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阿泽,你们干啥去哎?”
路过一群正坐着说笑的老人时,忽然响起了姥姥柳氏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柳氏从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里慢慢站起来,满脸慈祥的笑容。
一段时间不见,柳氏又消瘦了不少,面色有些枯黄,精神看起来也不是太好,颇有点“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感觉。
韩玉连忙应道:“姥,你们都在这说话啊,我们俩就想去北边地里看看。”
和姥姥柳氏一个门上的阿婆们,论辈分来说,韩玉都应该称呼为姥姥。说着,她和白泽朝几个人很是尊敬地点了点头笑笑。
柳氏弯腰拎起地上的小木凳,走过来拉起韩玉的手,又看着白泽,说道:“我的乖,地里风大,你俩现在去那做啥?”
两只手牵在一起,一个是不到二十岁的手,能够掐出水来的白白嫩嫩,一个是七十老妪的手,干枯的像是秋风和凛寒之中的树枝。就在两只手触碰的时间,韩玉觉得一股莫名的感伤瞬间击中了自己心中最软弱的地方。纵使再怎么貌美如花,终于还是要被岁月风霜侵蚀成满脸皱纹的老妪。
“好长时间没去过了,想去看看。”韩玉另一只手也捂在了柳氏的手上,“姥,你身子是不是不舒服。又瘦了,脸上的颜色也不太好看。”
“哎,老啦,过不多长时间一蹬腿儿就走了,胖点瘦点又有啥关系。”柳氏眼睛里闪过一抹叫人捉摸不透的情绪,连忙装作一脸的镇定,“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现在天凉了,风也大,去看看赶紧回来吧。”
韩玉仍旧压低了嗓音。小声追问道:“姥,是不是俺妗子还不是那个样儿?”
“都多少年了,我也习惯了。”柳氏微微一笑。多少辛酸埋在心里,“你舅他两口子好好就成了。快去吧,你看太阳到哪了。对了,晌午饭过来这边吃。”
韩玉这才有些不舍地松了柳氏的手,说道:“姥。那我们去了,晌午还是回家吃。你要是没事的话,去我们家住几天吧。”
“好好,知道了,快去吧。”柳氏轻轻推着韩玉的肩膀。
其实韩玉也知道,姥姥柳氏是不可能来自己家住几天的。妗子崔氏从嫁过来,多少年,从来没有主动进过灶屋。平日里做饭洗完刷锅都是柳氏来干,她就负责吃,吃完出去找门上的同辈妇女去说话。被这么一个烂摊子牵绊着,柳氏哪里也去不了。
路上遇到了一些熟人,韩玉也都笑笑说句话打声招呼。可是,不管脸上多么虚假繁荣。姥姥柳氏的遭遇,让她心里头始终有些不太高兴。
过了窑坑,便走出了杏花村,来到了田里,一望无际的田野,也有突起的草垛和坟包。土路两边的沟里,水流不多,草木也都枯黄了。
“小玉,我就觉得咱姥受太多气了,都瘦成这样了,看得人心疼。”各自看着两边的萧瑟的风景,白泽忽然开口说了话,打破了沉寂。
“谁说不是呢,年纪都这么大了,还天天伺候那个不要脸的死女人,还妗子妗子,我真想掐死她!”韩玉先是紧握拳头,忽然两只手做掐人脖子的姿势,咬牙切齿地说道。
白泽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抓住她伸出去的手,握在手心里,也没说话。
杨树梢上的鸟巢旁,站着喜鹊,“叽叽喳喳”叫着,身体随着风和树枝摇摆,如一直黑白相间的大蝴蝶。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等她慢慢尝到了应婆子的难处,就该知道咱姥有多好多不容易,说不定良心发现,就孝顺了。”感觉到韩玉的小拳头还在紧紧握着,身体有些微微颤抖,白泽终于还是忍不住,摸着她的头轻声劝慰。
“有些人,人性卑劣至此,叫人寒心!”韩玉又气冲冲说了这么一句,看到身旁韩玉担心的神情,便舔了舔嘴唇,松开了拳头,“阿泽,别担心,我没事了。就像你说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白泽伸手在眉骨间搭了个凉棚,极目眺望,说道:“你知道,每每站在这种视野辽阔的地方,觉得整个人的心也一下子宽广了不少。”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韩玉也学着他的样子,看着远方渺茫的树木和房屋,随后吟出这么一段,“你看,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已经道出了我们现在的感受,古人是不是欺骗我们的。”
走上河堤之后,一条小河似玉带,弯弯曲曲如一条妖娆的水蛇,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水天相接,共成一色,让人一下子竟看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那边好像有个人,小玉,你看看。”韩玉指着新桥旁边不远的地方,河水边上,摇摆的枯黄野草之间,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
韩玉顺着白泽手指的方向,仔细看了看,刚好一阵大风吹过,那野草被吹到了一边,她清楚地看到一个身着素布衣裳的长发女子,背对着,面朝河水,便点着头对身边的白泽,说道:“是个姑娘,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干啥。”
白泽生怕被人听到似的,附在韩玉耳旁,小心翼翼说道:“你说她是不是想不开要跳河?”
韩玉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别乱说,好好的一个姑娘。没事跳什么河。我觉得应该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了,或遇到什么麻烦,一个人跑出来吹吹风清静会儿。”
“可是一个姑娘家自个儿在这,也太危险了。万一遇到什么坏人,那可怎么得了。”白泽还是忍不住要担心,虽然他也是个男人,但是在他看来,女人相对来说是弱势的,很容易受到男人的伤害。
韩玉在他腰上拧了一下,说道:“世上哪有这么多坏人。凡事都要往好的方面想才是。我们先别去其他地方赏景了,现在这待一会儿,看看这姑娘别做什么傻事。放心了再走。”
“口是心非。”白泽腰间吃疼,冷吸了一口气,瞥了韩玉一眼,“还说我瞎担心,你不是也照样担心她做傻事。”
“现在是为这种小事斤斤计较的时候吗。不是,所以啊,赶紧看着,咱们再靠近一些。”韩玉眼睛一直盯着河边,说完,白泽靠了上来。紧紧抱着她,韩玉无奈地摇摇头,“我是说咱俩和她靠近一点。不是说咱俩靠近一点。”
白泽恍然大悟,放开韩玉,说道:“哦,原来是这样啊”
韩玉心想,阿泽同学真是越来越二了。不过挺可爱的。两人猫着腰往前走了十来步,就近找了块干草堆坐了下去。可以清楚地看到河边姑娘的后背了。
“嘤嘤……嘤嘤……”
风向变化不定,忽然迎面一阵风吹来,夹杂着非常细微的哭声。
“这姑娘正哭呢,你要不要上去劝劝?”白泽小声说道。
“恩,还是去劝劝吧,你待在这里不要乱动,我自己上去就行。”韩玉也压低了声音,谁知道她这边声音还没落,只听见“扑通”一声,河水激起很大的水花来。
说时迟那时快,白泽就像是一支离线的箭矢,更像是一头蛰伏了很久的猎豹,一下子蹿出去,衣服鞋子也都没脱,“扑通”一声扎进了水里,捞起那姑娘,很吃力地拖着她往岸边游,虽然距离并不远,但却花费了不短的时间。
韩玉站在水边,心惊胆战地看着,等两人到岸了边,赶紧帮忙拉。
尽管白泽很及时地把她救上来,但跳下去的时候是头朝下,一下子灌进了不少的水,这姑娘昏死了过去。
等到白泽把这姑娘平放在岸上,连忙扭过头去,因为身上湿透之后,她身上的凸凸凹凹处更加明显,非礼勿看。
“都这个时候了,还讲究这么多干繁文缛节干啥!救人要紧!”可能太着急了,韩玉“啪”的一巴掌重重拍在白泽的背后,“快来帮忙,把她肚子里的水都控出来!”
听韩玉这么说,韩玉也不再顾忌什么,毕竟人命大如天,什么男女有别之类的教训只能先放下了。韩玉在一旁指导,白泽把这姑娘抱起来,手不停地摁着她的肚子,从嘴里流出不少水来,等不再流出,就重新把她放下,用大拇指去按人中部位。
白泽挥袖子抹掉额头的汗,皱着眉头,有些哀伤地说道:“怎么办,还是没醒来,心跳没了,呼吸也没了。”
“看来只能这样了。”
韩玉让白泽站到一边,来到这姑娘跟前,跪下,长长吸一口气,把她的嘴巴轻轻拨开,嘴对嘴把气流吐进去,然后循环往复,做了有几十次,直到这姑娘“咳咳咳……”几声,又吐出几大口水来,韩玉这才又长长松了口气。
旁边的白泽都惊呆了,一来,自己的婆娘竟然和别的女人嘴对嘴,而且还是主动;二来,他从没见过这么救人的;三来,这明明已经死去的女人竟然奇迹般地活过来了!
等咳嗽完,这姑娘缓缓睁开了眼睛,等到眼前两个模模糊糊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眼泪又哗啦啦地顺着脸颊躺下来。
【第115章 】 买下四娘
……
这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白泽显得多少有些无措,得了韩玉的眼神示意之后,退居二线,远远地走开,留给二人说话的空间。
河岸比较低洼,所以风一般是吹不到的。刚从河滩走上来,一阵凉风袭来,白泽冻得差点整个人僵在那里直直倒下去,上下牙齿也像是上辈子的仇人一般不停地打着架。可是一眼望去,又没什么可以避风的好敌方,只好找了个稍微粗点的杨树,蜷缩着依偎在上面,打着哆嗦。
岸边,韩玉先是把这姑娘扶着坐起来,也不着急着打听或劝慰,蹲坐在她的旁边,给她抹着泪,满脸满眼的心疼和惋惜,好像她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姑娘,而是自己多年的姐妹忽然遭受了人世的灾祸一般。
终于,这姑娘率先说话了,声音沙哑,嗓子里好像堵了一团棉花:“你们啥要救我?为啥不让我一死了之?”
“换做是你,如果看到我投河了,会在一旁坐视不理袖手旁观吗?”韩玉笑笑,轻轻地说,看她摇了摇头,又说道,“对嘛,你看咱们祖祖辈辈都知道一个理儿: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有什么想不开,要来做这种傻事?”
“我爹娘要把我卖给我们村的五十多岁的光棍汉,我不愿意,他们就打我,还把我锁起来……”说到这里,这姑娘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淌,“村里都知道,他不是个东西。我更知道……知道要是被卖给他,这辈子都完了。”
韩玉摇摇头,其实脚指头都能想得到,这个时代这种环境下有什么能让一个姑娘家想不开要投河自尽?无非就是被卖掉,或被嫁给不想嫁的人,又或是偷吃了禁果。怀了孩子等担心被浸猪笼……每个人的悲剧都不一样,但每一出不同的悲剧都带有同样的浓烈的时代色彩。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村的?”韩玉抚着她的背,看她情绪稍稍稳定一些,这才问道。
“河北岸黄岩村,我在家里排行老四,叫黄四娘。”这姑娘感动于韩玉的真诚,觉得对人生已经绝望的冰冷的心,多少有了一丝温度,咬了咬嘴唇。嘤嘤说道。
“很好听的名字。”说着,韩玉站起来,踮起脚尖看了看依靠着树干避风的白泽。便咬咬牙说道,“四娘,我问你,你爹娘打算多少钱把你卖给你们村的光棍汉?”
“五两银子。”黄四娘垂着头。
“我是南边不远杏花村的,叫韩玉。刚才那是我男人,叫白泽。”韩玉伸出胳膊往南边指了指,说道,“四娘,我问你,如果我花六两或更多的银子把你买回去。跟着我做点活计,而且要是以后有点起色,每个月个给你发着薪资。你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过什么样的生活,这样,你可愿意?”
听到韩玉的这番话,黄四娘直接就蒙了。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或自己根本实在做梦,这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
“四娘,你可愿意?”韩玉看她呆愣愣地走了神,摸了摸她的肩膀,轻声问道。
“我……我……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黄四娘结结巴巴,咽了口气,将信将疑。
“掐一下自己,如果感觉的疼,你就没有在做梦,这一切就都是真的。”韩玉抓着黄四娘的一只手,放在另外一只手上,不紧不慢地说道。
黄四娘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随即朝韩玉点了点头。
“阿泽!”韩玉往上走了两步,大喊了一声,看白泽回过头来,继续喊道,“阿泽,你赶紧回家换身干衣裳,别冻病了。再把我的干净衣裳拿过来一身。另外随身带着二十两银子,顺便给咱娘捎个信儿,晌午饭咱们不去西院吃了。”
看到白泽点点头,奋力跑上河堤,没了身影,韩玉这才重新坐回来,细细看了下身边枯草的动静,挪到了黄四娘的北边。
黄四娘在家排行老四,上头有一个大姐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一弟一妹。
她今年也才十四岁,身子已然长成,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也算是玲珑剔透,身姿曼妙。皮肤没有白如脂玉,是那种在阳光下晒得很健康的颜色,说黄又带着一些微微的古铜色。面有菜色,一张脸蛋算不上精美绝伦,但不算差,在农家里能够排得中上等水平。一双眼睛清澈透亮惹人怜爱,鼻子精致小巧,嘴唇轻薄如翼似樱桃。只是本该白皙如葱根的手指上,结了一层厚厚的老茧。
这样一个标致乖巧的姑娘,如果就此香消玉殒,倒真真是这个农家乐园的遗憾。被卖给五十多岁“不是东西”的光棍汉,也必然会让她生不如死,这辈子没法翻身,也必会应了那句话——好菜让猪拱了。
等到白泽抱了衣裳回来,韩玉和黄四娘两人已经聊了一会儿,彼此也有了更多的了解,韩玉可以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她从刚才的半信半疑已经逐渐地转为新任。
将心比心。一曲阳春白雪必然换来高山流水的和音。
“四娘要换衣裳,你就别傻愣愣站在这里了。”韩玉看白泽傻乎乎站着,站起来,推着她,小声说道。
白泽也俯下身去,小声问:“你打的什么主意?”
“我啊,准备把四娘买回去,给你当小妾。”韩玉说话的时候注意着白泽的脸色,见他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慌张起来,生怕把他吓坏了,不等他张嘴说什么,连忙又推着他走远了一些,“逗你呢,咱们先和四娘走一趟,去她家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我去让四娘换衣裳,你可别偷看啊!”
白泽长长舒了口气,就好似心里头莫名其妙出现一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马上就要憋死的时候,这座山又忽然也莫名其妙消失了。
等到黄四娘换好衣裳,三人一行,通过新桥人沿着河岸往东走来到了河北岸。同样满地的落叶,枯黄的野草,成堆的秸秆垛,满眼的萧瑟。
“这个村子是葛家庄,过去之后就是我们黄岩村。”黄四娘指向前方,和刚才相比,她的精神头好了一些,回头看了一眼韩玉和白泽,咬了咬嘴唇,就不说话了。
村庄都不大。没多远就过了葛家庄,黄岩村里,路旁有不少黄色的圆溜溜的鹅卵石。韩玉立马就猜到了这个村庄名字的来历了。
“咦,这不是四娘吗,你跑哪儿去了?你爹娘疯了似地到处找你,嚷嚷着找到你非把你打死不可呢!”进了村子,路上一老汉牵着正在啃草的羊。摆着手说道。
“嗯,三爷,我知道了。”黄四娘应了一声,兴许是被打怕了,脸上又多了一份惊恐,更是对即将到来的这件事。有些心惊胆战。
韩玉很礼貌向老汉点了点头,回过身来,抓了抓黄四娘的胳膊。也没说话,但想想要表达的意思也应该传达到了。
“爹,娘,四姐她回来了!”忽然一个十来岁的男娃子在门口大声喊道,眨巴着眼睛看了看白泽和韩玉。又把两手放在嘴边当喇叭,“还领着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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