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美接了电话就说:爸,我得走,DKNY让我去试装。苏和脸沉下来说几点了,半夜还试什么装?晴美说才几点呀,晚上八点半,他们才上班!苏和说你坐下,把你的事说清楚了再走。晴美说我有什么事啊?找工作,这不是正在找吗?今天晚上说不定就找着了。苏和说你拿着工商管理的文凭不用,偏要去当模特,你以为那碗饭好吃啊?晴美说是好吃啊,我就喜欢跟她们一起吃饭。潘小百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冲苏和说她啊,根本就没明白你的意思,然后又转向小女儿说:你爸的意思是说那工作不好干,跟吃饭没关系!晴美大睁了蓝眼睛说:他问我那碗饭好吃啊。苏和就不耐烦了,说得了得了,找工作的事我给你个期限,半年之内模特的事定不下来,你老老实实找个正经公司干去!晴美说半年?我要是成名啊就是妈说的一夜成名!潘小百忙朝她使眼色,一边说:我什么时候说了我什么时候说了?
闻老太太在这时发话了。她已经坐了太久,这会儿腰疼得要断了似的。她一直沉默地坐着,就等着轮到自己。可是他们那些个鸡毛蒜皮的事真多,简直没完没了!她实在坐不住了,她要赶紧说了她要说的,上楼去躺下。
闻老太太说:你们还没说完啊?全桌的人就都静下来。闻老太太又说:我加个塞儿吧,我这腰啊像要断了似的。我先说,完了你们再接着说。闻老太太说着费劲地转向儿子苏和坐的位子,用询问的眼光看儿子。
苏和说:妈,今天是讨论他们几个的事,您……
闻老太太打断他说:你怎么总想堵住我嘴似的?我一个快死的人了,我还能有几天呀?要我看,你们的日子都挺好的,没事瞎折腾。倒是我这事得赶紧办。
潘小百说:妈,家里电话都打爆了!
闻老太太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事。寻人启事这法子不行,太闹,没一个正经的。我才看报上说啊,有一个二战时期的老兵找到他当年的战友是通过那个……退伍军人协会。劳伦斯他当年是随军记者,随军记者……
苏和连忙接过话头说:好,早知道他是随军记者也不用费事登那个寻人启事。然后他转向晴美说:记着明天把寻人启事从报上撤下来!
4
闻老太太这段日子睡得好。整夜不醒,而且居然不用吃药就能入睡。在她的坚持下,或者说逼迫更合适些,儿子将劳伦斯的材料递到了退伍军人协会。她知道儿子儿媳是有些恼火的,可她一意孤行。她一意孤行的结果是,退伍军人协会竟然来了通知。
他们说经过调查,符合年龄范围的劳伦斯·克莱福特有三个,但身份不符。闻老太太便申请跟这三个劳伦斯个别联络,通过协会给三个劳伦斯发了信。她想,他,就在眼前了;她想,他的出现是迟早的事。
她突然觉得累,好像所有这一切已经耗尽了她所剩不多的精力,她听见楼下人声嘈杂,却顾不得去管了。86岁的闻心眉老太太在做了或许是她这一生最后一件要紧事之后,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闻老太太睡去前的一瞬间想到了一件东西。那件顶要紧的东西。那件几十年来她一直贴身藏着的东西。
信物。
她挣扎着从枕头上抬起头,朝窗边看。
屋里遮了厚帘,很黑,看不见什么。可她却看见了,她是想见的。她常常用这样的办法去看见那些用眼睛看不见的东西。
窗台上摆着一只青花瓷罐,仿的,被儿子从众多的收藏品中淘汰下来,疏散到她屋里的。它直颈圆腹浅圈足,盖子像一张倒扣的荷叶,配了莲秆型提纽;纽的四周绘着旋转状的荷叶脉,几尾青鱼在叶脉间游戏。
这个盛夏的纽约郊外的黄昏里,风飒飒地吹动了屋前几十年的大树;月光将树冠巨大而狂乱的影子投到二楼那个黑着灯的窗上;风稍一使劲儿,薄纱的窗帘被掀动了。
闻老太太眼前一亮!
青花瓷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月光照耀下的白釉表面肥厚而光润,她于是看见了罐身肩部的缠枝牡丹,腹部的双云龙戏珠,以及腹下部环绘着的仰莲瓣……
苏家驹从前就喜欢这一类的物件儿,嫁了他以后她也开始喜欢了。可是那里面装的却跟他无关,跟他和她曾经共有的生活无关。那里面装的是她一个人的历史。
劳伦斯。她想,然后睡去。
她是要睡去的,睡去了然后和他相聚。她因而热爱睡眠。
她梦见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天,大哥和刘先生当晚就要到达上海,然后直奔学校将她抓了去的那一天。
她去找了他。她是一个人熬到了下午才去找他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找他,只觉得心里发慌。这个学校里像是没人烟的,她只想找个有活人的地方。她朝他住的地方走,想到婚事。她想这回是躲不过去了,结婚势在必行,而这门被大哥和母亲看好的婚事将与她本人的意愿无关,她强烈地预感到自己才刚刚开始的青春即将夭折。
他很高兴她来,是那种好久没人说话终于碰到说话的人的高兴,有点语无伦次。
他殷勤地请她进屋,给她倒上热咖啡。他的屋子是一间旧图书室,靠墙站满了高及屋顶的书架,窗前的桌上堆着稿纸、本子什么的,一张小木床支在书架旁边的角落里。他说,反正养伤期间也做不了别的事,他在写一本关于中国的书,住在这里,查资料方便些。
她喝了一口咖啡,说真苦,然后问他的手是怎么搞的。他说是被子弹打穿了骨头。否则,我现在早该在西边了。她说:西边?他说:就是红色苏区。她有些疑惑地说:那里不危险么?他笑笑,说你来看看这个。她就随他走到桌边。他指给她看一叠照片。照片上,中国士兵在跟日军交战,宪兵队举着棍棒驱赶游行的学生,衣衫褴褛的乞丐在沿街乞讨,还有一个穿中山装的人举着喇叭发表演说……
他说这些照片都是他拍的,连同他的文章,全都发表在美国的报纸上,他说他很想到红色苏区去拍一些纪实照片,写一本书。
那儿是一个谜,至今无人破解。他说,一个叫斯诺的人已经去了,他是进入红色区域的第一个西方新闻记者。可是听说,他遇难了。是怎么死的,没人知道。他转过身去,将照片放在桌上说:我就是要成为斯诺之后的那个人,非进去一趟不可!那语气听上去,像是跟谁赌气似的。
她看着他的背影,薄薄的白棉布衫下宽阔的肩背和裸露着的肌肉坚实的胳膊,突然发现,他其实跟她一样,也需要一个说话的人。她下意识地摸摸揣在怀里的那封电报,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激动。
他回过头来,发现她怪异的眼神。他停下来,端详她。
太阳正在落下去,正在落下去的太阳将光辉铺满她的全身,她背对着那夺目的光辉,站着。
那样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感觉到她的气息,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月白色洋布旗袍下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他朝她走过去的时候,看见她漆黑的短发正被阳光一根根染成金黄……
1936年的上海,就要成为孤岛的上海,兵荒马乱的上海,人心惶惶的上海,全世界都在眺望着她那可预测的悲剧性未来的上海——在这慌乱世界的僻静一隅,他捧起了那女孩的脸……
他解开她前襟衣扣的时候,那封电报从里面滑落出来,被他的胳膊挡了一下,便像一只鸽子般飞起来。她闭上眼,看见千万只鸽子跃向空中,呼啦啦如飞瀑般席卷而去!她便也跟鸽子一样,展开了双臂……
上帝曾经目睹了这一切吗?还是他忙得根本顾不上?或者这种自从他向手中的泥人吹了一口气之后便发生得跟呼吸一样多的事,实在让他提不起兴趣来?反正他没有太多的表示。
百忙之中的上帝忽略或宽恕了这对罪人。
而她本来是只想给的,或者说抛弃更合适。她伸开双臂的时候其实更像一个准备跳崖的烈女,她的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每块肌肉都紧缩得能挤出血来!她咬紧牙关,忍受着他在她身体上的接触,越来越狂热越来越凶猛的接触!这接触如此新鲜,是她最狂野的梦中也不曾梦到过的。那新鲜到恐怖的感觉让她禁不住叫出声来!可是,多么奇怪啊,她居然渐渐地习惯了,她的身体从坚硬到松弛到绵软,从冰冷到温润到燃烧,直到她的双臂蛇一般地缠住了他的脖子,她才发现,自己竟跟珍妮嬷嬷一样,在他的怀里荡妇般地叫出声来!
那一会儿她像是突然明白了荡妇的含义,同时大逆不道地想:荡妇原来并不一定那么坏啊!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她仍然被自己当年的行为震惊得失语。她想他是蛇么?只有蛇才会引诱人犯错,叫她竟然允许了他。她又想,其实她自己才是蛇,她不仅允许了他,而且引诱了他。那她又是为了什么呢?将那处女的第一次毫无保留义无返顾地献给了一个陌生人,而且,令人难以置信的,竟是一个洋人!这确实太仓促太草率太不成话了,跟她想象中的伟大爱情实在太南辕北辙了!可她顾不了那么多,她没有时间了!她知道那要娶她的刘先生最看重的是什么,而她,就是要抛弃掉那让他看重和准备隆重占有的东西!她要在占有者到来之前,给自己的青春一个了断!
这是有一点悲壮的,至少在她自己的心里。出乎意料的是,她竟享受了那悲壮的一刻!那个在女孩子们的口中被传得很有些叫人提心吊胆望而生畏的时刻,竟然十分地痛快!痛快,她第一次明白了这两个字的含义。多好啊,就这样死了也值!她当然舍不得死,她爱上了他,在他对她的渴望和她对他的渴望中,快乐得要死!
时间在那样的快乐中飞一般地过去了,而大哥他们竟没有来。大哥愤怒地发来第四封电报,说刘先生一怒之下回了香港。大哥说你既不听我的话,就爱去哪儿去哪儿好了。
她于是收拾行装,准备回京向大哥和母亲赔罪。她走的时候拿着他的信物,一对双蟹镇纸中的一半,白玉的,精巧无比。他说那是他做传教士的祖父留给他的宝贝。他说我们一人拿一半,走到哪里都能互相找到。她含着眼泪笑了,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她从心里感激上帝对她的厚爱,她要照他说的,等他从红色苏区回来。
那件宝贝于是停在那儿,不,是高高地悬在空中,很多年,在她记忆的天空里高悬。
白玉双蟹镇纸。镂雕的,其中一只稍小,两蟹正面相对,双钳相钩。这双钳既能钩住又能脱开,钩住即成一对,脱开即成单个。两蟹各夹一茎芦草,芦叶由蟹脚间穿过,带着几朵饱满的芦花。蟹背凸凹起伏,如真蟹无二,双蟹圆睁双目,生气勃勃。
她拿了那只小的。她的个头才及他的肩膀。
她最终没能把他等回来。对于这个,她是有预感的。他们之间的一切是太有些离奇了,离奇得已经超出了她最狂野的想象,而她恰恰发现:有的时候,现实看起来比想象更离奇。
他最终断了音讯,是他们分手四个月以后的事。她想他一定是进入苏区了,而从那里给她发信自然是困难的。她有耐心等他,她一天天长大,对他的爱情与日俱增。她暗地里想,自己真傻,原来爱情根本不是书上说的什么郎才女貌、相敬如宾。爱情,就是一瞬间的事。
她还是每天给他写信,像记日记似的,把一个初恋女孩的全部热情倾泻在信纸上。他们搬了两次家,她都及时把地址通知了他,后来干脆在邮局租了信箱,这样无论搬到哪儿,都可以收到他的信了。可那个信箱始终是空的。
一年过去了。还好,这一年,大哥没再逼她嫁人。1937年的夏天,她从模范女子教会学校毕业,准备回北平看母亲。就在她准备上路的前一天,日本人在芦沟桥开了枪。大哥临时决定,让母亲带一个女佣逃到上海来。
她随大哥到码头上接母亲,顺便买了份当天的报。母亲乘坐的客轮在浦江港口鸣响头一声汽笛的时候,她在报尾看见了他的名字和照片:
劳伦斯·克莱福特,26岁,中国华东战区战地记者,原《太阳报》记者……
他是迄今为止死于中国北方战场上的第三个外国记者。
闻老太太是被楼下的鼓乐声惊醒的。她猛地睁开眼,恍然间不知身在何处,她猛然坐起,看见窗台上放宝贝的荷叶盖罐,才想起是在自己的卧房里。
是Rock & Roll,摇滚乐。她知道,这是小孙女晴美最喜欢的,可这还是半夜啊!这小丫头是越来越不成话啦!她慌忙下床,趿上鞋,连夹衣也顾不上披,踉跄着奔到门口,一把拉开门……
仿佛洪水决堤,Rock & Roll汹涌而来!闻老太太衰老的心脏在那奔腾的怒涛中突突地跳起来!她摇晃着扶住楼梯,朝下望去,晕眩之中似乎看见楼梯口下的墙上闪着五光十色的光影,让她一下子有种恍如隔世般的感觉,她蓦地想起了从前的百乐门。
她跟苏家驹就是在那儿相遇的。
那其实算不得相遇,根本就是大哥的蓄意安排。安排就安排吧,她不大在乎,那时候的她已全然心灰意冷,对于一切有关她婚姻的安排都无所谓了。时局越来越糟,人们都说,上海迟早也逃不过日本人的魔掌,有办法的人都在安排后路了。苏家驹苏振涛便是大哥为这个家安排的后路。
苏振涛却跟她不一样,似乎,他竟为这相遇而惊喜。相遇,她在心里冷笑,对于他来说,这像真是个偶然的相遇。大哥会为此而多么得意啊!
那天,在百乐门,苏振涛没穿军装。他的打扮是随意而得体的,或许是系了个黑领结吧?她不大记得了。当大哥把他们互相介绍的时候,她看见他眼里一亮,全然是无防备的流露。那一瞬,她竟对他生出些同情来,同时为自己的蓄谋而羞愧。可她转念又想:又有什么呢?劳伦斯已经没有了,他已经死了,而自己早晚是要嫁人的。既然爱情已经死掉,婚姻就只是个交易。再说,这个苏将军也不是没有家室的人。他就是再稀罕她,也只能让她做个小。这样想来他也是该着,她跟他算是摆平了。
这时候,他站起来请她跳舞,他们牵着手走进灯影闪烁的舞池里。他跳得不算好,却中规中矩,特别是对她,右手很尊重地托着她的腰,没一点轻浮的样子。她想,他竟很有些洋派呢,特别是有种知识分子的味道,不大像行伍的人,她突然想跟他说话了。细想起来,那时候,她其实已经在想要取悦他了吧?
她说,你跳得蛮好。她话音才落,他的脚下便顿了一下,她的鞋于是踩到了他的脚上,她忙惊呼着道歉。他笑着替自己解围道:我这个跳舞啊,就是禁不住人夸的,你看看!他的语调谦和而温暖,脸在闪动的光影里棱角分明,神清骨秀,只是眼角的几条皱纹很是分明。她想他大概要有四十四五岁了。她突然觉得,跟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男人在一起其实并不那么可怕。
舞池里人很多,他们就被挤到了一排排铺着雪白桌布摆满杯盘碗盏的长桌边上,便有熟人跟他打招呼。他朝人家回应着,一边小声喃喃道:哪儿都是人哪,瞧瞧这!让她感到他似乎很想找个清静的去处。她正不知说什么,他又无奈地朝她笑笑说:其实你说,筹建个医院,用得着这么铺张么?那语调很是有些推心置腹的。她这才知道,这宴舞大会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