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最轻的一个,双目低垂,生像畏惧老人似的,声音低如蚊蝇:
“晚辈愿知道你老人家,怎么会失去腿臂?”
说罢,脸色更红,声音更低:
“请您千万不要介意。”
全座无声,众人却都认为少年人问的过分,可能触发老人隐痛,使愉快的场面,转变成尴尬。
老人双目一睁,精光暴射,沉声对面前的少年道;“小客人,老朽还未请教贵姓大名呢?”
少年仍低着眼帘,喃喃说道:
“晚辈郑斌。”
老人抬眼注视年龄稍长的一个;
“你呢?”
“晚辈林文智。”
“斌兼文武,有才有智好名字,来,先乾三杯!”
老人说罢,连乾三杯,又回头一扫全厅,客人都已散去,只剩吴湘一人,正在手握茶杯向这中注视。他的目光与老人一接触,老人不觉微怔,转首环视全座,一丝奇异的表情,已在他嘴角隐隐浮起。
良久,良久。
一片宁静,己没有适才的豪饮哄笑,反听到众人低沉的呼息声……。老人单手握杯,陷於沉思,大家都在忍耐的等着。没有任何一人出声打扰。
忽听老人微喟一声: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双目微闭,缓缓说道:
“今日是老朽几十年来最高兴的一天,老朽也愿意和诸位多谈一谈,老朽这一点笨力气,今天承蒙诸位捧场,现在,说起来可笑,想起来可怜……。”
老人一面在说,一面好像是沉浸在当年的往事。
众人都平静的留心听着,没有一个人提出质问。也没有半点儿搅扰他的声音。
“四十年前,啊,已经有四十年了……在中原一带,有八个响当当的人物,专做打截商旅和劫镖等事的勾当,当地居民,无不闻名丧胆,无论官商,凡是想在中原一带借路经过的,无没战兢谨慎,深具戒心……。”
“但是,他们小的不干,而专做大买卖,因为他们经常活动在陇东地区,所以江湖上称他们为‘陇东八屠’……。”
提起这‘陇东八屠’四个字来,座客中小一辈的,倒还投有什么感觉,但那些老一辈的,都全已动容?
“有一年,黄河决口,当地居民受灾无算。当时的官府专案划拔出五百万两纹银快运救赈,运送的路线是必须经过陇东平原,当然,这“陇东八屠”,自不会放企这笔发财生意;但是,地门事先虽经仔细探听。而始终未探查出究竟是那家镖局负责押运这批红贷,他们心想:反正吃镖行饭的,都得向做无本生意的打过门,卖交情。不然再硬的把子手,也绝不敢冒险通行。即然打探无绪,也只有等着到了时候再说,当然,他们八人在事前。
做了一番例行的安排准备……。”
老人说到这里,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接着又自行斟满:
有一天,他们接到手下探报,知道约有三百余轮银车。已经近距十里,但押运之人,只有一男一女,并无缥局行号,亦无镖旗,这“陇东八屠”闻听之后,虽然心中纳闷不解,但确知此等责贷,绝不会无人押运,当时还以为手下打探稍有不实。除令行详探以外,知道即时就要与来车朝相,自可详知分晓……。”
老人顺手又饮一杯,再行斟满。续道: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已见来路上尘头大起,接着就见银车婉蜒而来,奇怪的是银车直到近前,确实没有看见镖旗,也没有发现什么越子手,喊镖一类的举动。在一般行客认为是草木皆兵的地区。在他们好像是若无其事一样,事情固然是出乎常情之外,但“陇东八屠”到口的饭食,可不能不吃。当时也就未再多想,便信照预定安排,等待着银车行进了准备动手行事的地段,这八人及疾马急奔而出,正面拦车。
原想着,在此种情景之下,以“陇东八屠”在中原一带的威望,定会手到擒来,绝用不着费何周章,岂知事情却大大的出人意料之外……。”
老人稍作停息,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半响,他又低沉的道:
“所有银车经这八人一拦,便甚为从容的缓缓停住,丝毫没有一般银车或镖车,在出事前的那种慌乱紧张现象,仅只由最前那辆银车坐在车大旁边的一个壮年汉子,举起插在车辕上写有“急赈”两字的三角小旗,左右摆动了几下,后边每隔十车,在车夫旁边都坐一个与首车同样装束打扮的壮年汉子。
首车的小旗摆动以后,即插回原处,其余乃次第摆动,向后传递下去,这时已发现全列银车的后尾,果然如手下所探报的,有着一男一女两人,女的坐在一辆装璜讲究的骡车上,面貌姣好,看去仅二十出头年纪,端壮秀丽,风度高稚,但未瞧着带有什么兵器;男的骑着一匹灰色瘦马,右手扶缰,左手反提着一根钢棍,铜棍的另一端,斜仰出右肩约有尺许,尤其那男子面貌,黑瘦带病,也不过三十岁左右。独那根钢棍,色作暗红,金光照人,似乎还有一点价值。”
老人身子微微一动,好像在整理思绪,又好像这件事情叙述的主要情节,就要开始:
“这男女两人,在全部银车停止进行的时候,当然也随着停止,等候着前面的小旗摆完以后,马上的黄病汉子,乃转头向车中女子,轻语了几句,好像在交待什么事情,因相离太远,听不清他所说的是什么内容,只见车中女子微微颔首,态度异常平静。”
老人这时满脸怅们的向众人扫了一眼。又续道:
“黄瘦汉子交等完毕之后,两腿轻轻一提,那匹灰色瘦马,已沿着银车向前慢步行来,从容,自然,稳静,好似没有任何事情将要发生一样。“陇东八屠”的阵势,是从银车最前到后尾,差不多以相等相间的距离,分配监视着这价值五百万两纹银的银车,这黄病汉子从车后到车首,对拦车的八人,每经过一人身前,只瞥一眼,多一点儿都不再看。自尾到头,未有半句说话。”
老人瞳孔中露出一丝惊悸之色,好像他已看到那时正在逐渐向‘陇东八屠’移近的厄运:
“照平常拦镖的规矩,遇到事情发生,首先由镖局负责押镖的镖师出头,拿言语,盘交情,退门坎,沧江湖过节。说的通,原车放行;说不通,双方即在手底下见真章。当然,凡是到了正式出面拦车的时候,再能说得通的,也就很少了。但是,这黄病汉子的一切动作,太也超出常规之外,而这“陇东八屠”,各都觉着已经胜算在握,倒也不忙在个一时半歇。
即静静的等候着。要看看这黄病汉子,究竟还有些什么花样再说不迟。一直等他慢步行过最前银车大约百步左右,八人对他这种动作,则更是不解。正在大家感觉着不耐的时候,熟知就在这时——。”
老人双目暴睁,身子一直,声音也随着提高,那黄病汉子,己将马头迅捷灵巧的一圈而回。
但是,去时是意态悠闲,如野外漫步,而这一返回,竟是满脸杀气,疾如飘风,好似飞将军从天而降一般,势不可当,只闻一声大喝如平地焦雷,震荡四野,不但是云动的群车骡马,大起骚动,即还在车尾最远之人,亦觉两耳嗡嗡作响,云耳欲聋。几乎在喝声始起的同时,这黄病汉子已来到临近八人中最前一人的身前,那正是陇东八屠中功力最高的一个——
威云八方廖子元。人家马都未下,只见余光一闪,红影突现,威云八方廖子元的人,马、兵器,已混合一起,堆在当地。兵器陷入了人体,人的血肉渗合着马的血肉零模糊,目不忍睹!黄病汉子砸死廖子元之后,并未稍停,仍然是人在马上,马驰如风,接着又是金光红影,红影金光……在远处望去,是异常夺目,但在当时的情景,就任谁也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了!於是,金光红影连续闪烁之下:一个,两个,三个……一直到第八个,全遭遇了一样的命运!
在如今道来,是这么烦琐费时,但在那时,仅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这第八个人,因为他分配的位置,是在银车的最后,所以距离着前面较远,多少总有一点准备的时间,到金光第八次再现的时候,他尽了全力招架,躲避,跃闪,结果,还是失去一腿一臂,晕死当场,落了个终身残废!”
老人深沉的摇头叹息,又似自语:
“最可怜的,也可说最可佩的,是人家自始至终,只用了一招积为平凡,积为普通的“力劈华山”,便在顷刻之间,结果了横行中原,闻名天下的七条半人命,还加上了八匹马命!”
吴湘听至此处,心中一动:
“嗯,恩师曾经说过此事,这是黄面弥陀魏昭,和美芙蓉萧雪纯两位前辈当年的英勇事迹。他说的是魏老前辈的紫铜棍和灰龙驹。恩师说那紫铜棍非但坚硬无比,而R叮长可短,一端井有细密洞眼,一经舞动,即自然具有吸取敌人各种歹毒暗器的妙用。灰龙驹更为世间灵物,非但脚健力长,异於常马,窜山渡水,更是如履平地。美芙蓉萧前辈的那对兵器——
溜金环,他似乎还不知道呢……。”
这时,一个清雅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道:
“老前辈,以后呢?”
老人黯然一叹,双目又闻:
“以后么?‘陇东八屠’再不存在,除了前面的七人以外,那个最后之人,只是晕死当地,并没有真正死去。他被隐放暗处的手下救去,延医治疗,经过两年,才得复原。从那时以后,他已渗透人生,痛悟前非,以劫后余生,尽行善举,世间名利,已与他无什缘份了……!”老人抬目一扫郑,林二人,苦涩的一笑道:
“小客人,差不多够了吧?”
全厅各人皆已听得入神,一时竟忘记回答。
老人惨然一笑,右手向左拐微微一扶:
“客人们,老朽今天多谢啦。”
语罢转身离座,双目一扫吴湘,大步走出膳厅,边向一旁伺候的店小二道:
“小福子!今晚算老朽为诸位客官接风,也算饯行。”
嗒嗒的拐杖声,渐渐去远,全厅的客人,仍然怔愕的坐着,好像没发觉老人离去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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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汶河水战
翌日,天朗气清,秋高气爽,正是行人赶路的良好日子。各行旅客商,都在天甫黎明之时,纷纷离去。
吴湘因无紧要之事,直至旭日初升,始结清店账,行出泰安城南门。只见阡陌纵横,一望无际,辛勤的农人,正在低头忙着操作,他们只知道春耕夏耘秋收多藏,以劳力换取生活快乐,对於什么名利之争,江湖恩怨,是毫不关心的。
亦是农家出身的吴湘,睹状之下,难免触景生情,不胆感慨了!
第三日傍午,正抵汉河渡口,吴湘也随着众人在岩边候渡。
他习惯的将目光四处环视,却瞥见渡船之外,另有一双小舟,系在渡口,舟上卧一赤足短衫青年,一件长衫,挂放蓬边,上半身卧在船蓬之内,面貌看不甚清,手中好似待着书卷,正在阅读,右腿叠在左腿之上,徐徐摆动,情态异常悠闲。吴湘心想:
“此船即不卖渡,或为富家私人所有,在此等候主人,但这青年舟子,尚能手不释卷,确属难得呢。”
正当此时,忽听有惊呼之声自人堆中发出:
“蒙阴寨!”
同时众人纷纷闪避,片刻工夫,除吴湘一人,仍然站立原地未动之外,其余渡客,均已面带惊惧,远离渡口。
这时吴湘始看清有两艘快艇,自汉河上流,顺水疾奔而下,艇前各插一面黄绸红边三角小旗,每面旗上绣着“蒙阴寨”三个红字,前艇立着五人,从艇立着四人,除艇上舟子为短装之外,其余各人则一律身着长衫。
此时,两艇相距渡口,不足五丈,只见艇尾轻摆,两艇已徐徐向岸边靠来。
前舱舟子,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壮汉,手执长篙,一声大喝道:
“小船让开!”
同时用竹篙铁尖疾向卧在停泊岸边小舟上的青年点去,吴湘心中一惊,暗忖舟中青年如被点中,不死亦必成残废,人命要紧,脑际念头一闪,如电光石火,正待出手救人,忽见卧舟青年,仍然手握书卷,原姿势卧在船上未动,只将右腿顺势一弹伸直,右足大姆指与二指一分一收,正好将点来竹篱尖钳个结实,人则始终躺在小舟之上,静卧未动。
浓眉大眼壮汉,微感一愕,却仍破口大骂:
“真他妈的见鬼。”
接着猛力一收,想将竹篙抽回,但是,任他用尽全力,却如蜻蜓撼柱一般,未能抽出分毫,尽自急得满头大汗,面红耳赤。
忽见艇尾人影一晃,一声断喝:
“好一招铁笔南山!”
突闻一声朗笑,人影突闪,接着噗通一声,小舟上白光辉耀,稍闪即逝……。
一切静止后,岸边小舟上的青年,正含笑扶剑卓立舟首,艇上各人全都态度严肃,一个高鼻凶睛,满腮短髭约四旬年纪汉子,已经立在原来那浓眉大眼壮汉所站立的位置,单子持篙,怒目而视,那壮汉却正拼命挣扎在岸边河水中。
这些事情的快速变化,可说除了吴湘与两个当事人之外,任何人都未看出就里。
原来,壮汉长篙被卧舟青年足指钳住之际,蒙阴寨请人就知事非寻常,壮汉乃寨中得力头目,手底下自亦不弱,用尽全力竟然奈何不了人家两根小小的脚指头,这非但使蒙阴寨大失面子,其他各人亦知道今日遇上了扎手人物。
三寨主陆冲,乃闪身一飘,右手握住篙尾,暗运真力,拦手一震,卧舟青年当即觉出有一股大力,突自篙尾传来,立时感到把持不住,随即借力使力,一跳而起,持篙壮汉被陆冲发出的真力震落水中,青年则巧妙的借力起身,乾净俐落,不露半点痕迹。起身落足之间,朗笑一声,顺手一探,掣出搭在船蓬旁边长衫下的长剑,一团白光,封住陆冲点向周身各大要穴的连续七篙。
吴湘在旁暗赞一声:
“好身法。”
陆冲满脸怒容的道:
“蒙阴寨设窑上柜以来,方圆三百里之内,还没有人不先打声招呼,就敢逞凶撒野!朋友,你算是第一遭。”
舟上青年含笑说道:
“一遭生,二遭熟,次数多了,自然就会习惯。”
陆冲面色突变,怒道:
“朋友,尚未请教贵姓大名?属於何道何线何山何派?朋友你如此言行,未免过於张狂了!”
青年依然微笑着道:
“不敢,在下朱翰,浪荡山野,并无来历,不过生性喜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陆冲历声道:
“有何不平,值得你拔刀相助?”
朱翰脸色一整道:
“小而言之,众暴寡,强凌弱;大而言之,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凡是无法无天的事,全都包含在内。”
陆冲不肖的一哂道:
“凭你一人之力,能有多大作为,你感觉着行吗?”
朱翰一笑道:
“但求耕耘,不问收获。在下倒想尽尽人事。”
陆冲冷冷说道:
“你这般无理取闹,纠缠不清,可是咎由自取,适才之事,朋友你总得有个交待。不然,恐怕时间无多了。”
朱翰又哂然用左手一比道:
“各位且勿急躁,在下只有一事相求,但是还未请教诸位如何称呼呢?”
陆冲不耐的道:
“陆冲,与本寨六位一等执事,因事经过此地,有什么话你声赶快说吧。”
陆冲说着,用手向后一指,笼统的说明了诸人的身份地位。继续又道:
“蒙阴寨放此地开山立窑,为各路朋友解决困难,自是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