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只想告诉你们几天前晚上汽车鸣喇叭的事。”
“听到过。也看到了。”
“我跟斯潘塞城的警察发生了一点小纠葛,他们在进行报复。”
马丁点点头。
苏说:“这儿没有他们的公务,那晚我打了电话给他们,但值班警官说不知道这件事。我又打电话给县治安官唐·芬尼,他说他去查一下,可没有回电,于是我再次打了电话,他说警察局没人知道这件事。”
马丁补充道:“我们原打算打电话给你,问问你是否知道,但我估计你不知道。”
“噢,我说过,他们为一点事动了肝火。”
詹金斯夫妇没有问是什么事,他们也永远不会问。但苏又说:“唐是克利夫·巴克斯特的什么亲戚,依我看,他们是一丘之貉。”
基思说:“我会设法防止这种事再发生。”
“不是你的过错。”苏说,“那些人无法无天。公民们该采取些行动。”
“也许吧。嗨,玉米长得不错。”
“确实不错,”马丁表示同意,“整个州他妈的都好,看来又要过剩了。能卖两美元一蒲式耳就算运气了。”
基思想,一句话,这就是农业存在的问题。供应总是超过需求,价格下跌。他小的时候,美国人口约百分之十是农民。现在只有约百分之二,农民变成了稀有物种,但产量却在不断上升。这简直是个奇迹。然而,如果你有四百英亩土地,像詹金斯家和大多数家庭农场那样,那么你的经营开支便超出了你的销售收入。丰收年份农产品价格低,你收支平衡;欠收年份价格上涨,但产量下降,你还是收支平衡,不盈不亏。这是一种必须精打细算的营生。基思说:“有时候我倒想尝试一下务农。”
苏笑笑,没什么可说的了。
基思问:“你们想出售或出租你们的马匹吗?”
马丁回答说:“从来没想过。你需要一匹马吗?”
“我想骑骑马。消磨时间。”
“天哪,你还是不要拥有一匹为好。它们比干草打包机还麻烦,你想骑时就来牵一匹去。孩子们只在周末和假日骑马。”
“谢谢,可我要付你钱。”
“天哪,不要,它们需要运动。这对它们有好处。骑过后只要给它他们饮水,擦洗一下就行了,也许还要喂点料。那匹阉割过灰色公马脾气温和,可那匹小母马才厉害呢。”他大声笑了。“我们家情况也一样。”
苏说:“如果再看到你盯着那个邮差女郎看,我就让你和那匹公马一样。”
听到这话,基思站了起来:“谢谢你们的咖啡,我现在牵一匹马可以吗?”
“去牵吧。那匹公马名叫威利,母马叫希利。希利和威利,孩子们给起的名。”
基思走到谷仓前,找到了马厩门。那两匹马站在隔栏里吃饲料。他打开两间隔栏,马走了出来,基思拍了一下两匹马的胁腹,它们奔到外面的小牧场上。
他跟出来,观察了一会儿。阉公马有点懒洋洋,而小母马却精神抖擞。
他在饲料间里找到一副笼头,走近母马,给它套上,并将它系在篱笆柱子上,然后去取了一副毡和马鞍,他给它上了鞍,牵着它走出大门,然后上了马,踏上回家的路。他骑马穿过公路,走向一片树林,这片树林沿着一条小溪延伸,把他家农场和西面一家农场隔开。
他进入树林,骑着马下到几乎干涸的小溪中去。他穿过溪床,沿小溪向南往下游方向前进,去里夫斯池塘。
除了流水声和几只飞鸟的鸣叫外,四周静悄悄的,环境真不错。他的父亲从不养马,大多数农民都不养,因为这东西费钱,又没有什么实际用处,如今农民用于娱乐的额外花费都用在摩托雪橇和摩托车上了,这些东西很吵闹,跑得太怏,不宜于思考问题,观赏风景。基思喜欢胯下骑着动物的那种感觉,喜欢它身体的温暖和活生生的运动,以及它偶尔喷的鼻息和嘶呜。这比汽车的废气要好闻得多。
以前他和安妮时而也借马骑到僻静处去,在那里做爱。他们逗笑说,他们没做爱的唯一地方是马背上。基思不知道这到底是否可能。
他信马由缰,马似乎也乐意用优雅的步态沿着小溪行进。
他意识到,只要巴克斯特在此,他在这里度过余生的任何想法都行不通。他让巴克斯特下饵引诱他,然后他自己上钩。这真是下策。
他对自己的目的进行了思考。目的不在于同克利夫·巴克斯特进行较量,而在于同巴克斯特太太进行交谈。如果没有其他事,他想与她再谈一次话,谈一两个小时,解决他俩之间留下的所有问题,过去在他俩的通信中没能做到这一点。基思觉得,在他弄清楚他们怎样和为何分手之前,他无法继续生活下去。
议程的下一项,当然是商量一下他们俩是否想破镜重圆。他认为她想,他认为自己也想。
克利夫·巴克斯特显然是个障碍。如果基思只是绕开他而不与他正面冲突,这也许对所有当事人都会好些。这是他在向年轻的情报人员布置一项去危险环境中执行的任务时常会给予的忠告。
溪流变宽,树木渐疏,几分钟后基思到了大池塘,没有人游泳或钓鱼,看起来无人光顾。他过去在夏天经常与小伙伴们一起到这里来放玩具船,钓鱼和游泳。到冬天,人们会在岸边点起篝火,然后滑冰或在冰上捉鱼。
他勒马往左,沿泥泞的岸边行进。
他想,如果这真是在外国执行一项使命,带着从敌人手中夺来的战利品逃走倒是比较容易的,可是这与带着一本密码簿或一个叛逃者逃离某个国家不完全一样。是的,这个问题还有另一个方面。
安妮。这不是一次谍报行动,而是旧式的偷婆娘,与从前部落与氏族通行的做法没有多大差别,但在当今社会,你先得肯定这娘儿们愿意跟你走才行。
他想,他和安妮无论分离与否,在有生之年都不能让巴克斯特在后面跟踪。
另一个选择当然是打点行装,上自己的车,开得越远越好。然而,他老是想着安妮含泪站在人行道上的情景,以及多年来的所有那些信件,还有他心里仍有的痛苦,“不能走,也不能留……”他甚至不能宣布休战,因为巴克斯特会把此看做软弱的表示,得寸进尺。
基思绕过湖的末端,沿对面的湖滨返回。
他想,也许可以劝说克利夫·巴克斯特,他们三人该坐下来,喝杯啤酒,以文明的方式把问题谈清楚,“这才是问题的答案。对。”没有难堪的场面,没有流血,没有救援或劫持,“巴克斯特先生,你的妻子与我相爱,而且一贯如此。她并不喜欢你,那么,做一个好人,祝福我们吧。离婚文件通过邮局寄给你。谢谢你,克利夫。握一下手好吗?”
克利夫·巴克斯特当然会去取枪。但如果克利夫·巴克斯特具有能言善辩的能力,如果他事实上是个有教养的聪明人,他会回答说:“兰德里先生,你自以为爱我的妻子,但更可能的是你被一个许久以前的记忆迷住了,它现在已不复存在。此外,你自奉命退役以来有点烦闷,所以要追求冒险。再加上我们的童年有些矛盾,你不喜欢我,引诱我的爱妻是你对我报复的一种方式,这不健康,兰德里先生,对安妮也不公平。她现在正经历难受的时光,因为空巢综合症——我工作太忙,还因为她意识到人到中年了。我和安妮对我们自己的生活感到心满意足。我们期待着我早日退休,可以安度晚年,白头偕老。是吗,安妮?”
基思一点儿也不喜欢巴克斯特的这段话,因为他说的不无道理。
实际上,不会有这样的会谈。基思·兰德里、克利夫·巴克斯特和安妮·普伦蒂斯·巴克斯特三人在这件事上只会跌跌撞撞,摸索向前,走大多数人走的途径,一路上造成最大的损害和伤害。当一切了结时,那将是悔恨和深深的创伤,而决不是“此后一生幸福”。
想到此,基思进入树林,又看到了小溪。他取道回农场,下决心打起行装,像二十五年前一样再次离家,但这一去他归来的期望就更小了。
第十五章
日落后不久,基思坐在餐桌旁,意欲起草给安妮的最后一封信件,但又觉得难以下笔,临走前该不该约她再见最后一面?是该简明扼要地告诉她一下,毋多解释,还是该向她倾诉内心深处的一切?不,那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不作絮絮叨叨的告别,不见最后一面。要高尚些,坚强些,勇敢些,简洁些。
他写道:“亲爱的安妮:我们无法使昔日重来,回不了我们过去的斯潘塞城或博灵格林了。我们经历了、创造了各自不同的生活。正如我曾在信中所说,我只是路过这里,在此无意做任何损害你的行为,多加保重井务请谅解。爱你,基思。”
好啦,就这样吧,他将信装入信封,写上地址由她的姐姐转交。
他站起来,环视一下厨房,他已收拾了一些行李,但他的心并不在收拾行李上。
他知道应该离开后再寄信,也知道他该立即动身,以免节外生枝,影响他的决定。他待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有可能与巴克斯特发生冲突,还有可能再见到安妮。
他陷入了沉思:你在一个不由你自己选择的时刻来到人世间;而后你逗留一段时间,同样也身不由己;最后,你离开,但你有的唯一选择是早些离开,一刻也不迟于上天赐给你的时间。然而,在你到达与离开之间,你有一些真正的选择,这些选择以四种形式来临——好的与坏的,艰难的与容易的。好的选择往往是艰难的选择。
“选择。收拾行李还是吃晚饭?”他选择了吃晚饭,于是打开了冰箱。“该吃些什么呢?”没有多少选择余地,“喝哪一种啤酒呢,‘科尔’还是‘百威’?”他选择了一罐“百威”。
电话铃响了,他决定不接,但它响个不停,于是他改变了主意,拿起听筒。“我是兰德里。”
“喂,兰德里,我是波特家。你能听出是哪一个吗?”
基思笑道:“盖尔。”
“不,是杰弗里,我的声音不像女人。”
“什么事?”
“提醒你别忘了今晚到圣詹姆斯教堂去参加集会。晚上八点整。”
“去不成了,伙计。”
“你肯定能去。”
“去是能去,可我不想去。”
“你肯定想去。”
“不,我不想去。”
“你要让革命没有你就开始吗?”
“那样很好。把会议材料寄给我。我马上要吃晚饭了。”
“别打岔,基思。我有五十个电话要打。”
“瞧,杰弗里,我……我决定……”
“别挂……”他用手捂住话筒,但基思能听到发闷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杰弗里又在话筒里说:“盖尔说,如果你来,她将为你做任何事。不管怎么说,你欠她一份大麻烟的情。”
“这……哦,好吧……”
“很好。你想说几句话吧?”
“是的。再见。”
“到会上说。你想谈谈离开二十年后对今天的斯潘城的印象吗?谈谈你对未来的希望?”
“也许下次再说。回头见。”他挂上电话,自言自语道,“过去的事还未了结呢。”
星期四当天晚上,基思开车去圣詹姆斯教堂。草地停车场上满满地停了大约五十辆轿车和小卡车;除了圣诞节和复活节外,他从来没有见到圣詹姆斯教堂前停过这么多车。
他把车停在教堂公墓旁,向教堂走去。门口,几个青年男女在散发小册子。在门厅里,一群人正欢迎着来宾。基思看见了盖尔和杰弗里,想穿过人群,但他俩发现了他,匆匆走了过来。盖尔说:“你来了,那我怎么还你情?”
“一个吻就行了。”
她吻了他,并说道:“你很容易满足。我原想多给你几个吻。”
杰弗里说:“好啦,盖尔,我们这是在教堂里。我奇怪天花板怎么没塌下来砸了我们。”
“想必,”基思说,“你不相信神的报应吧。”
“天意莫测。”杰弗里回答道。
盖尔说:“已经来了一百多人,座位已经坐满,唱诗班的楼厢也满了。我说过,人们已经受够了。他们需要改变。”
基思告诉她:“不对,盖尔,他们来是因为事物已经变迁了,他们想让时光倒流,那是办不到的,应该使他们懂得这一点。”
她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们三个人都是土生土长的,但我们忘记了这里的人们是怎样想的。我们必须改变他们的那种思想,改变旧的看法。”
基思转动眼珠。难怪革命者把大家都吓得要死。他说:“不,他们不愿让他们的思想和看法被改变。他们要有人赞同他们的价值观和信仰,他们要政府和社会反映他们的价值观和信仰,而不是你们的。”
“那样的话,他们是想让时光倒流,那办不到。”
“是啊,确实办不到,但你们应当将未来的图画描绘得像过去一样,用艳丽些的色彩,让它有点像清洗过的柯里尔和艾夫斯①的石版画。”
①柯里尔和艾夫斯:19世纪美国的两位石版画家,描绘当时的风俗、人物、大事等。
盖尔微微一笑,“你跟我们一样善于巧妙地操纵别人。你过去是干这个谋生的?”
“有点……对,我曾经在宣传部门工作过……可我不喜欢它。”
“听起来很吸引人。你可以在你个人生活中也使用这一招,挺管用。”
“但愿如此。”基思换了话题。“顺便问一声,这里的牧师是谁?让你们使用这个场所搞煽动性活动,也是够蠢的。”
杰弗里回答:“威尔克斯牧师。”
“真的?我还以为现在他已退休或过世了呢。”
“嗯,”杰弗里说,“两种可能性都存在。他的确很老了。但他是经得起年龄考验的,事实上,我有印象,他不太喜欢克利夫·巴克斯特。”
“是吗?我想他不会认识克利夫·巴克斯特。巴克斯特家的人总是上城里的圣约翰教堂;有身份的人都去那儿,这里只是个农民教堂而已。”
“不过,显然他知道巴克斯特的名声,他与城里的牧师们经常交谈,我们要有个情报网就好了,不管怎样,今晚我们将要听到的是巴克斯特警长是个无赖,是个好夫。”
“这并不能说明他是一个坏蛋呀。”
盖尔笑了,“你真讨厌。进去站在角落里。”
“是,夫人。”基思进入小教堂,发现在最后一排座位后面还有立足之处。他看到教堂确已挤满了人,看到帘子已拉起来遮蔽圣坛;这样一来,内部装饰简单,窗户没有彩色玻璃,现在更像一所公谊会①或阿曼门诺派的祈祷会堂,而不太像一所路德宗的会堂。
①基督教新教的一个教派,亦称贵格会。17世纪中叶兴起于英格兰和美洲殖民地。该会没有信条,不设神职,没有传统教会组织或圣事仪式。它的礼拜集会任何人都可以参加,大家在会上崇拜上帝,等待上帝直接发出指示。它主张纯朴生活,禁止绘画、音乐和戏剧,所办学校着重科学教育,培养出许多著名科学家。
他周围和座位里的人似乎代表着斯潘塞县的一个剖面。有男人,有女人;不管装束如何,基思都可以认出其农民身份。事实上,他也看到了马丁和苏·詹金斯,还有城里来的人,其中有劳动人民,也有知识分子;有各种年龄层次,从中学生到老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