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继续望着克利夫。她想,过去三天以来第一次,也许是多年来第一次,他们的目光真正相对。许多年来她一直不爱他,他俩都清楚。最近几年以来,她甚至没有像关心一个人那样关心过他。但她从未真心要他吃苦,尽管他待她同样不好,现在,甚至在他给她造成许多肉体上的痛苦之后,她仍然为他感情上的痛苦感到内疚;她知道这种痛苦是真实而深刻的。她觉得对他没有任何感情上的依恋——他早已毁了这种感情。不过,她的确希望他不曾看到他在汽车旅馆房间里看到的一切。
他似乎觉察到她在想些什么,对她说道:“你从来不会为我那样做。即使二十年前也不会。”
“是的,我不会。”她又说,“对不起,克利夫。真的对不起。你可以打我,强奸我,对我为所欲为,但我只为你感到可怜。也许其中部分是我的过错,那就是没有早些离开你。你该早让我走。”
他不答腔,但她能觉察到这几句话对他的分量,她知道,她的话只会使他更加痛苦。然而,事已至此,既然人生已被剥光外衣露出赤裸的本质,而且他已经提出了这个话题,那么该是袒露诚实和现实的时候了。她并不认为她的一番话会一下子改变他的疯狂状态,事实上这也许会火上浇油,但如果她即将死去,或两人都将死去,她希望他能知道她在临终时的想法。
基思感到那种熟悉的战前镇静支配着他;那是一种思想和肉体近乎超自然的分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知道,这是大多数人投入战斗前的一种心态,但稍后,当战斗开始时,你体内的肾上腺素释放出来,你就会突然摆脱自我克制,你的思想和肉体就会再度结合。
他想到了安妮。他希望她相信救助即将到来,希望她能坚持到底,即她不屈服,又不过分逼他。
巴克斯特从枪套中拔出手枪。他举起它,说道:“这是他的枪。我从他家里偷来的。我要你知道,如果我开枪打你,用的是他的枪。”
“那又怎样?”
他将9毫米格劳克手枪对准她,“你要现在就了结?”
她看看对准她的黑色手枪。她说:“这事由你决定,并不由我。我说什么你都不在乎。”
“当然在乎。你爱我?”
“不。”
“你爱他?”
“是的。”
他顺着枪柄凝视着她,然后却将手枪举向自己的头,打开保险栓。“你要我抠动扳机吗?”
“不要。”
“为什么不?”
“我……克利夫,别……”
“你不想看到我脑浆四溅?”
她转过身去。“不。”
“看着我。”
“不。”
“没关系,如果我脑浆迸射,你拴在地板上将死得很慢很慢。你可以看着我腐烂。你可以闻我腐烂的臭气,正好就在你面前。”
她用手捂住脸,说道:“克利夫……求求你……别折磨我,别折磨你自己……”
“不是你,就是我,亲爱的。哪一个?”
“别这样!快住手!”
“再见了,亲爱的……”
忽然,从某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基思和比利立刻卧倒。他们等了一下,却听不到第二声枪响,只有一阵犬吠声。
比利小声问:“枪声是从屋里传出来的?”
“不清楚。”然而听起来很像。这不是户外步枪射击的清晰声音,而是一种不太响的声音,仿佛是房内手枪的射击声。基思举起双筒望远镜,发觉自己的双手发颤。通过窗子他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产生了想冲进屋内的冲动,但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已成定局,他已无法挽回。
比利低声说:“保持冷静。我们不明情况。”
“是啊,但很快就会明白的。”
安妮听到手枪响,那震耳欲聋的枪声惊得她跳了起来。她转过头,见他站在那里,手枪在他的一侧,脸上露出微笑。他说:“没打中。”他大笑。“吓出尿来了没有?”他又大笑。
安妮双手掩面,啜泣起来。
克利夫拿起他的AK…47、防弹背心和猎枪,关上台灯,让屋内一片漆黑。
她能够听到他在不远处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明天见,亲爱的。”
她不吭声。
“我说了,明天见,亲爱的。”
“明天见。”
“别梦游啊。”他大笑。
她听到他走出房问。
安妮整整一分钟坐着没动,然后睁开双眼。壁炉里的余烬发着微光。她感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尽管他反常行为的阵阵发作确实使她心惊胆战,但她仍能让他在心头接纳一点劝告,使他按此行事。今天晚上,他不准备自杀或杀她。不过,他一定要她受罪,所以他要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赤身受冻,双脚锁在地板上。到目前为止,一切尚好,她还有一个机会,仅仅一个机会。她从摇椅上滑落下来,滚到地板上,向壁炉爬去。
基思仔细观察着。那扇有亮光的窗户灯熄了,过了几秒钟,房后,很可能是卧室的窗户内灯亮了。一分钟之后,这扇窗内的灯光也熄灭了。他放下双筒望远镜。如果说房间里刚杀了人,另一个然后关灯上床睡觉,这似乎不合逻辑。他宽慰自己,在狩猎的乡村,即使在晚上也有枪声,由于湖水和树林的缘故,很难判定那枪声是从哪儿来的。
他冷静了下来,瞥了比利一眼。比利正看着他,等他说点什么。在这等待发起攻击的时刻,他俩都知道,谈话已经精减到三个命令:行动;放弃;停下。“放弃”不容选择,“停下”则是你想说的,而“行动”则是不可撤销的,基思问:“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我们出发。”
第四十一章
安妮轻轻地滑过橡本地板,她脚镣上的铁链从锁中穿过,直到左脚踝上的镣铐碰到环首大螺栓。她伸出右手,想去取竖在石头壁炉上的那根熟铁制成的拨火棍,但够不着。
她停歇了一会儿,竖耳静听。她听得见克利夫在离他二十英尺的过道那端的卧室内打鼾。她把手尽可能伸长,靠近了拨火棍,但手指尖离开它仍然有一英寸远。
她再试了一次,尽量把手往外伸,手指尖只擦了一下拨火棍。她手一软,绷紧的铁链落下来,碰到地板发出了声响。她吓得僵住了,屏气倾听。
克利夫的打鼾声停止了一刹那,然后又继续下去。她坐起来,环顾黑洞洞的房问。壁炉里的余烬尚在燃烧,月光从南墙的窗户照进来。她需要有什么东西来增加手臂的伸出长度,可身边什么都没有。忽然她看到了一样东西。壁炉边的地毯上有一个绞状椒盐大脆饼,在炉内余烬的映照下十分清楚。这是刚才克利夫掀她身上的毯子时掉下来的。算是克利夫的一次小小的请客。谢谢你,克利夫。她捡起了绞状大脆饼,又一次拉长身子,把手伸向拨火棍。
她全身的每块肌肉都在拉紧,她感到腿部和受伤的身体一阵阵疼痛。但她保持沉着冷静,用指尖紧紧夹住绞状大脆饼,使脆饼上的孔套住了拨火棍的柄,然后一拉。拨火棍倒向她,她一把抓住,然后静卧不动,喘着粗气。
最后,确定并没什么动静,她又一点一点挪回摇椅边,坐在地板上。她俯身仔细观看两脚之间的铁链、扣锁和环首螺栓。她想,她不能把螺栓从地板上撬出来或者打开镣铐,但她能旋松螺栓。她把拨火棍头插进镣铐,反方向转动拨火棍,用它当一根撬棒,拉动扣锁;这样一来,连着锁的环首螺栓也就被拉动了。埋在橡木地板中的螺栓纹身嘎吱作响,她停下来听听动静,把拨火棍插好,免得它缠住铁链,然后又开始转动。转动几次之后,她的手指能够感觉到螺栓正在慢慢冒出地板。她回想起来,这是一颗三四英寸长的螺栓;当克利夫把螺栓钉进地板的时候,曾对她说:“这下它冒不出来了。”错了,克利夫。不过,还要费点时间。她继续转动拨火棍,不到几分钟,螺栓已冒出地板两英寸左右,但仍很牢固。
她听到床板嘎吱作响,然后又听见地板作响,克利夫的笨重身躯从过道那头走来了。
她急速把拨火棍塞到炉边的地毯下面,坐进摇椅,用一只光脚踩在扣锁和螺栓上。她倒在摇椅的一侧,假装睡觉,却从左眼的一条眯缝里偷偷看他。
台灯亮了,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站在那儿,穿着他的平脚短裤和汗衫。他的双眼像野兽般在房间四周瞅来瞅去,试图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的目光向下落在她脚上,随后又投向别处。她想,他在许多方面已经变得像他的狗了,有时候她还想,他具有狗一般高度灵敏的嗅觉和听觉,或者具有狼一般的狡猾。然而,他的弱点是过高估计他自己的才智,而过低估计所有其他人的才智,尤其是女人的,尤其是她的。
“喂!醒醒!”
她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你舒服吗,亲爱的?”
“不。”
“你撒过尿没有?”
“没有……我还得去……”
“很好。那就在这儿尿。”
“不。”
“你会尿的,你冷?”
“是的。”
“我刚才在考虑让你上床睡觉。”他抖了抖挂在他脖子上的钥匙链。“你想上床来吗?”
不,不,不。她试着装出松口气和感激的样子。她说道:“是的,谢谢。我得上趟厕所。我冷,克利夫,又饿。大概我的月经也来了,我需要卫生巾。”她接着说,“求你了,好吗?”
他思考了片刻,她也同样在思考。她想,如果他心中还残留着对她的一丝怜悯,他会发发慈悲,准许她的要求,但她可以肯定,他是不会发一点慈悲的。他想听的就是“求你”这个词;他想对她做的就是“不许”。
巴克斯特说:“好吧,我要考虑考虑。我等会儿要检查一下,看看你有多冷、多湿、多饿。”
“求你了,克利夫……”
他说道:“记住,早上要挨十下,而且还没有早饭吃。不过,我们也许还可以想想办法。想想你从来不让我对你做的那件事。”他眨眨眼,把手伸向电灯开关。灯灭之前,她瞥了一眼壁炉上的时钟。
安妮听见他走出去,听见抽水马桶的抽水声,后来又听见床响的声音。她倾听着炉台上时钟的滴答声。这两天夜里,他都让他的闹铃从深夜一点半开始每隔两小时响一次。现在是夜里十二点四十五分,她还有时间,除非今晚他已经改动了铃响的时间,她无从得知是否改动,可她不得不等待,一直等到她确信他又进入了梦乡。
她静静等了一段时间,她估计约有二十分钟,接着听到了他的鼾声。她从椅子上一下子坐到地板上,从炉前地毯下抽出了拨火棍,又开始干起来。
有一条狗叫起来,不过只叫了一声,接着一阵风吹来,使窗上的玻璃格格作响;回风把烟灰吹出炉栏,炉中的余烬发出劈啪声。每一种声音、房子里的每一声吱嘎都使她惊悸不安,她的心跳得太厉害了。
当她继续旋动螺栓时,她让自己想象获得自由的情景,她还会戴着拖着铁链的脚镣,但她能自由行走了。她知道野马车的钥匙放在厨房的什么地方;她只要拿到钥匙,用毯子裹住身体,拉开通往平台的玻璃门,走下楼梯就行了。她记得他说的关于熊陷阱的事,所以她明白,她必须靠近楼梯末端的地方,跨过扶手,走到房子下面野马车的停放处,然后钻进汽车,把它发动起来。不出几秒钟,她就能开到泥土路上了。她心想,不知他是否会朝汽车开枪,如果他有机会的话,他又想到他说泥土路的尽头已布置了伪装机关,不知这辆四轮野马车是否能通过。然而,这两个问题一个都不成问题,如果她径直走进卧室,用拨火棍砸烂他的脑袋,然后穿好衣服,打电话给警察。
她感到手中的铸铁拨火棍沉甸甸的。这样做本身很简单,比逃跑要简单得多。然而,如果说上一次他们俩面对面,都有武器,她尚且下不了手,这次在他熟睡时她又如何下得了手呢?螺栓要是再冒出来半英寸,再过几分钟,她就自由了。
第四十二章
基思和比利穿过松树林,在房子后面的那块空旷地边上停了下来。
基思把弓托抵在胸前,拉开这六十磅拉力的弓弦,直到它钩住扳机。然后他将一支短箭放进槽内,在一棵松树旁跪了下来,利用树干稳住方向。他透过弓上的望远瞄准器观察着。
大约六十码远处,一条大德国牧羊犬在空地的月光下走动。基思注意到这条狗在铁丝网狗道上,被人用长皮带拴在一根杆子上。
基思等待着,希望那狗能走近些,或者在适当的位置上停留几秒钟,但那狗不停地随意走动。基思边等边观察着。
比利把望远镜的焦点对准了房子,轻声对基思说:“一切正常。”
终于,那牧羊犬在离基思约四十码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抬起头,似乎在凝听什么。这个目标必须从侧面来射,于是基思瞄准这狗的前胁腹,希望能射中它的心或肺。基思抠动了扳机,箭从石弓上飞了出去。
他看不到箭飞到哪儿去了,但显然没有射中狗。然而,那狗听到了箭翎的嗖嗖声,发出一声短促而困惑的叫声,开始围着杆子乱跑起来。
基思重又拉起了弓弦,放上一支箭。
比利低声说道:“还是一切正常。”
基思站起身来,故意歪放了一箭,箭插进了约二十码远处的地面。牧羊犬听到了声音,朝着那支箭奔过来,而此时基思再次拉弦,又放上一支箭,透过瞄准器瞄准着那狗,狗突然停下来,猛地撕咬住地上那支箭的箭翎。基思又一次抠动了扳机。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箭穿过德国牧羊犬的脑袋。他确信那狗在倒地之前就死了。
基思拍了拍比利的肩膀。“一条狗已经干掉了,我们走吧。”
基思背上他的M…16步枪,手里拿着弓。比利肩背着M…14步枪,手里拎着那把猎枪,他们一起重人松树林,朝另外两条狗的方向走去。
用了二十多分钟,他们才穿过空地一面的黑暗林子。他们迅速冲过泥土路,又进入松林,沿空地半圆形的边缘继续朝湖边前进。
他们在能看见前面湖泊的某处停了下来。此刻,月亮几乎已落到了松树的后面,湖面显得更暗了。基思心想,这么好的月光几分钟后就会消失的。
地上还有些倒下的松树,似乎是为了扩展空地的需要而遭砍伐的。基思用一个根桩来稳住弓身,通过瞄准器,看到那只纽芬兰拾彧正蹲在大约二十码远的铁丝网狗道上,眺望着湖面。
比利透过步枪上的望远瞄准器,观察房子的动静。他从侧面看到了前平台上的玻璃拉门,轻声说:“房里没动静。”他移动视线,发现了那条金毛拾彧。“第三条狗正在睡觉。”
基思把瞄准器上的十字线对准纽芬兰拾彧的左胁腹,那狗仰起头,打了一个哈欠。基思抠动了扳机。除了弓弦“嗖”的一声响外,箭飞出去无声无息,过了一秒钟,就看到那狗痉挛了一下,哈欠没打完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在地上打了个滚,它轻轻地呻吟了几秒钟,而后就没声音了。
基思也打了个滚,仰面朝天。他把弓托抵住胸部,重又拉起弦,比利从箭囊里又抽出一支箭递给他。基思把箭放在弓上,然后跳起来。既然有两条狗死了,那么速度就比安静更重要了。基思看了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