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尔岚在马车里等,苏渐一边慢慢走,一边和楚阔谈天说地的场景,便很常见。
相比之下,倒是每天沉默着来,沉默着走的李君独,反而被某人遗忘了。
可是对苏渐来说,整个书院里,最有趣的事情,其实莫过于术科教授公孙清扬的课。
公孙清扬这个人很有意思。他的名为留侯,字清扬,很在意别人叫他的名而不是叫他的字。从这一点来看,他倒很像礼科教授。但是这个人做事却毫不讲“礼”。每次他都会在自己的课上迟到不说,一散学他就会以来时数百倍的速度飞奔而去,渐渐的在学生之间激起了公愤。
这一天公孙清扬重施故技,散学钟声一响,他便宣布散学,紧接着飞奔离开了教舍,留下一干习以为常的学生。
苏渐在苏家,在尔岚面前,都没有诉苦的机会。所以当他和楚阔在一起的时候,后者自然而然就成了他倾诉的对象。
听了苏渐的一番感慨,楚阔忍不住扑哧一乐,说:“我还以为苏家三公子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原来你也怕老夫子和小先生。”
“什么是老夫子小先生?”
楚阔笑道:“就教授之职而言,公孙清扬是整个大周最年轻的一个教授;而那个礼科教授宋九龄则是最年长的一人,这两人被往届的师兄师姐们称为老夫子和小先生。因为他们是最令人害怕的两人。”
苏渐深有同感,说:“是啊,宋夫子的确很可怕。”
“我很庆幸,我们的教授不是这两人。”楚阔幸灾乐祸地说,继而,他想起了什么事,随即正色道:“对了,你和李君独的决斗已经迫在眉睫,以你现在的境界,或许不是他的对手吧?”
或许这两个字用得好,给足了苏渐面子。事实上,苏渐连一成的希望都不抱。
苏渐突然想到,楚阔和自己是朋友,双方却互不了解,这种情况还真是奇怪。同时他也很好奇,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少年到底是什么人。
面对苏渐的疑问,楚阔用与他年龄不符的爽快回答道:“我来自南陵郡的老泉镇,我们那里的螃蟹很有名。”
苏渐想到他第一次和一个学生自我介绍的时候,就提到了那里的螃蟹很好吃,看起来那里的螃蟹还真是他的骄傲。
“至于你,就不用自我介绍了。苏家三少爷的大名我还是略有耳闻的。”
苏渐奇道:“你刚来京城十几天吧?怎么这么快就把别人的事情弄得那么清楚了?”
对方明明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说他是小孩子也不为过;这正是一个在大街上问路都难以启齿的年纪,而对方透出的老练成熟却让苏渐活了两辈子的人都自愧不如。
楚阔哈哈笑道:“这不算什么,这不算什么……哈哈哈……”
苏渐想了想,说:“那你知道我和他约战的事情吗?”
苏渐口中的那个他自然是李君独。楚阔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说:“我听说过。怎么,你还是有压力?你放心,就算他是疯子,也不会随便发疯。如果只要比他强的人他都要挑战,那他早就去挑战院长大人了。”
“关键是,我现在……没有他强。”
苏渐的声音很小,生怕别人知道这件事情。
然而,他的顾虑是多余的。
“你说话的声音可以再大一点,没关系,”楚阔满是鄙视地看了看小心翼翼的苏渐,抱着肩膀,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反正你现在堕境的事情,人人都知道了。”
苏渐不以为然,撇嘴道:“怎么可能?”
楚阔摇了摇头,痛心疾首般道:“枉你还曾经是一个坐忘境高手,怎么都忘记了吗?坐忘境的修行者,可以感知到人境三层修行者的境界。如今的书院虽然远不及数十年前那般昌盛,但是坐忘境的高手,还是有那么二三十个的。要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你可以免去流云台的星脉测试?武试你也一概没考,还能在榜上占一席之地?你以为那个榜单为什么没有宣布成绩,只写了录取者的姓名?你以为为什么你自己的成绩只能排在中后列?”
苏渐一直以为这个秘密只有自己知道,而且他一直以为坐忘境已经是相当强大的境界;然而在楚阔的口中,坐忘境和大白菜又有什么区别?
苏渐不由好奇问道:“你是什么境界的?”
楚阔笑道:“物化上境。”
苏渐咦了一声,心想,就连这个小孩子都能修炼到物化上境,难怪家里的二哥苏辰一直对自己的修行天赋嗤之以鼻。做将军的父亲苏焕曾经说过,虽然自己的天赋很糟糕,但是勤勉些,也能达到二哥的水准。那么说来,苏辰的境界起码是坐忘上境?
楚阔并不知道苏渐在想什么,只觉得对方若无其事的样子,对自己一直以来都很骄傲的修行境界是一种蔑视和挑衅。他的额上青筋微跳,忍着痛揍对方的冲动,说:“不过就算你现在修为境界比我还低,也没什么关系。起码现在,你还有三个月时间,好好努力,到时候不至于被揍得太惨。”
苏渐诧异道:“三个月?什么意思?”
楚阔也很诧异,瞪大了眼睛问道:“你不会把决斗的事情忘了吧?”
苏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楚阔叹了口气说:“京城里早就流言四起了,说苏家三少爷醒来之后,脑子有点问题,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观察了你很多天,还以为流言终究是流言。不过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要是真的不记得了,就该大大方方问出来。你这样可是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啊。”
苏渐从来没见过哪家小孩用这种口气说话的,在他看来,这个楚阔的心理年龄起码已经三十岁了。他急不可耐地催促道:“你倒是快说!”
楚阔难得地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说:“大约一年前,京城来了一个少年。那个少年来自西边的一个小国,生就一双蓝色的眸子。他来到京城,对京城里十几个修行者下了挑战书;他刚来的时候,还是物化下境;等他打败第十个物化上境的对手的时候,他的境界已经提升至物化上境。他最后一个对手是一个坐忘初境的剑师。那个剑师刚刚升入坐忘境没两个月,却已经是相当厉害,可以说,是他所属门派里的佼佼者。但是,那个少年只用了七脚,就把那个剑师踢成了废人。”
苏渐想起了青石板上的脚印,背后不由森寒。
楚阔望着苏渐,嘴角掠起一丝笑意,说:“然后,他的挑战书,递到了你的手里。”
第13章 路边的赌棋()
初春的风还是有些凉意。
苏渐努力让自己的脸部保持平和自然,眼角却忍不住微微抽搐。
“你说的这个人,就是李君独吧?”
楚阔同情地看着苏渐,不无同情地说:“我多想对你说你猜错了啊。”
苏渐伸出双手,用力揉了揉被吹风吹得有点紧绷的脸。突然之间,他觉得尔岚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孩子,至少,她绝对不会举出这些李君独的残忍案例,让自己紧张害怕。
“不过,最近你可以放心了。你还有三个月时间,这段时间里,好好努力。”
“为什么是三个月?”
楚阔睁着圆圆的眼睛,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在苏渐的脸上看了又看,终于确定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的回答很让人悚然,至少把苏渐吓得不轻。
“看来你是真糊涂了,当你收到挑战书的时候,你说的话不能忘记吧?那句名动京师的话,可深深地伤害了一个少年纯真的心啊。”
“你当时说。”
“等你修炼到坐忘境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楚阔的表情很是骄傲得瑟,或许是因为他在极力模仿苏家三少爷当时的表情。
“现在的你,还不配。”
……
作别了楚阔,苏渐没有坐上回府的马车,而是让车夫先带着尔岚回去。
他终于知道这个正牌的苏渐是一个怎样的人。纨绔子弟?不不不,用这四个字来概括他简直是在褒奖他。
明知道对手那么强劲,却仍然要等到对手强大之后再接受对方的挑战。这种变态的自信或者说“狂妄”,导致他现在不得不用一己“残躯”,来面对异常强大的李君独。不过可喜可贺的是,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蓝眸少年李君独每次见到自己,都散发出那么可怕的杀气。
三个月。
这是楚阔根据李君独表现出来的各方面实力,推测出来的时间。
这个时间,是李君独成为一个坐忘境强者需要的时间。
而楚阔给苏渐的建议是,用这三个月,恢复自己的境界实力。
如果苏渐成功了,那么至少不会败得很惨。
苏渐觉得自己如果能够回到坐忘中境,至少可以和李君独打一个平手;而楚阔则无情地把他最后一丝侥幸都无情打破。因为自李君独进入云京之后,他地对手无一不比他境界高深;而这些被挑战者,无一不落得惨败境地。
李君独从来都是越境挑战。
李君独从来没有过败绩。
只有一个好消息让苏渐不至于太过绝望。
就在白鹿书院正式开课那天,他听说有人把李君独教训了一顿。
苏渐也记得,那天李君独出现在教舍的时候,衣服有些破烂,的确是有和人交手过的迹象。苏渐倒是很想知道是谁那么有种,可惜楚阔自己也只是听人闲聊的时候顺耳那么一听,也没有深究。
苏渐走在春风之中,感受着越来越浓的春意,心情好了许多。
当他路过一个街口的时候,他的脚步突然停下。
他听见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时断时续,一声声“啪啪”的脆响,如玉珠落地,在大街上回荡。
有时候,一声脆响之后,便是一声声低呼叫好。
苏渐的目光投向那处,像一个许多年没有遇到过女人的流氓一样,冲了过去。他的两眼有些血红,有些干裂的嘴唇有些颤抖;他拨开挡在面前的人,往某处看去,满脸的激动和幸福。
那处,有一物四四方方,纵横线条整整齐齐,竖十九,横十九,将那方小天地划为三百二十四个方格,三百六十一处交叉。
那方小天地里,错落摆放着些黑白云石。
黑色幽黑,仿佛黑夜,仿似能吞噬一切,却又泛着亮光;白色纯净,却覆着一层氤氲雾气,似幻似真。
黑白交错,错落布置,如千军万马,如奔雷闪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正看得入迷的众人被一阵疯癫的笑声吓得一哆嗦,齐齐望向那大笑之人。
大笑之人看上去年轻英俊,从穿着看也当是富贵人家,怎样也难以让人将他和“疯子”“傻子”这样的词联系在一起。
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那种饥渴——久违而复得的饥渴。
有人笑道:“兄弟也懂棋?”
看客们很难将这看起来十**岁的少年和围棋联系起来。因为大周朝向来尚武,年轻人们对修行趋之若鹜,对琴棋书画之儒家之道反而敬而远之。
苏渐笑道:“略懂。”
这是一个残局,从目前的局势来看,自然是黑子占优;而根据对弈双方的穿着打扮来看,这明显是街边最常见的赌棋,而且设局之人形势占优。彩头放在棋盘的一边,大约有数十文铜钱。所谓小赌怡情,这种小彩头,才正好让人上钩。
那人看苏渐颇为自信,于是让开了些,为他空出一些地方。苏渐冲他感激笑笑,望向棋盘的神色有些严肃。
“啪”的一声,白子颤颤巍巍地落了下去。
苏渐切了一声。这一子落得并不怎么高明,看似是攻击对方的薄弱处,实则落了后手,反而会被对方抢得先手官子,接下来就难了。
老板呵呵一乐,悠闲地下了一子。
如此,数着之后,那挑战者终于叹气投子,慨然认输。但是他仍然很是不服,骂骂咧咧道:“妈的,老板你这个残局怎么才能赢?你是不是弄了个死局骗钱呢!”
老板乐呵呵地一边使棋局归位,一边把对方的钱收了过来,笑道:“下棋的都是雅士,怎么可以口出恶言?要不,您再来一盘,我们再论论?”
那人站起来,拍拍屁股,摆摆手,说:“没钱了没钱了,老板你明天再来啊,我明天带够了钱来赢你。”
老板乐呵呵地说:“等你等你。”
在场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人揶揄熟人,道:“你下去试试?”
“放屁,我老婆子每个月就给我那么三瓜两枣的,喝点酒都不成。你家的事你做主,要不你试试?”
“哎呀,你太看得起我了,我那两下子你还不知道吗?”
“这棋是有点意思啊……”
老板听着众人议论,乐呵呵道:“来呀来呀,想喝酒吃肉的老少爷们都来试试,赢了就可以在外面多喝几壶酒了,被老婆管着多没意思不是?”
众人笑骂老板,却没有一个下场的意思。
就在这时,人群里有一个人说道:“那我来试试?”
……
坐在粗制的木凳上,放下彩头一锭纹银,手里握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棋子,感受着掌心处传来的寒凉,苏渐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
然后,他把棋子轻轻落下。听着那声脆响,他的笑容愈加毫不掩饰。
老板拈起一枚棋子,轻描淡写地放下。
靠。
人群中传来一声微弱的议论声:“刚刚那人就是这么下的,我早就说过,这着不行。”
“年轻人懂得什么棋道。”
“你看,跟刚刚没什么两样嘛……”
议论声渐起,对这个年轻人,人们纷纷喝起了倒彩。
老板有些烦躁地清了清嗓子,拎起一边的茶壶,灌了一口。苏渐淡淡一笑,小飞。
“小伙子很稳当啊。”
“老人家您也不错啊。”
两人说话间,下了十几子,局面渐渐纷繁复杂起来。
和中局精彩凶险的大龙对杀比起来,一盘棋最后的官子部分常常显得很平淡和枯燥。学棋的人,很多人在开局、定式下功夫,更多的人则喜欢中局酣畅淋漓凶险无比的对攻;而收尾的官子则常常容易被人忽视。这也是很多人在开局、中局获得极大优势,等到收官期间居然一败涂地的原因。
这也是很多看客认为这个残局是一场猫腻的原因。
所谓千古无同局,棋路千变万化,残局看似只有一条路走到黑,实则内里乾坤。
就在苏渐沿着那个离开棋客的棋路走下去的时候,就在众人对他再不抱任何期望的时候,他的一颗白子快速落下。
老板咕咚咕咚喝下一口茶,费力地把棋子拍在棋盘上。
苏渐快速落下棋子,似是不假思索。
“哟。”
老板突然发现了什么新鲜事情似的,脑袋探到了棋盘上方,满脸的诧异和有趣。
众看客有棋艺精湛的,已经发现了其中的变化。
看客们的讨论声再次响起。
……
“你赢了。”
老板放下一直紧握的水壶,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只觉得身后一片大汗淋漓,好不痛快。
输棋输得如此心服口服,输得如此痛快,是久违的感觉。
苏渐看着棋面,仍然有些没过瘾。不过对方的实力实在是太弱,所以他没有再下一场的**。
他高兴的是,这个世界仍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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