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让我老廖来吧,谁叫我命苦呢!”
论战场经验,张松龄的确远不如廖文化。听出后者话语里的抱怨之意,他笑了笑,非常坦诚地商量,“那就我带二排守这一带,你在旁边指导我,西南角那里,让一排长刘大发自己去顶,怎么样?你就当带了个徒弟,等打完了这一仗,拜师礼我肯定给你补上!”
“真的?!”廖文化的眼神又开始发光,仔仔细细盯着张松龄的眼睛看了好半天,也没看出任何玩笑之意。心中不觉一暖,咧了下嘴巴,笑着道,“算了,我可不敢跟团长大人抢徒弟。还是你去守西南角,这边交给我!真到着急的时候,我再派人把你调过来。”
“那我就随时恭候连长的将令!”张松龄笑着调侃了一句,然后打了个哈欠,捂着嘴巴摇头,“我得赶紧去补一觉,免得等一会儿小鬼子上来时打瞌睡。谢谢你帮我挖藏身掩体,等将来去太原,我请你……”
他原本想装一回洒脱,答应请对方去逛窑子。却终是脸嫩,犹豫了片刻,红着脸补充,“请你去喝酒,地方由你来定,别替我省钱就是。”
“我也去!”“算上我一个!”“还有我!”二连的三个排长一直在竖着耳朵偷听,得知副连长准备请客吃任何大伙想吃的地方,立刻丢下铁锹,雀跃上围拢上前。
这下,廖文化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了,目光依次从一排长刘大发,二排长韩进步和三排长祝虎头身上扫过,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吃!吃!吃!你们几个家伙,就知道个吃!给我把战壕再加宽一尺,我和副连长头顶上的位置,都砍几颗树盖上。要活树,砍倒后连枝子带叶子一并抬过来。快去,等天光大亮时,就没机会了!”
“啊!”刘大发等人听得直咧嘴。大伙昨夜藏身的树林距离这边有好几百米远,中间又没有什么合适的道路。十几棵树完完整整地抬过来,累也把人累死了。
“快点去!否则,吃请的时候老子才不带上你们!”廖文化一人一脚,将三个排长踢走。然后顺手拉起张松龄的胳膊,拖着他钻进了自己刚刚挖好的藏身掩体,“这边来,我有点儿事情想求你帮忙!”
“说吧,只要我力所能及!”张松龄顺口答应,然后追加上自己认为必要强调的条件。
“小事,绝对是举手之劳的小事儿!”廖文化满脸堆笑,四下看了看,确信没有任何人偷听,然后从怀着掏出一叠带着体温的黄纸和一支破旧的钢笔,用舌头在笔尖儿处舔了舔,低声请求,“你帮我写几个字,在这些纸上!”
“写什么字?”张松龄弄不清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皱着眉头追问。
廖文化又探出半个脑袋,四下看了看,然后突然红了脸,非常扭捏地说道:“这些纸,都是出发前我在庙里买来的,找和尚念过经。你就在纸上帮我写,‘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大吉大利’、‘子弹躲着走’,反正,什么话吉利你就写什么。你小张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不像咱老廖,生下来就是个贱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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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满江红 (二 下)
第七章 满江红 (二 下)
整整一个上午,张松龄也没机会睡上个囫囵觉。很多二连的士兵,包括好几个特务团的老兵,都一个接一个心照不宣地跑到他藏身的掩体中来,或者是陪着笑脸向他打听何时撤离的消息,或者是象连长廖文化那样,从口袋里摸出几张带着体温的白纸、黄纸,请他给写上几句吉祥话,仿佛那些文字真的有让子弹绕路走的魔力一般。
这使得张松龄倍感郁闷,不仅为弟兄们的迷信,而且为弟兄们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深深的畏惧。他们在害怕,他们对击败或者消灭眼前这伙小鬼子没有任何信心。虽然他们每个人都知道,眼下娘子关附近的中'***'队数量足足是曰本鬼子的六倍,并且还有援军不断地从太原,从河南,甚至从四川往这边赶。
“你怕个球!”当二排长韩进步借着近水楼台的便利,悄悄地将一团女人用的“骑马布”模样东西在他面前摊开时,张松龄的忍耐终于达到了极限,抓起那柔软的物件团了团,用力向战壕外掷了出去,“你是个军人,能保护你的是你手中的步枪和大刀,不是这烂玩意儿。如果这玩意能管用,咱们老祖宗那会儿每人脑袋顶上套一个,满洲骑兵就进不了中原了!给我滚出去,再敢带这种东西来烦我,我直接撤了你!”
“撤就撤,谁稀罕似的!”没想到平素和蔼可亲的副连长居然也会发怒,韩进步愣了愣,猫下腰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在嘴里嘟嘟囔囔,“以为谁爱当这大头排长呢?!军饷多开不了几块,每次冲锋都得把脑袋别裤腰带上……”
“你给我站住,你说什么,有种你就再说一遍!”张松龄闻听,愈发怒不可遏,弯着腰追出掩体,伸手去拉对方脖领子。
韩进步显然对自家的副连长不够尊敬,迅速一转身,让张松龄的大手落了空。然后抓起自己钢盔,用力掼在了地上,“我说不当这个大头排长了,谁愿意当谁当!凭什么每次升官受赏,都是你们这些身背后有靠山的先来。合着我就该给你们当垫脚石啊!读书多,读书多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不是小时候家里头穷,我也去读中央军校了,这一会儿个,就是我骂人,你立正听着的份儿!”
“你,你……”张松龄被气得两眼发黑,伸手就去摸腰间的盒子炮。其他几个被惊动的排长、班长们看见,赶紧冲上前紧紧抱住他的肩膀,“连长,连长,您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别跟老韩一般见识。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长了张叫驴嘴,整天到处胡咧咧。他要是能管住那张嘴啊,这会儿早就不止是个排长了!”
劝完了张松龄,大伙又赶紧劝韩进步,“老韩,还不快给张连长道歉。咱们张连长的功劳,可都是拎着脑袋换来的,大伙都看在眼里头。你要是不服气,改天也去打死个小鬼子中队长试试,要是没那个本事,别在这儿装大尾巴鹰!”
当看到张松龄伸手摸枪那一瞬间,韩进步就已经后悔了。虽然军法中没有因为顶撞上司就挨枪子儿这一条,但如果张小胖子以扰乱军心的罪名给自己来一梭子,过后恐怕也不会有人追究此人的过失。可要当着这么多弟兄的面儿向张小胖子服软,韩进步又觉得有点儿下不来台,毕竟这场冲突是由对方先挑起来的,自己不过学着别人的样子向他求几个字罢了,他如果不想写就直接拒绝便是,凭什么还要摆军官让自己下不来台?!
“老韩,老韩!”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二排副冯宝山赶紧加大劝说力度,“道个歉有这么难么!你也就遇上咱们张连长了,他大人大量,肯定不会跟你计较。换了别人,一枪嘣了你,你还能有地方喊冤不成?!别犯倔了,赶紧道歉!你觉得咱们二排不够扎眼,非要把营长和团长也给惊动来么?”
听冯宝山提起营长宫自强和团长老苟,韩进步终于不甘心地低下了头。张小胖子年青资历浅,又只是个连副,得罪他没什么要紧,说不定还会因此受到廖连长的赏识。可如果把宫营长和苟团长都给招来,就有些得不偿失了。那两个人可对小胖子赏识有加,特别是苟团长,简直就拿小胖子当他的亲儿子般护着。
“对不起,是我嘴巴贱,连长您大人大量,原谅我一次!”用蚊蚋般的声音,韩进步向张松龄赔礼,然后又迅速替他自己的行为找理由,“我其实也不是很信那玩意,就是觉得能多一道保险,总比少一道强。况且从北平到现在,咱们中国这边就没一次打赢过。即便偶尔占到点儿小便宜,也很快得给曰本人吐回去!”
这才是大伙恐惧的症结所在。他们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毫无价值。从七七事变那一刻开始,几乎每一场战役,中国这边都占了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可小鬼子却一路高歌猛进,打垮了传说中骁勇善战的二十九军,打垮了全员装备了德械的五十二军,即便是大伙所在的第二十六路,也是先败于良乡,再败于固安,三个满编师被小鬼子打垮了两个,剩下的一个也是遍体鳞伤。
张松龄无法向大伙解释中'***'队为什么老打败仗这道难题,他也没脸皮把屡战屡败,说成顺利转进,诱敌深入。此时此刻,具体行动好过任何豪言壮语。掰开箍在身上的手臂,他慢慢掏出一把盒子炮,扣好保险,按到了韩进步手中,“我不信女人的骑马布上面写几个字,就能让你多一分活命的机会。如果你觉得那样会让你心安的话,我可以给你写!你们中间任何人……。”
猛然转过脸,他用目光扫过每一名凑过来看热闹的弟兄,“如果觉得我写几个字就能让子弹打不到你们的话,我都可以给你们写。不用藏着掖着,趁着小鬼子还没上来,我公开在这里摆摊子给你们写!”
“不过我自己,更相信这东西!”指了指韩进步手中盒子炮,他继续大声补充,“韩排长打仗打累了,待会儿就在后边督战。这一仗,我直接带领咱们二排来打。需要打反冲锋时,我第一个上。需要朝第二道战壕撤时,我最后一个走。要是我做不到,韩排长就拿这把盒子炮嘣了我。大伙到时候给他作证,是我让他嘣的!如果是因为贪生怕死被他给嘣了,我绝无怨言!”
“连长!”韩进步终于觉出盒子炮烫手了,红着脸将它递了回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刚才嘴贱,说话不过脑子,您大人大量,饶了我这一回,我已经肯定再也不敢顶撞您了!”
“不饶!”张松龄笑着摇头,“你也没什么错。我升官的确太快了些。也的确没你们其中任何人资格老!所以我这回就替你当一次排长,让大伙用眼睛看看,我这个连副,是靠着上头赏赐来的,还是我自己挣回来的。”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给您作揖还不行么?!”韩进步又怕又悔,抱着盒子炮,连连拱手。“要是营长那边知道我篡了您的权,他还不得活活打死我啊!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我……”
“我是说真的,我要替你带一次兵。你呢,就老老实实替我督战。这是我逼着你做的,甭说营长,团长知道了,也怪不到你头上!”张松龄笑了笑,继续摇头。“就这么定了,如果你真心服气我这个副连长的话,就不要再违背我的命令!”
说罢,再不管满脸通红的韩进步,他转身走回了掩体内,抄起三八大盖儿开始熟悉枪姓。留下二排的排长班长们围着韩进步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尴尬了好一阵儿,才由副排长冯宝低声提议:“既然人张连长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咱们几个就都别矫情了!老韩,你就拿着盒子炮督战,待会儿谁贪生怕死给咱们二排丢脸,你就直接毙了他。老王,你们班就跟着连长,宁可把全班弟兄都搭上去,也别让小鬼子伤着咱们连长!”
“嗯!”众人低声答应,心里头终于觉得小张连长这个读书人,姓子着实有那么一点点与其他读书人不同的地方。
周围凑热闹的弟兄们,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心里头对年青的张连长,也另外生出几分佩服。他们原先尊敬张松龄,很大程度上是尊敬张松龄肚子里的墨水。毕竟这个时代,能读完高小的便是大伙眼里的秀才,高中毕业生实属凤毛麟角。而现在,他们却开始尊敬起张连长的勇敢与果决,开始真真正正地把他与传说中那个追随老苟团长奇袭鬼子炮兵阵地,亲手打死好几个鬼子军官的大英雄联系在了一起。
当鬼子的第一轮炸弹从天而降时,大伙更加坚定的相信,那些有关于小张连长传说上头并非为了给他制造升官发财的机会而刻意杜撰出来的。整个核桃园都在飞机的引擎轰鸣声和炸弹的爆炸声中颤抖,而小张连长,却安安静静地蹲在掩体内,既没有吓得趴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也没有拼命地去捂耳朵。他就像已经被炸过很多次一般,对近在咫尺的死亡,稳如泰山。
第七章 满江红 (三 上)
第七章 满江红 (三 上)
光是这份定力,就已经能够让很多弟兄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欺负中'***'队没有防空力量,小鬼子的轰炸机故意飞得很低。每当听见那刺耳的引擎声从自己头顶上方飞过,即便是已经跟鬼子交过手的老兵,也吓得脸色煞白,唯恐哪颗炸弹不长眼睛,恰恰砸在自己的头顶上。至于队伍中的新兵,能不立刻跳出战壕逃走,已经是尽力在忍耐。有很多人裤裆处都湿了一大片,手和脚软得像面条般,根本提不起任何力道来。
只有平素文绉绉的小张连长,此刻真的透出了几分大将风范。非但脸上看不到丝毫惧色,居然还有闲心拿刺刀在掩体墙壁上画“正”字。一笔一画,横平竖直,每个字都是同等大小,绝不走样。
‘这张副连长,可真不是个一般人!’韩进步偷偷望了张松龄一眼,心中暗挑大拇指。此时此刻,他越发后悔刚才自己脑袋发热,居然跟张长官顶起了牛。如果张长官拿这幅记录鬼子炸弹落地数量的心思来对付人,恐怕有多少个他加起来也是在劫难逃。
“咱们平时的确狗眼看人低了!”非但韩进步,其余几个底层军官也在心中暗自忏悔。大伙平时都觉得张长官年青资历浅,偶尔招惹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还以敢跟张长官开玩笑为荣。现在看来,才明白人家原来是不愿意跟你认真计较,否则,就凭人家数炸弹的这份狠劲,收拾几个班长和排长,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如果张松龄知道几个“正”字儿能收到如此奇效的话,他肯定会乐得睡觉时都笑出声音来。他哪里是不知道害怕?分明是在咬紧了牙关苦撑!毕竟刚才把大话都说到前头了,此刻如果露了怯,今后非但在二连里再无立足之地,恐怕回到团部那边,也会让苟团长觉得大失所望!
张松龄丢不起那个人,也不愿意轻易认输。从刚才跟韩进步等人的冲突里,他清醒的认识到,光会给弟兄们写家信,跟他们打成一片,还做不了一名合格的连长。关于如何带兵,老苟曾经指点过他四个字,恩威并施。施恩,对他来说很容易。而立威,他既然不愿凭着头顶的官帽找茬发落人,就只有一个笨办法,让大伙亲眼看到自己的狠辣,自己的硬气。从此不再把自己这个顶头上司,当成一位只会笑不会发火的老好人。从此在招惹自己这位顶头上司之前,好好掂量掂量,他够不够斤两。
当正字画到第五个的时候,二排长韩进步终于看不下去了。顺着坑道爬过来,将两条破布,硬塞到张松龄手中,“连长,您……。。”
周围的爆炸声铺天盖地,他的话根本无法清楚的传进张松龄的耳朵内。但是后者却从他的表情上,看到了一丝讨好之意。皱了皱眉头,目光迅速从布条上扫过,然后笑着把他的手推到了旁边,“我不需要,你……。”
韩进步同样也听不清张松龄的话,但是他却唯恐被连长大人误解了自己的好意。迅速撩开上衣,指了指里边衬衫上的破口子,“是这儿,刚才从……,不是那……,真的不是!”
在爆炸声的间歇里,声音时断时续。张松龄客气地冲韩进步点点头,取过后者刚刚从衬衫上撕下来的碎布条,团成两个团,塞住了自己的耳朵。
爆炸声瞬间就小了一大半儿,他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随即松弛了些许,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