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尼知道,只要他住在这个房间里,就绝对不可能避得开那个卫生间。
他明白,自己并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害怕当他再次走进那个卫生间时,那在梦中出现过几十上百次的熟悉场景会将他封印在脑子里近十年的可怕记忆又一次毫无保留地彻底唤醒,令他的情绪难以自控。范尼责怪而又屈服于自己的懦弱,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面对那扇小门后的几平方米空间。
范尼强迫自己不要去看那扇卫生间的门,但越是这样,他越是条件反射地注视着那扇门。他甚至产生了一些幻觉——那扇门像是具有魔力一样,在黑暗中伸出手来,朝自己轻轻地招手,要他走过去,打开那扇门。
突然间,范尼想起那个发了疯的酒店服务员——他在浴缸里看到了朱莉的倒影……范尼的脑子忽然跳出来一个想法,令他的呼吸都在瞬间暂停。
如果我也到卫生间去,能看到朱莉吗?
【十三】
范尼确信自己真的是着魔了,否则他不会连自己的双腿都控制不了,任由它们下床,并拖着自己的身体来到卫生间门前。
我在干什么,我是不是疯了?他一边这样想,一边看着自己的右手握住门的把手,将门缓缓推开。同时,左手伸到墙边,摸到开关。
“啪”的一声,卫生间的灯亮了。
范尼的眼睛接触到卫生间。
过了一会儿,他略略舒了口气——还好,这个卫生间和十年前相比已经完全变样了——浴缸换了新的款式,镜子也由方形换成了金边圆框镜,地板砖不再是米黄色,而是蓝白相间;窗帘的颜色也变成淡绿色了。范尼在心里感谢上帝让他看到的是这样一个相对陌生的画面。
范尼走进卫生间后,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不由自主地走到浴缸前,按下两个开关。浴缸两侧分别溢出热水和冷水,它们在浴缸中部汇合成温暖的水流。卫生间里渐渐冒出一些蒸汽,范尼想了想,关掉热水那一边,只让冷水注入浴缸里。
几分钟之后,浴缸里的冷水越升越高,蒸汽也随之散去了。范尼将冷水开关也关掉,然后蹲下来,静静地注视着那一池清水。浴缸中间冒出来一个模糊的头像,那是范尼自己的脸。
不知为什么,此刻,范尼心境竟出奇地平静下来。头脑中那些杂乱的思绪像是都沉入到了这池清水的水底。他在心中默默地念叨——
朱莉,我好想你,十年了,我从没有哪天停止过想你。
朱莉,你能感觉到我吗?我是那个你说过要爱一生的人啊。
朱莉,如果你还在这里的话,能出来见我一面吗?
范尼的心对着那池清水说话,渐渐地,他的眼睛被泪水模糊,心像刀绞一样难受。他眨了一下眼睛,泪水从他的眼眶滑落,滴到池水中,让那池清水泛起涟漪。
突然间,范尼清楚地从那水面的波纹中看到,水中的倒影由一个变成了两个!
范尼的脑子里像是发生了某种爆炸,全身的汗毛在一瞬间立了起来,他瞪大眼睛看着水里的另一个倒影,那张脸竟然开口说起话来:
“施主,你在这里干什么?”
范尼浑身一振,猛地抖了一下。他擦干恍惚中的泪眼,这才看清那另一个倒影是谁。范尼赶紧回过头去——慧远大师双掌合十站在他的身后。
范尼站起身来,略显尴尬地说:“大师……我……”
“施主,你不必解释,我都明白。”
范尼微微皱了皱眉,有些茫然。愣了几秒后,他说:“大师,您要用卫生间吧?我先出去。”
范尼走出去之后,慧远大师转动身体观察着卫生间。突然,他在浴缸的那个方向停了下来。静静地凝视了几秒后,他对着那个方向行了个僧礼,小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第二天早上醒来后,范尼向客房部要了早餐。慧远大师对那些精致诱人的小面包、汤和蔬菜沙拉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喝了一碗清粥,便到阳台上打了一会儿太极拳,之后又坐到床上闭目打坐了。
中午,范尼陪着慧远大师吃了一顿清淡的素斋,接着,慧远大师的午觉一直睡到了下午四点。在阳台上悠闲地坐着晒了会儿太阳后,又差不多到晚饭的时间了。
整个一天,范尼都在心急难耐中度过。慧远大师对通灵一事只字未提——范尼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已经忘了到这里来的目的。但鉴于之前大师对自己说过不要过问他做事的原因,范尼一直忍住没有开口。直到晚饭过后两个小时,夜幕低垂,时间到了九点钟——范尼心中想说的话几乎都到了嗓子眼,慧远大师也没有丝毫要通灵作法的意思。到了九点半,慧远大师又像昨天一样躺到床上,说了句让范尼心凉的话:“时候不早了,睡吧。”
范尼关掉灯,沮丧地躺到床上,他真有些沉不住气了。范尼不明白,这个慧远大师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在有意考验自己的耐性吗?可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他要是十天半个月都不开始通灵,难道自己就一直跟他在这希尔顿酒店的豪华套间里耗下去?
范尼越想越觉得烦躁不安——虽说住酒店钱倒不是问题,但也不能老这样下去吧。公司里不能耽搁太久,还有一大堆事等着要处理呢。再说贾玲和儿子现在还在娘家,总不能一直不理的。而且最关键的是,住在这间309号房间里始终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范尼在床上辗转难安,身边另一张床上的慧远大师却发出轻微的鼾声了。范尼无奈地叹了口气,劝自己道——算了,还是别胡思乱想了,到了明天再说吧。
范尼刚闭上眼睛没过一会儿,仿佛听到另一张床上的慧远大师翻身起了床。他将身子翻到那边去,竟发现黑暗中的慧远大师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慧远大师在范尼的床边停下脚步,轻声问道:“范尼,你找我吗?”
范尼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说:“大师,我没有找您呀。”
慧远大师说话的语气和腔调跟平时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让范尼无比熟悉的感觉:“范尼,真的是你吗?”
范尼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这时,他借助窗外微弱的光线看见,慧远大师的双眼居然是紧闭着的!呆了几秒,范尼心中徒地一惊,他感觉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涌到了头顶。他张大了嘴站起来,颤抖着问道:“朱莉……难道你是朱莉吗!”
慧远大师的声音柔和而细腻,和范尼十年前听到的一模一样:“范尼,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范尼此刻已经完全明白他在跟谁说话了,他激动地甚至感到头脑缺氧,他深吸着气问:“朱莉,这次真的是你吧?告诉我,你真的是朱莉,对吧!”
“朱莉”说:“范尼,我不知道我现在为什么能跟你说话。而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朱莉,朱莉……”范尼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我也不知道能跟你说多久的话。朱莉,我只想要你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在我们新婚的那一天自杀?”
“朱莉”沉默了一会儿,说:“范尼,这么久了,你还在想这件事?”
“是的,朱莉,我求你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把原因告诉我,我也就心安了!”
“朱莉”叹了口气,说:“范尼,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不要再追究了。我不想告诉你原因。我只想让你知道,我这么做是迫不得已的,我也不想离开你。”
范尼痛苦地摇着头说:“不……朱莉,你又这么说。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吗?你是不是要我也去死,变成鬼魂来亲自问你,你才肯告诉我?”
“范尼,你不要这么傻。你现在应该过得很好,有新的生活吧。你为什么不能放开过去呢?你忘了我吧,好好地生活。”
“好好的生活……”范尼发出一声似哭非笑的呻吟,悲痛欲绝地说,“你不明原因地离我而去,折磨了我整整十年,却要我好好地生活?朱莉,你忘了你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了吗?你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会永远跟我在一起的!你说我们决不会分开的,你都忘了吗,朱莉!为什么你刚刚说完这些话,又要这样来惩罚我!”
“朱莉”悲哀地说:“范尼,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到会让你痛苦这么久。对不起……你就原谅我吧,忘了我曾说过的那些话。”
她顿了顿,说:
“而且,那也不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你帮我找那对红宝石耳环。”
听到这句话,范尼仿佛被一道惊雷轰顶,他像触电般地浑身猛抖起来,大叫道:“朱莉!没错,你绝对是朱莉!十年来,我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这句话!只有我们两人才知道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范尼,原谅我,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朱莉”充满哀伤地说,“请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答应我,好好地生活。再见。”
说完这句话,慧远大师的身子晃了几下,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不,朱莉!”范尼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地,“不要就这么离开我……你不能再一次这样不明不白地离我而去!”
慧远大师看着悲痛欲绝的范尼,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范尼伸出手来抓住慧远大师:“大师,我现在知道了,原来您睡觉就是在进行通灵!我求您……您再一次进入到睡梦中,让我跟朱莉最后说几句话,好吗?”
慧远大师摇着头说:“施主,有些事情是不能强求的。如果你妻子的灵魂不愿意再与你交流,那我也是无能为力的。”
范尼跪在地上痛哭不止:“可是……朱莉她,最终也没有告诉我原因啊!她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施主,一切顺其自然吧。我想,她已经把她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也不要强求于她。”
范尼低垂下头,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窗前,静静地阖上双眼,让眼泪全都流到心里,汇聚成河流。他在心里想,当河流汇入海洋,不再有明显的间断和停顿,尔后便毫无痛苦地摆脱了自身的存在。如果我也能这样,该多好啊。
【十四】
早晨,当范尼在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时,发现慧远大师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范尼没有觉得奇怪。他知道慧远大师已经帮完了自己的忙,便又回到那神仙居住的凤凰山中了。而且大师说过的,只“帮这一次”,想来他以后也不会再见自己了。
范尼仰天长叹一声——这一切,真是恍如一梦啊。
临走的时候,范尼意味深长地看了这个房间一眼。现在,他对这个309号房间的感觉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恐惧和感伤了,更多了一些复杂的情感和哀思。
朱莉,再见。
范尼轻轻地将门带拢。
离开酒店后,范尼拖着身心俱疲的躯体回到自己的家里。家中仍然是空无一人,但范尼现在还暂时不想去把贾玲和儿子接回来。他一头倒在床上,想一个人静一静。
但很快,范尼发现能静下来的只有周围的环境和自己的身体,他的心里却无法平静。他一直在反复想着昨晚“朱莉”跟自己说的那些话——
范尼,我这么做是迫不得已的,我也不想离开你……你原谅我吧,忘了我曾说过的那些话……那不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你帮我找那对红宝石耳环……
范尼渐渐睁开眼睛,他的思维凝固在刚才最后那一句话上。
“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你帮我找那对红宝石耳环。”
红宝石耳环!——范尼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翻身下来。他冲到书房,从书柜顶端拿出那个装着朱莉首饰的小铁盒。
范尼用钥匙将小铁盒打开,然后在里面快速地翻找。接着,他又把铁盒内的东西全都倒在书桌上,挨着一件一件地清理——几分钟后,他惊诧地张大了嘴巴。
铁盒里面,朱莉的所有首饰都在,唯独少了那对红宝石耳环!
范尼呆若木鸡地坐到椅子上,回忆着十年前的事……
朱莉死之后,自己从楼上跑下来,冲到宴会大厅……接着,朱莉的父亲和自己的父亲,以及几个亲朋好友一起跑了上去。接下来,自己昏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三天之后,自己和母亲一起去参加朱莉的葬礼——对!就是那个时候,母亲亲自将朱莉死时戴着的那几样首饰、也是朱莉的遗物交给自己的!
范尼紧皱眉头竭力回想着——当时,母亲是用一张手帕包着那几样东西的:一枚钻石戒指、一串蓝宝石项链和一副铂金的手镯——没错!从那个时候起,就没有那对红宝石耳环了!
范尼重重地敲了自己的脑袋一下——当时只顾伤心了,后来也一直没注意,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忘了!
范尼将手指放到嘴边紧紧地咬住,牙印越来越深他也浑然不觉。他反复想着“朱莉”跟自己说的那句话——为什么她要专门强调那是她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本来,叫自己帮她递一件东西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但她为什么要专门提到这对红宝石耳环?难道……朱莉的死跟这对红宝石耳环有什么关系?
范尼突然又想起,昨晚“朱莉”在说完这句话后,又说了一句“原谅我,我只能说这么多了”——这分明就是在暗示自己之前那句话是有什么意义的!
范尼感觉自己的脑子里混乱得快要爆炸了。围绕着这对红宝石耳环的谜团越来越多,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出来,几乎撑破了他脑子里的空间——
第一,这对耳环是从哪里来的?是朱莉自己买的,还是别人送她的?
第二,朱莉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这对红宝石耳环是从哪儿来的?
第三,她为什么要在自杀之前戴这对耳环?是巧合,还是刻意的?
第四,朱莉死后,这对耳环到哪里去了?难道有人偷了这对耳环?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别的首饰都不碰,单单偷走这对红宝石耳环!
一系列的问题令范尼想得头痛欲裂。他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一起,全然没有注意到,书房的门口不知不觉出现一个人。
“砰、砰。”贾玲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范尼这才惊觉得抬起头来,望着妻子。
“贾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范尼一脸迷惘。
“我打开门进来,又关上门,你居然都没发现我已经回来了。”贾玲看了一眼书桌上那些朱莉的首饰,冷冷地说,“你真是太专注了。”
说完,她冷漠地转过身,离开书房。
范尼思索了一下,将朱莉的首饰装回小铁盒锁上,然后走出书房——贾玲双手抱在胸前,跷起二郎腿坐在客厅沙发上——范尼走过来坐到她旁边。
“贾玲,我不想再和你吵架了。我们俩冷静地谈谈,行吗?”范尼和颜悦色地说。
贾玲将头扭过来。“好啊,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下。你首先告诉我,这几天你都到哪儿去了?在做什么?”
范尼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贾玲冷冷地说:“你又到什么地方去请那些江湖术士来通灵了吧!”
范尼说:“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因为我这几天都在跟家里打电话,没有一次有人接。而我打电话到你们公司去问项青,他支支吾吾地说你到外地去了,却不肯告诉我你去了哪里,去干什么——我又不是傻子。如果你是去正常的工作或出差,他有什么好难以启齿的?”
一番话说得范尼难堪至极,无言以对。
“我这次回来,就是想问个清楚。范尼,你到底是要现实中的妻子和儿子,还是要继续走火入魔地跟那个鬼魂厮守终身——你今天就做个决定吧。”
范尼像不认识似的望着贾玲:“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非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为什么非得这么极端,对通灵一事如此敏感?贾玲,难道你全忘了吗?我、你、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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