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他出生的那个厢房。
那个东西说:“再朝前想。”
他的脑袋一片黑暗再没图象了。
那个东西又笑了起来,耐心地说:“我提示你一下,那一世,你是狼。再想一想。”
说完这句话,它的脸突然扭曲,凄惨地嗥叫起来,那声音极其难听!
然后,它说:“想没想起来?你从早到晚都这么嗥叫……”
那嗥叫声蓦然使他嗅到了荒草的气息,月亮的味道,寒风的冷清。
那个东西盯着他的眼睛说:“那一世我是人,在这片荒草甸子上,你吃掉了我,你忘了?一个夜里,风很大。再想一想!”
它猛地把人扑在身下,那尖利的牙齿逼近人的喉管:“我再告诉你,你就是这样咬断我的喉管的……”
——我又傻了。
这个故事又跟我写的一个故事类似。我那个故事叫《穷追》,同样是在出版社,还没有出版。
只是,“故事王”的结尾和我那个不一样。我那个故事只是写到那个东西突然笑了一下,然后就戛然而止。
“故事王”的高明之处在于,讲到那东西突然笑了的时候,他也笑了,而且竟然笑得十分像狼!他把故事延伸了。
而这都不是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我写的故事怎么都装在他的心里?
我惊骇了。
故事三:
一个旅人,他来到沙漠中的一个湖边。
那是个很大的湖,波平如镜,四周没有一个人,水上也没有船和水鸟,天上甚至都没有云朵。天水一色。
那旅人坐在湖边,静静欣赏这湖光水色。
他穿着一身牛仔服,背着一只军绿色挎包,里面鼓鼓囊囊的。
突然,他看见湖里好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场景,开始的时候,那场景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好像是一个街景。
他吓呆了!
接着,那场景越来越清晰。
水在动,水里的场面也晃晃悠悠地飘动——那是一条石板街道,两旁是不知什么朝代的老宅,静悄悄没一个人。那场景没有阳光感,就像阴天里的一座城,或者是一幅颜色古旧的油画。
旅人是处于俯瞰的角度,就好像在飞机的舷窗看地上的一座城。看了一阵,旅人以为它是一个静止的画面。他想,这一定就是海市蜃楼了。
他紧紧盯着这个巨大的场景,眼睛都不敢眨。他最害怕这个场景里突然出现什么情节。
过了很久,突然有一只丧家狗从街道上匆匆跑过!
旅人吓傻了。他一下就明白了——这场景不仅仅是一个画面!现在,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已经不知道过去多少年的人世间的一个场景,一个生活的片段。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不知道是什么地点,不知道是一些什么人……
又过了很久,他看见一个人从老宅里走出来,他穿着同样不知什么朝代的衣服,颜色很灰暗,他背着一个褡裢,好像要出门。
由于旅人的角度高高在上,他看不见那个人的脸。
这个人走着走着,消失在街道尽头。
又过了好久,又一所老宅里出来一个女人,她穿着花花绿绿,脚很小,是古代那种三寸金莲,她快速地跑进了另一所老宅。
同样,旅人看不清她的脸。
又过了很久,一所老宅里走出一个梳抓髻的小孩,他拿着一个风筝一类的东西,到外面放……
始终无声,整个过程就像一场无声电影。
小孩仰起头,突然他好像看见了旅人,他扔了风筝,惊慌地跑回老宅去,过了一会儿,他领出一个老妇人,惊恐地朝天上指,那老妇人张大了嘴!
接着,那水里的场景很快就消隐了……
海市蜃楼中古代的人和现世中的他发生了关系,他们互相看见了!
旅人吓得呆呆傻傻,竟一头跌进湖里,一命呜呼……
——这个故事挺吓人。它和我的故事没有雷同。
第二天,我准备到毛乌素沙漠去看看就返回北京了。
我带足了水和干粮,一个人来到沙漠上。我走出了很远。
我要避开尘世的一切骚扰,包括听觉上的,车声,通俗音乐声,讨价还价声;包括视觉上的,房子,烟囱,电线杆子;包括感觉上的,一双双多余的眼睛。
但是,我无法摆脱那个恐怖故事。一路上,我的脑子里一直萦绕着那个旅人的身影。
我一直朝沙漠深处走,终于来到沙漠腹地。
好了,天地间除了我一个人,还有就是莽莽黄沙了。
我闭上眼睛,阳光就铺天盖地降落下来,把我全面拥抱,很舒服。
我睁开眼,吃了一惊,我看见天空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景象——
一个沙漠中的城堡,好像楼兰古国!那华丽的王宫,威严的官署,高大的佛塔,安乐的民居,美丽的胡杨,壮观的烽燧,清亮的古水道……都已经被沙漠吞噬,只剩一座死城。我看见干燥的黄沙,黑洞洞的窗孔,扭曲的死木……
这个古怪的场面把半个天空都占据了!
死城中竟然有一个人!
这个人飘飘忽忽,在废墟中端坐。他好像很累了。
他穿着一身牛仔服,背着一只军绿色挎包!
他竟然是故事王讲的那个溺死的旅人!
他俯瞰着我,他的神情很木然。
我看见他的脸很白,我陡然想起我在大学里座谈时看见的那个幻像。就是他!他就是另一个我!
我和这个天空中的人对视。
我和这个海市蜃楼里的人对视。
我和我对视。
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他仅仅是在天空上看着我,并没有什么举动。
然后,那巨大的场景慢慢消隐……
我爬起来转身就跑。
我扔了照相机,扔了水壶,扔了背包……
当我接近了驼城的时候,我气喘吁吁地抬头朝天上看,天蓝得很圆满。
十四、恐怖之约
妈妈,你还记得那顶草帽吗?
——电影《人证》插曲
我坚信这一切都是那个诡异的周德东在捣鬼。
尽管我不知道他是什么。
他破坏了我内部所有的东西,信仰,理想,人生观,宇宙观……我的世界突然没有了上下,没有了方向,一切都坍塌了。
我愤怒了。
我发疯地要找到他。
我要弄清谜底,不管这谜底是消灭我,还是消灭他。
到了周末,我在外面用移动电话不停地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可是,一直没有人接听。
一天,快半夜的时候,电话终于有人接了!
我终于又跟这个周德东通上了话。
由于恐惧和愤怒,我的声音在颤抖。我开门见山地说:“我就是周德东。你是谁?”
他听了我的话,显得很生气,他怒斥我:“你敢冒充我?”
我说:“我就是周德东。你到底是谁?你想干啥?”
他说:“你根本不是周德东。你是杀人犯。”
我想了想,这样争执下去没有结果,就说:“你敢和我见面吗?”
他说:“当然敢,只要你不害怕。”
我说:“我知道你的外表和我一模一样,我知道你了解我的一切,澄清谁真谁假还真麻烦。这样吧,咱们回老家吧,一同见我妈,让她确认。”
他说:“这是好主意。”
我说:“我们定个日子吧,8月8号,是我的生日。”
他说:“那是我的生日。”
我说:“这样抬杠就无聊了。你说这个日子行不行?”
他想了想,说:“那时候我的《小人》已经完稿了,可以。”
我说:“君子一言。”
他说:“驷马难追。”
我放下了电话。
我离开北京之前,没打算活着回来。
我把一些后事都跟太太交代清楚了:我的两张存折,我和一家出版社签约的文本,我委托太太做我全权代理人的授权书,还有我跟一家网站开专栏的合同……
太太很担心:“你这次出差到底是干什么?是不是很危险?”
我说:“没啥大事。我这次去时间会很长,可能一年都回不来,所以才交代给你。”
她的眼睛湿了:“德东,你走之前,应该跟我先到医院看一看……”
我说:“你放心吧,我没病,是一个精神病在害我。”
女人总是敏感的,她还是不放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能跟我说一说吗?”
我久久看着她的眼睛,终于说:“我回来再告诉你。”
其实,我的心里很悲伤,我在想,我还能不能见到这个跟我过了三年的无辜女人。
我提前一天就回到了黑龙江。
回绝伦帝小镇,要在天安县转车。我抽空到天安县文化馆去了一趟。
文化馆不景气,没有人上班,办公室里只有一个梳长发的女孩在整理资料。
我敲了敲门,探头问:“我找张弓键副馆长。”
她愣愣地看着我:“您是……周德东吧?”
我说:“是啊。”我发现这个女孩很面熟,一定是见过的。
她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您是那个来讲过课的假周德东呢。真是太像了!”
我说:“张弓键副馆长不在吗?”
她说:“哪个张弓键?我们文化馆没有什么张弓键啊。”
没有?没有这个人?
难道最早是这个家伙恶作剧?难道那个所谓和我很像的人根本不存在?后来呢?后来无数的人都在恶作剧?——毛婧,穿中山装的学生,学生会主席许康,所有声称和他通过电话、和他通过信、和他见过他的读者,所有声称采访过他的记者,那个声称见了一个男姜丽的大学生,还有我太太!……
不可能。
那么,这一切的幕后是谁在操纵?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正疑惑着,她说:“您忘了我了吗?我是花泓啊。”
我忽然想起来,她是花泓,张弓键的太太,在县政府工作,他们旅行结婚到北京,我还请他们吃过一顿饭。我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时间太长了。真对不起。”
可是,她怎么能说没有张弓键这个人呢?
我试探地问:“你现在到这里工作了?”
她说:“对呀。我不是一直在这里工作吗?你是知道的呀。”
我知道?
我又试探着说:“张弓键前一段时间到北京看过我,我还请他吃过饭,还有他新婚太太。”
花泓说:“你说的张弓键不是文化馆的吧?我们的馆长叫李纯波,我们的副馆长叫赵甲。”
我又说:“他的新婚太太和你很像,而且好像也叫花泓。刚才我还以为你就是呢。”
她笑了,说:“我还没交男朋友呢。”
这是怎么了?她是不是在装神弄鬼?
我努力回想那个张弓键对我讲过的那个故事,终于想起另一个名字,就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金宝的女孩?”
花泓说:“没有。馆里只有我一个女孩。”
然后,她给我了杯水,热乎乎地说:“您回来怎么没提前给我打个电话?”
我说:“太麻烦了。”
她说:“您这次回来是不是跟那个假周德东见面?”
我傻了。我说:“你咋知道?”
她笑着说:“您在电话里告诉我的呀!您忘了?那个假周德东不是约您8月8号在绝伦帝小镇见面吗?”
我更糊涂了。我从她的话语和神态里感觉到她好像和我有过什么交往。我已经有了经验,就顺水推舟地应付她:“噢,对对,我忘了。”
假如她真的不是张弓键的太太,假如张弓键真的不存在,那次就当是我请两个猴子吃饭了,可是,关于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周德东是一个假冒者,我只对那个不存在的张弓键说过,她怎么知道?
我笑着问:“花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咋知道那个来讲过课的人不是我?”
花泓:“我去北京见过您一面呀,您忘了?我们在一起坐了有半个小时呢。”
我问:“你见了我?你跟谁见的我?”
那女孩:“我一个人呀。我回来后,我们不是经常通电话吗?”
错了!全错了!我从来没有跟她通过电话。
又是那个家伙!!!
他自己揭穿自己!
花泓说:“上次我见您的时候,您的脸色没有现在好。”
这话我已经听过八百遍了。
她说:“其实,那个假周德东也没有干什么坏事,他给这里的文学青年讲了3天课,没有收一分钱报酬,还给每个文学青年送了一本书。他住宾馆吃饭店都是他自己掏钱。”
这话我也听过八百遍了。
她说:“副县长三次请他吃饭他都没有去。”
这话我同样听过八百遍了。
她说:“但是我没有想到他那么可怕。”
我说:“怎么了?”
花泓:“您不是对我说了那么多关于他的事情吗?”
我只好骗她,我说:“前些日子,医生诊断我得了失忆症。我什么都记不住。刚才,我都差点把你忘了。”
花泓有点吃惊,她很惋惜地对我说:“咳,谁碰上这种事都难以承受。”
我说:“我对你说过什么,你给我复述一遍好不好?”
花泓:“从什么时候?”
我说:“从开始吧。”
花泓说:“先前,天安县来了一个冒充您的人,骗我们的吉普车。后来,馆长让我给北京打电话核实,一个自称是您的人告诉我,那个人不是他,是骗子。后来,我邀请他来天安县讲课,他就来了。再后来,我去北京拜访他,却见了您,您说您根本没有来过天安县,您说那是一个和您长得一模一样的骗子。”
我静静地听,我觉得这事情绕了无数的弯子,设了无数的圈套。
她说:“后来,我邀请您到天安县搞一次活动。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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