兄弟不能把你当成工具、当成台阶的时候,我就知道,它依然在让你疼痛着。你并没有从这种痛苦里面,解脱出来。”
“所以,你要让我伤心,要对我视而不见,要不告而别,要杳无音讯,要让我知道,原谅让自己痛苦的人,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如果心里有足够的柔软,它其实就没有那么难。是吧?你其实,从来都没有生气过我对你说的那些糊涂话,也并不是因为生气,才要离开我两个月的,是吧?”
“琴儿。放下它。放下它,它就不会再让你痛了。”
“我是不是这些话说得不好,又让你伤心了?”
“不。不。”我擦掉眼泪。我说:“不是伤心。”
我看着你。我说:“你怎么会这么好。”
“琴儿。你心里的疼痛,才是我最大的疼痛。你心里的疼痛不停止,我的疼痛,也就不会停止。所以,你要痊愈起来,我才能痊愈。”
(六)
“我想轻轻地用手心揉开,你紧握的拳头。”
第两百五十四章 和解()
(一)
就这样,一场复发的疾病,冲淡了骊珠项链和政见不同带来的分歧,令我们一家人重新和解了。
我们一直在怀州陪着你。
第八天,你的情况慢慢好了起来。钝痛逐渐减轻,最后,消失了。
我们一起回到了燕塘关。
当夜,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在一起吃晚饭。
看着你和妹妹们说笑,我恍如再世重生。
一场风波,终于过去了。
(二)
回到燕塘关之后的第二天,你就送了我一个礼物。
你带我去总兵府的马厩看这个礼物。
我问:“你要送我什么?”
你说:“马鞍。你的新马鞍。”
我惊讶道:“马鞍?”
你说:“琴儿你不记得了吗?上次你去清风寨军营的时候,我送你回家,在路上,我答应给你做一个新马鞍,适合女人穿了骑马裙装侧骑的。”
你说,“本来早就应该送你了。只是那以后接连不断地发生了那么多意外,一直到这两个月在怀州,才有空来为你做了这件事情。图样是我自己画的,顺子去监工制作的。尺寸正好配你那匹小马。”
我看着那具做工精良的马鞍。
我说:“发生了这么多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件小事,我早都已经忘记了。原来你还一直记得。”
我觉得心里暖暖的。
我在心里说:原来你在怀州没有任何消息给我的那两个月,心里始终还是在想我的。
你说:“当然,我记得。”
你在心里说,琴儿,有关你的一切,点点滴滴,我都会记得,我都会一直记得,不会忘记的。
后来,我就一直用着你送的这具马鞍,直到它实在是不能再用了。
一切都会这样过去的,你和你留给我的一切,包括我自身,我对你的记忆,都会终归湮灭。什么都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