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候,庄老头儿的两个儿子从外归来。才一进门,定在后边比较年轻的一个就喊嚷着:
“爹今天汶河口出了事,您……”
这时忽然发觉有两个生人立在偏房门口,顿时把下面要说白话又咽了回去。
老头儿在屋内。一面忙着喊道:
“廷瑞,家里有客人,你乱嚷什么?”
名唤廷瑞的青年,又向偏房看了一眼,一声未响的随着乃兄悄悄走进上房。
晚膳备妥,正是张灯的时候,庄老头儿亲自肃客至上房晚膳,红膝方桌上,摆满了莱肴,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在这种乡村地方,能够如此礼盛,已算是很难得了。
主客入座之后,庄老头儿失向两个儿子引见道:
“这位是胡公子——。”
说着用手向吴湘一比,继续又向来程两人道:
“韩公子是请胡公子作伴送韩姑娘到铜山姑母家走亲的,那边亲戚家派人来接,约定日期就在这汶河口晤面,这边的公子姑娘今日先来,那边接的人尚未到达,附近又无镇甸,为着到河口方使才在咱们家里借住几天……”
这一篇话,当然是朱翰从树林里出来借宿的时候编造的。老人接着头一转,嘻嘻一笑道:
“老夫只有这两条命根,大的廷祥,就是彩妞的父亲,二的延瑞,还没有娶媳妇哩。”
众人闻言微笑,廷瑞立时脸孔一红,眼皮一低,老头儿抬眼一看,彩妞正立在程玉芝身后掩嘴窃笑,又故作生气的道:
“这丫头更是少不懂事,已经十六七岁了,还是傻头健脑,不赶紧去帮你妈妈作事,在那里笑什么?”
说的彩妞满脸通红,即忙转身汕汕的向西间走去。
老头儿举杯道:
“三位贵客,这是舍间自酿的黄米酒,顺筋和血,於人身体有益无损,不妨多饮几杯……”
又对他两个儿子道:
“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青年人出门在外更不容易。你两人回头关照彩妞他们。这几天要对客人好好照拂。”
接着便举着让菜,并道:
“乡村之间,实在无什么可吃,但这两条鱼,是三位未到之前河边村三小子送来的,很是鲜嫩,靠近河边住的人家,无别项好处,新鲜鱼类,倒是不缺……”
三人已经整天未进饮食,菜肴入口,更觉香甜无比,也就不再客套,尽量钦用起来。
老头儿继道:
“在以前,不但可以经常吃到江河里的新鲜鱼虾,还可以常常到新甫山去独点野味——
”
说到这里一顿,好像想起什么,抬眼一看他的第二个儿子廷瑞道:
“你晚上进门的时候,嚷着说汶河口出事,出了什么事?”
廷瑞先望了三人一时,慢慢的道:
“今天我和哥哥到东岗去帮赵二叔做活,回来的时候,听赵二叔说,今天晌午,蒙阴寨的三寨主带领手下十多人,在汶河渡口为争夺一只口袋,与两个年轻人发生挤斗,结果是两死一伤,蒙阴寨的诸人全被打落水中,口袋也让人家抢走,听说口袋里完全是金银珠宝,赵二叔还说有在当场看到的,说那两个年轻人抢到口袋之后,立即腾空飞走……”
众人听毕之后,程玉芝大眼睛一扫吴朱两人,吴湘只是细细静听,毫无表情,惟独朱翰满脸惊奇的道:
“好利害!”
庄老头儿一直身子,右手一摸下颚,唤了一声道:
“恶人自有恶人磨”,蒙阴寨横行本地已有多年,没有人敢正视一眼,想不到也会碰上碴子——。”
说着脸色一整,向他两个儿子道:
“你两在外面可不许乱讲话啊。”
大哥廷祥谨慎的道:
“听赵二叔说,汶河两岸几十里之内,对这件事情无人不知呢?”
老头儿仍然整着脸色:
“不管别人知道不知道,你两出去还是不要胡说,免得惹火烧身,那是惹不得,也惹不起的。”
吴湘插嘴道:
“庄老丈可曾到过蒙阴寨吗?”
老头儿微一忖思道:
“那是很久了,小老儿有事去井旺庄,路途正经过新甫山蒙阴寨前,从远处望去,只见全寨房舍毗连,气势积大,小老儿当时并未敢靠近,也是听附近的人说,里面和小城镇一样,宽尚无比,全寨由三个寨主主持,大寨主叫什么火眼金睛……”
廷瑞在旁接嘴道:
“不是,是“金睛秃鹰”。”
老头儿即刻点首道:
“噢,是金睛秃鹰,二寨主是五面天星,三寨主是双臂震天,都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其余详情就不得而知了。”
吴湘等人微微颔首,惧未做声。
这顿晚膳已吃了将近一个时辰,大家都已酒足饭饱,三人乃谢过主人全家,各国偏房安歇。
程玉芝由於连日来的折磨劳顿,一倒在床上便朦胧睡去。乡村原有早睡的习惯,吴朱两人亦即收拾登床。熄灯休息。
秋夜的气候,有着分外的凉意,大家全已进入了睡乡,除去偶而可以听到墙边或屋角的草丛间,传来短促的几声虫叫之外,一切是万籁俱寂。上弦月遥远的挂在天际,闪动的星儿,好像玩皮孩子的小眼睛,一眨一眨的瞪着大地,和长流婉蜒不息的汶河。在表面上看去,人间的一切,是那么沉静,单纯,和安益忽然,从老头儿偏房的后窗,悄然而迅捷的闪出一条人影,落地时毫无半点声息,仅向左右稍一顾盼,便直往正东方疾纵而去,刹那间已不见踪影。
惯,天南黎明,庄老头儿全家已全都起身。天亮以后,吴朱二人作了一个多时辰的坐功调息。夜间的疲劳尽行恢复,程玉芝整整休息了一夜,睡得更是香甜无比。偏房的客人起身后,送脸水开早点,全是彩妞的工作,廷祥,廷瑞兄弟起身后,即又外出作活,庄老头儿亲至偏房向客人熟诚招呼一番,又另忙别事去了。
旭日初升,光线柔和无力,四野清新发人深省。吴、朱、程三个青年男女,向主人佯称须去渡口等人,但程玉芝却被彩妞儿缠磨得脱不开身,不得已,只好留在家里随着好胡扯聊天。
一会儿,吴朱二人已对坐在昨日与程姑娘同来过的树林内的草地上。
吴湘首先开口道:
“朱兄,今日晚间蒙阴寨之会,还有什么要预先准备的么?”
朱翰面容一整,万分诚是的道:
“从昨夜到目前,在下急急想与吴兄一谈的即是这些,朱某的出身来历,吴兄在蒙阴寨集思厅外,听金睛秃鹰所说大致无错,不过……。”
朱翰突然目射精光,深沉的道:
“朱其行道江湖颇历艰险,但一日之间受人两次恩惠,这还是生平第一遭……”
吴湘即忙接口道:
“朱兄达人,一见便知,怎的又计较起这些来着。”
朱翰微微摇头道:
“吴兄虽不计较,朱某何能忘却现实。”
他缓缓一顿又道:
“因此,在我等末去蒙阴寨赴约之前朱某有三件要事,要向吴昆交待清楚和商量请教。”
这时,吴湘只有静静的听着。
“第一件,是有关于程姑娘的事:她的父亲文武钻程公哲老前辈,此公在三十年前亦会驰骋江湖,极惧侠名,在燕赵之间更是来名震耳,有一年,敝家师赴晋省探一故交,回程中在冀省隆平,遇上绥外八魔正向当地名武师杜春风寻仇,杜老前辈为正派有名人物,一对万字夺亦是远近驰名,敝家师看不过八魔以众凌寡的行径,乃伸手挑碴,掷入漩涡之内,闹了个几乎不能自拔,正当危急之际。程老前辈自动赶至,伏益伸手,才算合力将八魔中的老大老二负重伤,老五老七老八命丧当场。一场血战下来,敝家师与杜老前辈亦全都受仡不轻,敝家师则由程老前辈亲自护送德州疗养。程老前辈是劈挂门的健者,杜老前辈是查拳门的高手,说起来与本门要算同一源流,程老前辈真是肝胆照人,豪迈熟诚。自此而后,敝家师与程老前辈夫人染疾病故,并遗下一女,中年丧妻,本为人之大小幸事,况且老前辈夫妇平素情感至笃,因过分怀念亡妻,乃淡泊名利,息影江湖,卜居东昌。不问世事,每日与爱女相依为命,以乐天年。这位爱女即是与我等相处两日的程玉芝。
谁知这多年,八魔余孽,仍然不忘旧日怨仇,乃勾结蒙阴寨的金睛秃鹰就近下手,代为报复。金睛秃鹰又与微山湖微湖山庄的南天二鹤沆瀣一气,事前又约二鹤帮忙,才专扔三寨主双臂震陆冲带领该寨六个一等势事和两名得力头目,前往行事。被等先将程老前辈设计诱至东昌以东黄河崖八里庄附近聊手合击围攻,另外又派人火烧程府,擒住师妹,小师妹向备受溺爱,虽通拳脚,但并无高深造诣,自不能与此辈一流巨寇相较,听说程老前辈已在八里壮附近不幸遇难,程姑娘则被掠沿东平湖顺江河向蒙阴寨而来。”
说至此处,朱翰目蕴泪光,轻轻一叹:
“半个月之前,在下回至德州,奉家师今渝,往东昌探候程老前辈,在下认为无甚急事,沿途又拐了两处地方,顺便办点小事,中间躯搁几日,及抵桐城驿始闻噩耗,乃多方打探消息,俟探听清楚,又担心程姑娘之幸福安危,这才急急尾追紧蹑而下,连续蹑了三天,尚无时机下手,自己心中异常追悔。如果当时一奉师命即直奔东吕,或者正可赶上这场热闹。亦说不定。”
最后探知彼等由坟河渡口经岸,转取旱路前行,在下乃变更方法,企奔前途,停舟河岸,昼夜守候,正巧昨日傍午对头已抵达渡口,以后的吴兄全都亲眼目睹了。”
随他又补充说道:
“如果万一不幸,遇不着高人援手,朱翰亦必定以一身血肉与对头拼个生死存亡,绝不会睁眼看着让程氏遗孤,落于蒙阴寨匪类之手。”
吴湘深深受到面前这位大义凛然的青年所感动,双目疑神无语。
“第二件,是蒙阴寨的大概实力,看其场面气势和宏伟建筑,便知绝非一朝一夕的经营,能得有今日之气派,彼等累年来自是大费了一番辛苦。金睛秃鹰齐万山与玉面天星妥雁鸣,原在东南沿海一带活动,专吃海边岸上的海口饭,后又罗致了双臂震天陆冲,气候大成,不知如何看好了新甫山这穴地气,乃在此建设蒙阴寨立柜安窑,大行其道。齐万山自任大寨主,妥雁风:陆冲,则依次排称。全寨三个寨主这下,还有十八名一等执事,亦全算得上是二流高手,执事之下尚有五十名头目,上下人才总约五百之众,齐万山艺出通背派路子,后来改练自然门武功,身兼两派之长,奚雁鸣则为查拳门逐逐之徒,但功力仪略逊齐万山;陆冲所习为大个洪拳,使力用劲多偏重刚猛路子。这些虽是末枝小节,能够留心也不无用处。
十八名一等执事之中,只有昨日随艇六人,被在下探听清楚,后艇持剑的三人,为过氏三弟兄,被在下斩断手臂的,为快斧蔡庆,剑贯胸背死亡的,名叫范长宗,和在下在水中续战的江鼠沈沧,此人水上工夫独有造就。不过这些均不足以为重忧。
晚间蒙阴寨之会,依在下猜想,但凭金睛秃鹰等人,我等尚不虑会有多大闪失,但是,那一个半死不活的瘦老头儿,可绝不可轻视,齐万山一寨之主,全都对他敬畏逾怀,可见事情之不太平凡了。
昨夜在下在西花窗外,曾听玉面天星奚雁鸣称他“乜多前辈”,照其长像姓氏推断,颇似传说中的‘尸面髓髅’乜冬。——”
吴湘心头猛然一震,心道:
“恩师对于此人,曾经特别提过,只记得这是一个凶狠残暴之人……”
继闻朱翰接续着说道:
“此人长居云贵,凶霸苗疆,向不轻离蛮横之区,性残心狠,武功高绝。如果真的是他……。”朱翰严肃而深沉的道:
“在下这点学业,实无足论,吴兄武功修为远胜在下,但望留神小心才是。”
朱翰述说至此,已自沉思不语。
吴湘诚恳的深深点头:
“多谢朱尼教诲,但不知那第三件……”
朱翰眼光一亮,满脸笑容,真挚诚恳的道:
“在下与吴兄一面之认,深逾故交,两变指手,恩同再造,在下积原能藉此一段机缘,以与吴兄订长期已好,结为金兰,未悉吴兄允许在下攀交否?”
吴湘对这青年人本即早生敬爱,闻言一跃而起,深深一揖,口中边道:
“小弟吴湘,先为大哥见礼。”
朱翰心中欣喜已极,手拉着吴湘面北立,籍草为香,插血为盟,仪式简单,万分的肃穆隆重。然后叙年论庚,朱翰长吴湘四岁为大,二人又重新再行见礼。
朱翰忽然问道:
“二弟,你道江湖,可有什么特别事故么?”
吴湘笑道:
“别师以后,奉论往秦境西域华山一行,拜访一位前辈侠隐,再么?”
他微微一颇又道“双亲久离,家园如梦,亦急须赶回探望。以后便是海角天涯,江湖之上,任小弟邀游了……”
朱翰深深含首,诚挚的一笑。
这时,已日近正中。
二人欣喜愉快,携手而回。
午后,二人复外出,太阳尚未落山即得归来。
今日壮老头儿出外作活的两个儿子,回家的时间也比往日都早,晚膳在掌灯之前业已用毕,众人所谈论的,还是昨度口的旧故事,所不同的,是消息传的更远。人们在菜色酒后谈论的更多,甚至,给影绘声传说得神乎其神。
偏房的客人,今天休息分外早,彩妞为着没有能与程玉芝再多扯一会儿,嘟嘟,小嘴显着老大不高兴?
不一刻,减老头儿的全家,亦都进入了睡乡。
时正二更,天候如同昨晚一样的平静,黝黯。
这时,从壮老头儿偏房的俊窗,连继纵出两条黯黑影,仍然朝着昨晚的方向,向正东疾射而去,刹那之间即消失。
蒙阴寨?
静静的屹立在新甫山前,但是气派仿佛更大了。寨门之前,高挑着两盏气死风灯,寨门两边分立着八条汉,一律的黑色短式劲装,可以看见刀光闪头目带领着。从寨门到平地的大道上,也不断的有人来往穿梭巡,在树下晦暗的阴影里,可以看见刀光闪闪,分外增加这座大寨的威武森严和神秘之感。
大寨之内,更是万灯齐明,刁斗森严,从寨墙上投射下来的人影,不断的移动著,这种种迹象,己充分的显示著寨内必定有着什么重大的事情。
寨门前的带班头目,不时的扭转身子向阴暗的大道上恢望,希冀着能够发现什么,大寨以内亦不断有人出来向寨门值壮汉低声吩咐几句,随又离去。
夜景,是异常寂静冷志的,但,蒙险寨的气氛,却是极为沉闷。
梆敲三鼓——
忽见人影闪,两个气宇轩昂英俊挺拔的青年,已悠闲的卓立在两盏气死风灯中间,一个身佩长剑,一个身着宝蓝长衫,后者,更是洒脱文静,神光照人。
领班的头目即刻越前几步,恭身询问道:
“敢问尊驾是朱吴两位大侠吗?”朱翰大方的一笑道:
“烦请上禀贵寨主,说朱翰吴湘亲来候教。”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长方大红帖子,上写着:
“末学后进朱翰吴湘顿首。”
带班头目手接过,立刻交与另一壮汉,匆匆待向寨内而去。同时见他左手向后一摆,突闻:
“当——当——当”三声钟响,声音嚎亮悠长。绕震夜空,非常动听。
稍停,寨内走出八只巨形灯笼,合为四对,分由八名壮汉,每人双手平挑一只,甫出寨门,中间一分,闪出一名长衫精壮大汉,恭身高声喊道:
“有请朱吴两位大侠,敝寨主在集思厅侯驾。说罢,转身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