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具有着细长的镀金和织锦装饰,抵着白墙立在地毯的一块灰白污点上。内德上次看过去的时候,只有书桌上的台灯亮着。而现在,中央吊灯的光辉将映照着那番景象,清晰得可怕,令两位旁观者都无法忍受。
透过左手边的窗户,他们能看见莫里斯·劳斯爵士的大平顶桌靠左手边的墙头而立。透过右手边的窗户,他们能看见白色的大理石壁炉嵌在右手边的墙中。而在书房的后方——更精确地说,在面对他们的那面墙上——可以看见通向二楼大厅的门。
他们看见有人正在轻轻地关上那扇门。
他们看见门动了一下,有人匆忙离开了书房。伊娃来得晚了些,恰好没有瞥见那张事后会让她做噩梦的脸。可是内德看到了。
正在关闭的门边,有人伸出了一只手,在那种距离看来,好像是一只小手,手上戴着褐色的手套。这只手触及了门另一侧的电灯开关。灵活的手指弯了一下,按下开关,中央吊灯熄灭了。然后,高高的白门轻轻地关上了,门上装的是金属手柄,而不是球形的手把。
现在只剩下书桌上的台灯,那盏绿色玻璃灯罩罩着的小型办公室台灯,将暗淡的光投射在左手墙边的大平顶桌和紧挨着的转椅上。莫里斯·劳斯爵士坐在他平日的转椅上,他们能看见他的侧脸。但他此刻并没有手拿放大镜,而且他再也无法拿起放大镜了。
放大镜摆放在书桌的记事簿上。记事簿上,或者说整张桌上,都洒满了一件东西的碎片。碎片的数量众多,古怪而奇特。透明的碎片现出粉色的光泽,隐约闪烁着反射光线,宛若穿过玫瑰色的雪花一般。那些碎片中仿佛还有金子,也许又是别的什么。然而色彩难以辨别,因为满桌甚至是墙上,都有飞溅开来的血迹。
伊娃·奈尔精神恍惚地站在那里,即便恶心的感觉已经升腾到咽喉,她仍旧不愿相信自己所目睹的一切。这样究竟站了多久,事后她也记不起来了。“内德,我要……”
“安静!”
莫里斯·劳斯爵士的头部遭到此刻看不见的某种武器的反复击打。他的膝盖楔入桌子的开口处,这才阻止他的身体滑出椅子。他的下巴垂在胸口,柔软的双手挂下来。血液如同绘制的面具般穿过整张脸,沿着面颊流淌,直至鼻子底下,仿佛为那只静止的头颅做了一顶帽子。
4
以前他住在威斯敏斯特的安妮女王门,如今则住在拉邦德莱特的天使路上,莫里斯·劳斯爵士以这样的方式死了。
那段遥远的日子里,报纸无事可登,却有很多纸张用于印刷,他的死在英国出版界引起了轰动。诚然,在有人神秘地谋杀他之前,并没有多少人真的知道他是谁,更不要说他是如何获得的爵士头衔。现在有关他的一切都引起了人们的兴趣。人们发现,爵士头衔是对于他过去人道主义活动的嘉奖。他曾经致力于消除贫民窟,改革监狱,以及改善海员的生活。
《名人录》把列出他的爱好为“收藏和人性”。他在数年后成为争议人物之一,人们认为是他们这些人几乎把英国推向崩溃。虽然他为慈善事业投入了大量资金,并总是迫使当权者为改善生活拨款,他本人却为了躲避缴纳所得税而移居国外。他身材矮胖,耳朵相当聋,唇上长着髭须,下巴还有一小撮胡子。他活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在家中,他受到亲切、和蔼与开朗赢得了人们的敬重。这种敬重实至名归。莫里斯·劳斯就是他做出来的那副样子。
于是,有人以一种预谋的凶残手法打碎了他的头颅。而在凌晨那个朦胧的时段里,伊娃·奈尔和内德·阿特伍德就像两个被吓坏的孩子一般站在窗前,俯瞰着安静的街道。
伊娃无法忍受的是目睹灯光在血泊中闪耀。她从窗边退了回来,不想再看一眼。“内德,离开那里!”她的同伴没有回答。“内德,他不是真的……?”
“是真的。至少,我认为如此。在这边看不清楚。”
“或许他只是受伤了。”
她的同伴再一次未作回答。你会说在这两人中男的比女的更震惊。但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他看到了她所看不见的东西,他看到了褐色的手套。他继续朝着亮灯的房间窥视,心脏怦怦地跳着,喉咙干得像沙子一样。“我说,也许他仅仅是受伤了!”
内德清了清喉咙:“你意思是说我们最好……?”
“我们不能过去那边,”伊娃低声说,她感到一种恐怖的情形向她袭来时,“即使我们想这么做。”
“没错。我……我不打算这样做。”
“他发生了什么事?”
内德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这情形太好了(或者说太糟了),简直不可能是真的。语言无法表达,他做了个挥动武器残忍砸下去的动作。他们两个的声音都很嘶哑,说话稍微出点声,传出去的语句就从烟囱管反射了回来,他们立刻重新变得沉默。内德再次清了清喉咙。“你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眺望吗?比如原野望远镜?或者剧场望远镜?”
“怎么?”
“没什么。你有吗?”
原野望远镜。伊娃背靠着墙,僵硬地站在窗边,试图把她的思想集中到这上头。原野望远镜,赛马,长野的赛马场。就在几星期前她和劳斯一家去了长野。回忆中夹杂着闪烁的色彩和嘈杂的声音:清脆的铃声,骑师的彩色衬衫,冲过白色栏杆的马群,灿烂的阳光。莫里斯·劳斯戴着灰色的礼帽,眼前架着双筒望远镜。本舅舅像往常一样下注,然后输掉。
伊娃并没有猜测甚至在意内德为什么需要望远镜。她在黑暗中踉踉跄跄地走到高脚橱前,从顶层的抽屉里取出一副带皮套的望远镜,塞到内德的手中。
由于中央吊灯已经熄灭,对面的房间变得越发暗了。然而,当他把望远镜瞄准右手边窗户,通过小滑轮调整焦距时,房间的一部分开始清晰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他斜对着望过去,可以看见右手的墙壁和壁炉架。壁炉架是白色大理石做的,上方的墙上挂着拿破仑皇帝的青铜奖章头像。八月的天气,火炉里空空如也,一小块织锦的火炉栏遮掩着。而在火炉的旁边却立着一架子黄铜镶头的铁制火具:铁铲,火钳和拨火棍。“如果那根拨火棍,”他开始说,“被当作……”
“当作什么?”
“你来看看。”
“我不要!”
有那么可怕的一瞬间,她觉得他会因为她的表情发笑。不过即便是内德·阿特伍德也算不上合格的讽刺者。他的脸白得像潮湿的纸,颤抖着双手把望远镜塞回套子里。“这么正常的一家人,”他一边说,一边朝坐在古董堆里的血淋淋的死者点了点头,“这么正常的一家人,我想你会说。”
伊娃的喉咙堵塞得快要让她窒息了。“你是想告诉我你看见那个人是谁了吗?”
“对。我正想告诉你。”
“那个窃贼攻击他,你看见了?”
“我没有亲眼看见这件肮脏的勾当,没有。我朝外看的时候,那双‘褐色手套’已经干完了。”
“你看见什么了?”
“‘褐色手套’完事后,把拨火棍挂回到架子上。”
“如果再看见他,你能认出那个窃贼吗?”
“我希望你不要再用那个词。”
“哪个词?”
“窃贼。”
对街亮着灯的那间书房里,门再一次地开了。但这一次的动作并没有偷偷摸摸的。门猛地转开,门缝中出现了伊莱娜·劳斯,没有比她的身影更令人敬畏的了。尽管灯光很暗,伊莱娜引人注目的步伐和手势仍然让人感到她就站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你似乎可以读到她脑中的每个想法。她打开门的时候动了一下嘴唇。通过推测或者读唇术,或者两者兼用,两名旁观者几乎可以猜出她所说的话:“莫里斯,你真的该上床睡觉了!”
伊莱娜(没有人叫她劳斯太太)是中等身材的矮胖女人,一张快活的圆脸,银灰色的短发。她裹着一件华丽的东方式晨服,手藏在袖子里,拖鞋一个劲地拍打着地面。她停在门边,又说了一遍,然后打开了中央吊灯。她裹紧手臂走上前,来到她丈夫的背后。
由于近视,伊莱娜几乎走到他面前才停了下来。经过第一扇窗户时,她摇摆的身影投射到街上。她消失了,然后又出现在第二扇窗户前。
结婚三十年,极少有人看到伊莱娜·劳斯不安的样子。于是,当她退后并且开始尖叫的时候,更显出了失去理智的样子。她不停地尖叫,尖叫声撕裂了夜晚的宁静,尖叫声颤悠悠着直冲街头,仿佛会惊动每一栋房子里的每一个房间。
伊娃·奈尔安静地说:“内德,你必须离开。快点!”
她的同伴仍没有移动。伊娃抓住他的手臂。“伊莱娜会来找我!她总是这样。然后会有警察。半分钟之内他们就会蜂拥而至。如果你现在不走,我们就完了!”她的声音已经变成充满恐怖的呻吟。她继续摇着他的手臂。“内德,你的话不是真的吧?你希望大叫并且暴露我们?”
他举起手并把修长结实的手指按在眼睛上方。他的肩膀向前弯曲。“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些失去理智了,就是这样。我很抱歉。”
“那么请你离开好吗?”
“好的。伊娃,我发誓我……!”
“你的帽子在床上,在这儿。”她向床扑过去,在鸭绒被上摸索拍打着。“你得摸黑走下去。我现在不敢开灯。”
“为什么不敢?”
“伊维特!我的新女仆!”她脑海中浮现出伊维特年老、能干、行动迟缓却反应敏捷的形象。尽管伊维特从来不说一个多余的词,她的一举一动都仿佛是某种形式的评论。甚至对于托比·劳斯她也有一种伊娃无法理解的奇怪态度。对伊娃而言,伊维特象征着一个喋喋不休的世界。突然间,她想知道如果她被迫在公开法庭的证人席上说出下面这句话,那将会发生什么事:“莫里斯·劳斯爵士被杀的时候,我的房间里有一个男人。不过,当然了,他绝对是清白的。”
当然,当然,当然:她先是咯咯一笑,接着笑声如火箭般爆发。她大声说道:“伊维特就睡在楼上。她肯定醒了。刚才的尖叫声能把整条街都吵醒。”
实际上尖叫声仍在继续。伊娃怀疑自己还能忍受多久。她找到帽子,扔给了内德。
“告诉我,伊娃,你真的爱上了那个该死的笨蛋吗?”
“什么该死的笨蛋?”
“托比·劳斯。”
“啊,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你死前的任何时候,”内德回应道,“都可以谈爱。”
即使在这个时候她还不能抵抗恶意的挖苦。“那句话你已经对许多女人讲过了吧,不是么?”
“是的。但这只对一个人有意义。而且,你知道是谁。”
他仍然没有动。伊娃自己都要叫起来了。她不断地把手张开又握紧,仿佛她的意志力可以化作一阵推力,迫使他移向门口。
路的对面,伊莱娜的爆发已经停止了。耳膜间留下一片寂静:接下来等待的是警察到来的匆忙脚步声。伊娃朝窗外飞快地一瞥,看见了别的东西。
伊莱娜的身边多了两个人:她可爱的女儿嘉妮丝,还有她的弟弟本。他们似乎因为灯光而睁不开眼,在门口显得跌跌撞撞的样子。伊娃可以看见嘉妮丝的红头发和本舅舅沉重疲惫的脸色。夜晚的宁静中,杂乱的词句隐隐约约地飘到街的对面来。
内德的声音唤醒了她。“镇静!”他催促道。“再过一秒钟你自己就会陷入歇斯底里状态。穿上你的衬衣,不要担心。他们不会看见我的。我会从后门离开。”
“你走之前,把钥匙还给我。”他扬起眉毛,一脸茫然。她立即予以反击:“不要装作不明白!你不可以再拥有前门的钥匙了!拜托!”
“不,亲爱的。钥匙我留着。”
“你说你很抱歉,对吗?那么好,你今晚把我置于如此境地,如果你还有那么一点体面的话……”看着他那副给人惹麻烦后惯于流露的后悔神情,她犹豫了。“如果你把钥匙给我,或许我会……再和你见面。”
“你是那个意思吗?”
“把钥匙给我!”
一秒钟之后她几乎希望自己从没有索取过钥匙。他慢吞吞地把钥匙从钥匙环上取下来,所用的时间似乎长得让人难以置信。她并不像所说的那样,想再和他见面;可她刚才所处的困境可以让她做出任何的承诺。她把钥匙放进睡衣胸前的口袋以妥善保存,并把他推向门口。
楼上大厅很安静,几乎一片漆黑,伊维特显然没有被吵醒。一束微弱的光线从大厅后方一扇没有拉下窗帘的窗户透进来,在内德摸索着通往楼梯顶部的路时仅仅照出轮廓。但还有一个问题伊娃必须要问。
她一辈子都在试图避免不愉快的事情。她想摆脱不快,也许甚至是恐怖:白色的墙壁,环绕着条纹家具,华而不实的房间里,莫里斯·劳斯被拨火棍击打至死,画面的背后升起了一张人脸。然而这回不能逃避了。也就是说这种事与她的生活可能是如此的接近。她想到了警察局所在的市镇大厅塔上的那面大钟,她想到了警察局长格伦先生,她想到了灰蒙蒙的早晨和巨大的断头台。“内德,是窃贼干的,对吗?”
“真他妈的有趣,”他突然说。
“什么?”
“我今晚来这里的时候,这个大厅黑得就跟你的帽子一样。我发誓那扇窗的窗帘没拉起来。”他指着大厅的后方。他回忆着,头脑中的相信转变成了确信。“我在楼梯上跌倒了。就在那个杆子上。如果有一点光的话,我就不会跌倒。究竟是怎么回事?”
“内德·阿特伍德,你不是那样搪塞我吧?是窃贼干的,对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老姑娘。你知道不是的。”
“我不相信你!无论是啥,我都不会相信!”
“小天使,别他妈傻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她可以看见他的双眼在昏暗中几乎闪闪发光。“在人群中站出来充当弱者的护卫,这种事从没有发生在我身上。但你,我的女人啊……你……”
“我又怎样?”
“你也不例外,就这样。”
他们脚下的楼梯陡峭弯曲,像是黑暗的深渊。内德把手放在楼梯的扶栏上,仿佛要把它摇松。“我一直踌躇不定是否应该告诉你。”他握紧拳头清晰地说道。“我讨厌与道德纠缠不清;我也不是指性道德。你瞧,这种情形于我而言并不新鲜。我听说这种事曾发生在维多利亚时代,当时还大笑呢。”
“你究竟在说什么呀?”
“你不记得吗?这个故事发生在将近一百年前,有个叫作威廉什么什么的爵士被他的贴身男仆谋杀了。”
“但可怜的莫里斯没有男仆。”
“如果你仍是如此缺乏想象力的话,小天使,”内德说,“我真得把你放在膝盖上打。你从没听说过这个故事吗?”
“没有。”
“那场谋杀被认为让站在街对面房子窗边的一个男子目击。但他不能大声地公开谴责凶手,因为他在一位已婚女人的卧室里,一个他不应该在的地方。那么,当他们因这件谋杀逮捕了一个清白的男人时,他该怎么办?当然,那个故事是虚构的。在那件特定的案件里认定凶手身份没有任何疑问。不过这个故事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