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带上我的回程机票,否则我哪儿也不跟你去。”
“我一定带来。”
“给我在那头预定一辆车。托莱多、哥伦布或代顿机场都行。”
“可以。那明天见吧。”
基思走进这家修复过的著名老饭店,办理了住房手续,由于是白宫差旅办公室出面预订的房间,饭店里人人都非常殷勤,他知道,这座城市一切都围着权力转,而人们通常以为是围着政治转;其实不是政治,是权力。
上楼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从窗口望着拉斐特广场那头的白宫以及更远一点的国会大厦的巨大圆顶。他只离开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但此次回来却感到神经受不了这个城市的疯狂能量。太多的汽车、太多的汽车喇叭声、太多的人、太热、太潮湿,一切都太过分了。
他想过给波特夫妇打电话,但他们的电话有可能被窃听了。况且,也没有什么理由要给他们打电话。他也无须给安妮的姐姐打电话,因为他打算在星期五晚上回到俄亥俄州,午夜前到家,星期六早上十点钟之前就去泰莉家。
他也想过给在华盛顿的朋友打电话,但那样做也没什么意思。在这座城市里,政府工作人员中的朋友和同僚几乎总是同样一些人。如果住在郊区,你的邻居也许是朋友;但如果像他以前那样住在城里,个人的社交生活无非是事业工作的延伸。他也收到过原来同事们写来的几封信,但基本上说,如果你不干这活儿了,即使还留在这里,你也已经是圈外人了。
他从房间的酒柜里拿了点喝的,向外眺望着这座城市;最近有人把它描述为世界上最后的、唯一的权力之都。他还能住在这里吗?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即使作为一个退休的政府雇员,他也从没想过还要再住在这里。
从多方面来说,他是成千上万个因冷战结束而突然中止事业的军职和文职人员的典型,与历史上无数不再有用武之地的战士——不管是胜者还是败者——在这一点上也没有什么两样。然而,与查理·阿代尔的顺口溜里说的那些战士或老兵不同,他从没有过被轻视的感觉,而且宁愿受到忽视。
他俯视下面的高峰车流,然后又远望整个城市。他认识的与他处境相同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像他这样真正回家,而是觉得靠近他们工作了半辈子的华盛顿才更自在。而他不同,他想同过去彻底脱钩,他认为自己做到了这一点。事实上,他的确做到了这一点,“我可以对总统说:‘不!’这是我为之奋斗的权利。总统先生,你对‘不’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他不禁暗暗笑了。
他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早早地吃了晚饭,要了一份烤里脊牛排和块菰,外加一瓶塔尔希诺酒。他对自己说,他不怀念这种晚餐,但接着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怀念它,不过,如果他回到斯潘塞城定居,他要买几本好的烹饪书;可以让波特夫妇做蔬菜,他来做肉,而安妮可以学做欧陆风味的糕点。也许这不可能。但那又有什么两样呢?而且,他还不知道何处是自己的归宿。问题在于,这次在华盛顿的短暂逗留更突出了这里与斯潘塞城之间的不同——其实是无须突出的,这些不同本身已够显著的了。
然而,奇怪而不合情理的是,他怀念这座城市。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查理·阿代尔也深知这一点,所以要把他带来。基思不断提醒自己,他不愿意再住在华盛顿了,但他同样也不能住在斯潘塞城。因此,他要在世界上找到一个中立的角落,可以同安妮生活在幸福和安宁之中。
他吃了晚饭,走出房间,到楼下请门卫为他叫了辆出租车。他对司机说:“去乔治城。”
出租车在高峰车流后面穿行,经M大街过桥开过了罗克河。M大街是乔治城的主要商业街;他们驶过了几个他以前常去的酒馆,这使他想起了当时有一些聪明漂亮的年轻人站在吧台旁或坐在包厢里,讨论艺术、文学和旅行,有时也谈论体育运动。但这些都是餐前的开胃品,接下来的主菜便是讨论政治和权力。
基思给司机指路,车子驶过威斯康辛大道上他曾经住过的公寓,然后又驶上几条小街;他的朋友们住在这里,或曾经住在这里。他们的车又经过了几条他认识的女人住的街道。在街上他没有看见一位熟人。他想,这倒也好。
他试图想象安妮也到了这里,意识到她肯定会对这里的世界感到不解,也许还会感到困惑。即使像吩咐饭店的门卫叫一辆出租车这种简单的小事,也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当然她学起来会很快,但那也不说明她会喜欢城市生活,即使住在乔治城古雅的小街上也不会喜欢。她会觉得不能适应环境,会完全依赖于他,而这会使她怨恨。如果一个女人心生怨尤——谁知道那会出什么事?
当然,他俩也可以住在郊区,甚至是远郊,他可以每天长途驱车上班。但可以想象,他会在晚上八点给在弗吉尼亚或马里兰家中的她打电话,告诉她说要开个会,到午夜才能结束。华盛顿或其他地方的年轻夫妇们过的是这种生活,但他们尚处在生命中的奋斗期,而且往往夫妻俩都有自己的事业,其中一方并没有在一个有一万五千人口的乡村小城里生活了大半辈子。
当然,她能使自己适应,也许不会抱怨,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可这种关系是不平等的;这里是他的世界,有他的工作、他的朋友,而他却已经不再关心这个世界、这里的工作或那些朋友与同事。他自己也会难受的。
但也许不一定。这个想法一直纠缠着他。他知道自己不想向她炫耀华盛顿的鸡尾酒会、正式宴请、达官贵人以及权势的所谓魅力和喧哗。他对这一切无动于衷,而她也未必会感兴趣。从另一方面说,住上一两年或许还可以,只要是有个尽头的。在这期间,斯潘塞城可能风声已经平息,他再三思忖这个想法,自言自语道:“这样能成吗?”
出租车司机回头看看他,“先生,你说什么?”
“没什么。从这里向右拐。”基思读着司机驾驶执照上的名字——武瑞煌。他问司机:“喜欢华盛顿吗?”
司机凭着他的长期经验,以越南人特有的礼貌回答道:“喜欢。是座很好的城市。”
基思心想,这个司机肯定历经苦难,同他许多流落异国的同胞一样,目前生活和工作在美国的首都,而这个国家曾试图帮助他们,到头来却失败了,基思不知道他是怎样受苦的,受了多少苦,但武瑞煌的生活经历中一定有一个苦难的故事;这故事说出来肯定会使大多数像他这样的美国人感到羞愧,基思不想知道这个故事,却向司机问道:“你老家在越南什么地方?”
司机显然已经习惯了许多从越南回来的美国老兵问的这个问题,所以他很快回答说:“莫拜。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知道,那里有个很大的空军基地。”
“是,是。那里美国人很多。”
“你常回去吗?”
“不。”
“想回去吗?”
司机停顿了几秒钟,然后说:“也许吧,也许回去看看。”
“在莫拜有家吗?”
“是的。家里有许多人。”
“越南欢迎你们回去吗?你们可以回到越南去吗?”
“不,现在还不行。将来有一天也许可以。”
这个司机看起来有四十五岁上下。基思想,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他在祖国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也许他曾是旧政府的官员,也许是个旧军官,也许与美国人太接近了,或者罪行更大,譬如曾是受人鄙视的旧“国家警察”的一名成员。谁知道呢?他们从来不会告诉你。问题的关键可能是,莫拜有个警长,那个警长手里掌握着一份名单,而这位司机的大名就在这份名单上。那个警长在某种意义上好比是莫拜的克利夫·巴克斯特,只不过基思与巴克斯特之间的问题并非是政治问题或意识形态的问题,而纯粹是个人恩怨。但归根结蒂是一样的——有些人不能回家,因为别人不让他们回家。
基思对司机说:“开回饭店去吧。”
“是吗?不用在什么地方停一下?”
“是的,不用停。”
在海…亚当斯饭店门口,基思给了武瑞煌十美元的小费,并送他一句免费的忠告:“一旦能回去,赶快回越南老家去。别等了。”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早上,基思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他抄起了话筒。
是查理·阿代尔的声音:“我在楼下,随时恭候大驾。”
基思很想回敬他几句风凉话,但还是忍住了。昨天半夜某个时候,他终于承认这一切都不是查理的过错。他说:“过五分钟就下来。”
基思对着镜子拉直领带,并刷了刷他身上穿的深蓝色意大利真丝西装,如果不算他去圣詹姆斯教堂做礼拜时穿运动衫打领带的话,这是自大约两个月之前他的退休聚会以来,他第一次穿上西装。他不喜欢自己现在穿西装的样子。“你看起来就像个都市老油子,兰德里。”他离开房间,乘电梯下了楼。
查理带着某种审慎同他打招呼,试图判断他的心情,但基思对他说:“你说得对,这确实不是你的过错。”
“英明。我们走吧。”
“机票呢?”
“噢,对了……”查理在上衣口袋里找到了机票,递给基思。“我给你订了美航公司去哥伦布的直达机票。还有一张租车预订单。”
基思检查着机票,看到班机定于七点三十五分从国家机场起飞,到达时间是九点零五分。他问:“订不到更早的班机吗?”
“这是第二班直达班机的头等舱机票。”
“我不在乎直达或不直达,或者是不是头等舱,有更早一点到托莱多或代顿的班机吗?”
“代顿?那在哪儿?瞧,这机票是白宫差旅办公室订的。我想没有多少去代顿的班机的,伙计,你该庆幸这是俄亥俄州的哥伦布,而不是佐治亚州的哥伦布。如果还不满意,等一会你自己去找差旅办公室说吧。”
“就这样得了。走吧。”
他们从正门出去,走向等候着的一辆林肯车。天下着雨,司机为他们俩打一把伞,把他们送到汽车上。
两人坐在汽车后座里,查理说:“我昨天夜里同国防部长的助手泰德·斯坦斯菲尔德通过电话了,他很高兴你能来。”
“我有选择余地吗?”
“他们说话就是这种腔调。假装谦逊。国防部长会对你说:‘基思,我很高兴你能来,希望我们没有给你造成不便,’”
“那时我可以叫他滚蛋吗?”
“我想不行。他已做好准备欢迎你回来,所以如果他说‘你回来真好’,你就说,‘回到华盛顿真好’,仿佛你没听懂他的话。随后你去跟总统握手。如果他们已经告诉总统说你还在犹豫,他会说:‘上校,我希望你能充分考虑这项任命,希望你能接受它。’然后你说:‘我会的,先生。’这时你的意思是你会充分考虑这个任命,并不表示你会接受它。懂了吗?”
“查理,我本是个含糊其辞的大师、讲空话的专家、用词模棱两可的博士。正因为这个我才不愿意回来。我正在重新学习简单明白的英语。”
“这真令人不安。”
基思接着说:“想必你没有告诉泰德·斯坦斯菲尔德我不愿意就职吧。”
“没有,因为我想让你有点时间考虑一下。你考虑过了吗?”
“考虑过了。”
“结果呢?”
“噢,我昨晚乘出租车在城里兜风,深入地思考了一番。我去了林肯纪念堂,站在这位伟人的塑像前。我问他:‘亚伯,我该怎么办?’林肯真的对我说话了,查理。他说:‘基思,华盛顿不是个好地方。’”
“你指望他会说什么?他是在这里被枪杀的。你该问别人才是。”
“问谁?问黑墙上那阵亡的五万将士吗?你不想听他们对华盛顿的评价吧?”
“不,不想听。”
这辆政府的公车沿着拉斐特广场,从第十七街驶近了白宫西楼的大门。
查理说:“瞧,基思,决定是你自己做的。我只是奉命行事。我只负责把你送到这里。”
“他们没叫你向我推销这个工作?”
“没有。他们还以为你听到这个好消息会高兴得跳起来呢。不过,我没那样想。”
“你是对的。”
“所以今天的接见未免会让我有点尴尬。”
“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谢谢。”
基思望着窗外。白宫西楼正对面的第十七街上坐落着老行政办公大楼,一座有百年历史的花岗石和铸铁的建筑,具有法兰西第二帝国的风格,他以前就在这幢楼里办公。人们要么对它情有独钟,要么对它恨之入骨,基思对它却既爱又恨。它的内部刚装修过,奢华得让人难堪,尤其是楼上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南面的黑人贫民区。
这幢建筑的规模是白宫本身的四倍,陆军部、国务院以及海军部都曾经设在这里,而且尚有余地。如今这幢楼甚至容纳不下白宫的全体职员,只限于高层的白宫办公部门,如国家安全委员会,国家安全委员会多多少少是总统的咨询部门,是处理交流各个情报部门所获得的情报的场所;这些情报部门有中央情报局、国防部情报局(基思曾经为之工作过)、国家安全局(主要进行密码破译)、国务院情报处,以及哥伦比亚特区及其周围为数众多的其他情报机构。
国家安全委员会的成员有中央情报局局长、国防部长、国务卿、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以及总统任命的类似的其他高层人士。这的确是个精英团体;在冷战年代,国家安全委员会发挥的作用比内阁重要得多,尽管这一点往往无人知晓。
几年前,基思离开了他在五角大楼国防部情报局的工作,受聘于设在老行政办公楼里的国家安全委员会。这份工作同他在国防部情报局任职时去世界各地闯荡相比起来,危险性大大减小了,而且办公地点离他在乔治城的寓所更近一些。他认为自己会喜欢同文职人员共事的,可到头来反倒怀念过去的那种危险性。虽然在如此靠近白宫的地方工作对仕途有利,但从其他方面来看,这着棋却走得不那么妙了。
他在国家安全委员会遇到的人中有一位奥利弗·诺思上校。基思以前对此人了解不多,但诺思上校出名之日,也是兰德里上校感到彷徨之时,根据各方面的说法,诺思以前曾是个地地道道的好军人。然而,文职工作对这位年轻的上校来说如同在传染病房里工作,让他染上了一些坏毛病,基思当时意识到自己身上也在发生这种情况,听以他总是戴着一个面具,后来又离开了这个岗位。
现在他们要他回来,不是回到原来的办公大楼,而显然是要他到白宫去。
他们的汽车开到了第十七街上的岗哨,经过安全检查后,哨兵挥手让他们通过。司机把车停在大门口,他们下了车。
入口有更多的安全人员,但没进行检查,只是有人为他们开了门,在很小的门厅里,有一个人坐在签到桌后面,在接见名单上核对他们的姓名。基思签了名,在“单位与职务”一栏下写上:“文职人员,已退休。”时间是十一点零五分。
基思以前也曾到白宫的西楼来过几次,通常是走第十七街下面鲜为人知的地下通道进入白宫的地下室;政治情报室和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几个办公室就设在那里。过去有事去见前届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