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了我 作者:周德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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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到了我 作者:周德东-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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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有些事我们永远整不明白。比如,空中漂浮一粒灰尘,灰尘上有无数的菌。菌永远整不明白灰尘之外还有个房屋,房屋里有人,有面包,有电脑,有字典,有爱情。菌永远整不明白房屋之外有地球,有海,有森林。菌永远整不明白地球之外是宇宙,是无边无际的太空……假设地球是漂浮在空中的一粒灰尘,人类是附在灰尘上的菌,一瞬间就是人类的亿万斯年。那么,人类永远整不明白,在人类科技永远无法达到的茫茫宇宙的终极之处,是不是一个房子,房子里是不是有什么存在,房子之外是不是有一个承载它的更大的物体,而那物体之外是不是无穷大的空间。假设那物体就像漂浮的一粒灰尘,再之外……” 


        那个学生:“这么说你承认它?” 

        我说:“怀疑永远更接近真理。” 

        那个学生:“但是在你的作品中看不到您这种态度。” 

        我说:“我不想探究这些。我总觉得,从文学角度去探究宇宙学,去探究生命科学意义上的某些超自然的东西,走远了,常常会陷入某种神秘主义里去。我坚信那句话,蚂蚁一思考,人类就憋不住笑。一只蚂蚁苦思冥想人脑和电脑是怎么回事,那是没有意义的。而另一只蚂蚁鼓舞大家如何消灭对黑暗的恐惧,如何享受阳光,如何好好度过这极其短暂的生命。这才是具有现实意义的事情。我的作品就想做那另一只蚂蚁。” 


        有学生问:“你相信主宰一切的神秘力量吗?” 

        我说:“西方有一本书,我觉得其中有一个故事很有意思——有一个基督教徒,他制造了一套太阳、地球和月亮的微型模具,然后他用机械动力使它们一个围一个转。他的一个科学家朋友来了,研究其中机制。他说,没什么,不是我驱动它们,我今早上一进工作室,就发现它们自己运转起来。那朋友说,你真会开玩笑,它们是金属物,怎么会自己运转呢?基督教徒说,那么宇宙中的太阳、地球、月亮,还有更多的天体,它们更精妙,说它们自然而然,你为什么相信呢?” 


        一道闪电。有学生问:“你相信有鬼吗?” 

        我说:“我承认妖魔鬼怪是人类最了不起的恐怖作品,但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迷信拟定的那种秩序,三界,阴阳,轮回,报应,等等。我不相信人类想象力之内的一切。从另一个角度说,那些想象也有浅薄的一面,比如妖魔鬼怪大都呈人形,甚至穿着跟人类大同小异的衣服,比如青面獠牙,比如血盆大口……如果真有神或者鬼存在,人类能看得见吗?如果让我们看清了扣子,发丝,纹理,表情,那肯定不是神或者鬼,那是装神弄鬼在骗钱财。” 


        又一道闪电。这时候,我突然止了口。 

        我呆住了。我看见圆桌对面坐着一个我! 

        他和我穿一样的黑风衣,他也在认真地和两边的人说着什么,只是他没有声音。 

        他两边的人好像看不见他,都认真地注视着我。 

        他像是另一个世界和这个真实世界的叠影。 

        我短促而尖厉地叫道:“鬼!!!” 

        学生左顾右盼。 

        那个我蓦然消失了。 

        我惊骇地看着他坐过的那个地方,说不出话。 

        那是一个空椅子。 

        大家都不解地看着我。文学社社长胆怯地问我:“怎么了?” 

        好半天我才缓过神,我指着对面那把惟一的空椅子问:“那里为什么有一把空椅子?” 

        社长说:“本来我们文学社还有一个学生的,可是他突然被一个女孩约出去了。” 

        我沮丧地说:“把它搬走。” 

        社长立即跑过去把那椅子搬出去了。 

        我的情绪坏透了,没有任何心情再谈。而且,我也觉得自己太丢人。我喊那声鬼的时候,声音尖极了,像个女人。 

        ……那个文学社社长把我送上车的时候,不太好张口地对我说:“周老师,我觉得您以后不要再写这种恐怖故事了……” 

        “为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们读起来很过瘾,可我觉得,您总写,对您刺激很大。” 

        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是我产生了幻觉? 

        就算是幻觉,那同样是可怕的。 

        假如,你的生命中出现了超现实的幻觉幻听,那么就意味着,你什么恐怖的东西都可能看见,什么可怕的声音都可能听见。那就意味着,啥事都可能发生,远远超出你的想象。那就意味着,一切不符合逻辑的都符合逻辑,一切没法解释的都是不必解释,一切不合情理的都在情理之中,一切荒谬的都是正常的,一切罪恶都是合法的,没有任何规范、规矩、规律。你将看见很多别人看不到的古怪的东西,你将听见很多别人听不见的可怕的声音,甚至穿白大褂的医生都可能是虚拟之物,这时候你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还是相信医生的嘴? 


        恐怖的是,几天后我又听说了那个当天缺席的学生去约会的事—— 

        那是个男学生。 

        那天下午,有个女孩给他打电话,说她叫姜丽。 

        他说:“我不认识你啊。” 

        姜丽:“我是北方大学的学生,我是我们大学文学社的社员,你当然不认识我。不过,我早就认识你。你们每一期《新绿》都寄给我们的,我一直在读你的诗,很喜欢,都抄在我的笔记本上了。” 


        《新绿》向很多大学的文学社寄赠,其中就有北方大学。 

        这个学生立即高兴起来:“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你聊一聊。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早就对我们寝室的人说过,这个生日我要约一个陌生男生和我一起度过。你有空吗?” 

        这个学生为自己得到了一个红颜知己兴奋不已,他说:“好啊。” 

        赴一个陌生女孩之约当然比听什么作家发言更有诱惑力。而且,他听我说话,是和他崇拜的人在一起。而他和那个女孩约会,是和崇拜他的人在一起。 

        那个女孩约的地方是一个公园。那是多年以前情人约会的地方。那地方省钱。学生没有钱。 

        这个学生愉快地答应了。 

        在我们开始座谈的时候,他缺席了,他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公园,找到那女孩说的那座假山。他发现那个地方处于暗处,有点阴森。 

        没有什么女孩的影子。 

        这个学生找了半天,还是没有。只有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坐在一块石头上,冷冷看着他。他在阴影里。 

        这个学生想走过去问一问,刚才见没见这里有一个女孩。可是,他觉得那个人的神情有点可怕,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犹豫起来。他怀疑有人跟他恶作剧。 

        他推自行车要离开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阴影里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粗粗地说:“你往哪走哇?我就是姜丽啊!” 

        这个学生惊叫一声,扔了自行车就跑…… 

        我从不过生日,因此我根本记不起来自己的生日。听了这事后,我陡然想起,那天正是我的生日。 

        是的,8月8日。 

        八、我的单人办公室里一直有两个人? 

        世界,一半黑着,一半亮着。 



      ——骆一禾 



        在很短的时间内我接待了仨陌生的来访者。 

        有一个男的,外省人,他到北京旅游,专门到我的办公室拜访我。 

        我跟他聊了一会儿就觉得不对头。他说他半年来一直跟我通信了,而我根本不知道。他寄信的地址就是我的编辑部地址。而他每次都收到那个周德东的回信! 

        又是他! 

        取信和发信都是我的助手的事,我问她咋回事,她一问三不知。 

        那个男性从包里拿出一封很旧的信对我说:“您看,这是您给我写的第一封信,我一直珍存着。” 

        我接过来一看,是编辑部的信封和信纸,最奇怪的是,那信上的字体确确实实是我的字体!——假如他用周德东这名字给别人打欠条,那肯定得我还。 

        还有一个女人,也是外省人,三十多岁,是个电台主持人。 

        她对我说,她经常在夜里跟我通电话,一聊就是很长时间。 

        开始,我听她谈她的恐惧,她听我开导她的心理。时间长了,她和我就聊另外的话题,哲学,情感,政治,艺术…… 

        她打的那个电话正是我办公桌上的那电话。 

        还有一个来访者,她是本市人。 

        她进屋见了我,很随便的样子,对我说:“嗨,周德东,你好!我把那个工作辞掉了……”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鬼知道她辞掉的了什么工作! 

        但是我没有惊诧,我有心理准备。我相信现在出现任何莫名其妙的情况我都不会觉得莫名其妙。 

        我一点点试探她。 

        原来,她早就和我在电话里相识了。几天前,我曾经约她到编辑部来,那天我和她面对面地聊了一下午。 

        他在我的办公室里接待来访者,他很从容,他不怕我突然回来和他不期而遇,他那惨白的脸上挂着淡淡地笑容…… 

        我努力回想那天的情形。 

        那天,我的助手请假了。她的老公从国外回来了,她陪他。 

        然后,我努力回想那天我在哪里…… 

        我在想我在哪里——到处都是他了,我要赶快把我找到。 

        噢,那天我到一家出版社去了。 

        本来,我中午就可以回来,可我在半路上看见一个登三轮车的老太太摔在地上。她好像犯了癫痫病。 

        我正好从她身边路过。我跑过去,轻轻抱起她,把她移到路边,掐她人中……这种事任何人见了都不会不管的。 

        她终于醒了。 

        她犯癫痫病的时候,自己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因此,她的脸色惨白,没一点血色。我慢慢扶着她坐起来。 

        她木木地看着我,她那眼神似乎让我陷入多年前的一个非常熟悉的梦里。 

        她木木地问我:“你是我儿子吗?” 

        我想她是糊涂了。 

        我没有回答她,拦了一辆出租车,急忙把她送到医院…… 

        现在我回想那老太太的脸色,心里一抖。 

        我交代一下我工作的编辑部的布局。 

        民居,三室一厅,编辑部一间,三个兼职编辑,每周一来上班。我的助手一间。我一间。 

        平时,很少有人到我办公室来。客厅是专门会客的,我从来不在我的办公室接待人。只有我的助手常进我的办公室,给我送信件和报纸。除了她,没人有我办公室钥匙。 


        我的助手叫天秤,是一所大学社会科学系研究生,她兼职给我做助手。她虽然长相平平,但她是个很要志气的女孩。她生长在江西农村,家境很苦,她从小得了贫血病,但是她一点没有自暴自弃,最后考上北京一所名牌大学…… 


        她是个很宁静的女孩,话不多,工作很负责。 

        她老公和她的经历很接近,后来他闯加拿大,开了一个橡胶制品公司,虽不是很红火,可也买上了房子和车。他在加拿大站住了脚。天秤很快就要移民加拿大了。 

        天秤的电话和那三个编辑的电话串线。 

        我办公室的电话单独一个号码…… 

        他越来越接近了。我似乎已经嗅到了他的鼻息。 

        我的空间已经渐渐成了他的空间。 

        他在抢夺我的社交圈。 

        他在抢夺我的办公室。 

        我在一点点替换我! 

        这天,我一个人在我的办公室里踱步。 

        编辑们没上班,我的助手也不在。编辑部很静。墙上的石英钟在走动。天阴得厉害,但是雨没有落下来。 

        办公室的墙壁比我家的更白。我有点冷。我忽然有了一个恐怖的猜想:我的单人办公室里,其实一直都有两个人! 

        那个人是隐形的!我看不见他! 

        我的心有些虚飘飘。 

        突然,我觉得我的椅子似乎有点响动。我转过头,久久看它——自从我在那所大学座谈之后,我对空椅子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我真害怕它突然转动起来。 

        最后,我把双手支在我的办公桌上,对我的空椅子说:“我知道你在这里坐着。” 

        我为自己的问话感到毛骨悚然。 

        我吸口长气,又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你出来好吗?” 

        空椅子没有任何反应。 

        我说:“我想,你也许是好……”我没有想起怎么表达合适,好人?显然不是。我就说:“你也许是好意……但是我想看看你。” 

        没有人出现。 

        我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好像咀嚼什么的声音。我惊恐地回过头,看见有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口,静静看着我。 

        我怎么没有注意身后! 

        “你!……” 

        他看出了我的惊慌,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很年轻,长得和我一点不一样。他嚼着口香糖,穿得很酷。 

        我问:“你是谁?” 

        他抱歉地笑了笑:“我是《文化播报》的记者。” 

        我有点恼怒:“你咋一点礼貌都没有!你不知道敲门吗?” 

        他愣愣地看我,说:“我敲门了,是您叫我进来的呀!” 

        我说:“我根本没听见有人敲门!” 

        他更诧异了,说:“这房间里只有您一个人呀,不是您叫我进来的那是谁叫我进来的?” 

        ……第二天报纸就出来了,题目是恐怖作家的恐怖行为。说有个写恐怖故事的作家,叫周德东,他有怪癖…… 

        我很气愤,但是我无话可说。 

        其实,这家报纸没有歪曲事实,也没有添枝加叶,甚至没有任何文字的渲染,百分百的实录。 

        九、他在我心里? 



      ○点 





      的鬼 





      走路非常小心 





      它害怕摔跟头 





      变成 





      了人 





      —— 顾城 



        四点零八分,我离开北京。那个精神病院里的老诗人很多年以前就提醒我,“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声雄壮的汽笛长鸣……” 

        他离我太近了,他已经紧紧贴在我的眼睛上,甚至他的身体的一部分都和我融合在一起了。我必须远离他,才有可能看清他。 

        我坐火车到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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