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答,洪凌波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她很讨厌这样的问题,这是那些腐儒才会思考的问题。她是师父的弟子,师父的命令就是她的道理。
所以这世上,很多事,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讲。恶感一生,怨念自起,洪绫波想也不想,短剑出鞘直刺,径直取向那个人的心脏。
她大约是想看看对方面对生死的狼狈,因为那种宁静她从不曾拥有,所以分外刺眼。
可惜她失算了,陆白衣不闪不避,依旧端着粗瓷碗品尝着稀稀淡淡的清粥,浓墨点缀的双眸好似深不可测的静渊,清风吹不动半点儿波澜。
来不及了,洪凌波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半点都不曾闪避,这下,她的师父绝不会轻易饶过她。
“叮!”
清脆的声音击破了洪凌波的愕然,然而却使她陷入了更深妄的迷茫之中。
他不是走火入魔了吗?
洪凌波对于自己的剑法分外自信,可是这自信却被如今面前所发生的怪异彻底击碎。面前这个没有半点武学根底在身的少年竟然只用两根手指,就轻而易举地弹开了自己的短剑,让人愕然。
鬼使神差地,洪凌波茫然问道:“这是,什么武功?”
没有故布疑阵,端粥的少年轻笑着回答。
“越女剑。”
六章 「优昙花」()
看着颇有几分姿色的少女落荒而逃,陆白衣心中暗笑,可是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他并不是没有顾虑,以赤练仙子的多疑个性,要出手杀自己也并非没有可能。
任谁人都会有疑虑,一个刚刚走火入魔,命若游丝的少年,刚练了一月都不到的武功,竟然能够挥手间击败一名苦练剑术近十年的少女。这本就是不合常理的故事,估计在李莫愁看来,也会觉得这是一个针对她的阴谋吧。
可是李莫愁并没有如陆白衣所料,甚至半点声息都不曾传来,这就让他多了不少苦恼。在他想来,这大抵会是自己寻找目标的开始,可是终究还是自作聪明了。
或许他并不曾在意生死,纵然恐惧死亡,可是也不想无意义地活,所以如今生也好,死也罢,若是能够带来变化,大概他就满意了吧。
可是活着这种事从没有假手于人的可能,凭借别人所赋予的意义而活,终究只会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我没跟师父说。”落荒而逃的少女去而复返,略显挣扎地说道。
似乎是不甘心,又像是怕陆白衣误会了她的意思,她轻咬贝齿,盯着桌上的粗瓷碗说道:“我只是,看你可怜罢了。你别多想。”
陆白衣没有反驳,他无所谓这话语是否有什么其他的含义,也无所谓什么自尊。他确实很骄傲,可是这不代表他看不清自己的现状,他如今确实是可怜的。
世事大概都是无常变化着的,因此,没有结果也许才是最好的结果。
不过,这样的沉默到底令人心慌,少女也无意与一个莫测的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是乎,再一次落荒而逃。
“我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陆白衣往床榻上一瘫,一脸疲惫地叹息着,想着想着,渐渐安眠。
许久之后,当床榻上的少年真正沉睡,李莫愁推门而入,目光无比复杂。她原以为捡到了一条困于旱陆的锦鲤,却不曾想,对方原来,是条未成长的蛟龙。
龙不与蛇居,那么这条蛟龙会在意曾对他挂念的毒蛇吗?
大概是不会吧。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李莫愁自嘲地笑着,像是洞悉了自己那颗不甘悸动的心,笑靥娇艳,莫名动人。
或许说出去没人相信,但她从不曾怀疑过这个少年,也许这种信任很令人不解,但她明白,这是她自己的痴。
痴爱着一个人,不惜等待,不问缘由,哪怕一句简单的承诺,一件陈旧的信物,都足以慰藉已经被伤得支离破碎的真心。
“为何,你这么像他?”
“为何你不是他?”
李莫愁喃喃自语着,声声轻问像是唤醒心间荆棘,试图掩盖眼中迷离出现的幻影。可惜,幻影终究是幻影,不可长久,终会剥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正如她当初所说,所以无论陆白衣愿不愿意,她都要治好他,彻彻底底地治好他。
柔嫩白皙的玉手调整了少年的睡姿,她不再迟疑,作为江湖上声名狼藉的女魔头,她从不会质疑反悔自己的决定。这便是她的偏执,不惧生死。
寒气凝结,银光闪烁,李莫愁的掌中五根银针被内气操纵,发出嗡嗡的轻鸣。她的武功出自终南山上的古墓,虽然无人知晓,却也是道门正宗的内功心法,根基深厚,才堪堪让她踏足一流的巅峰。
或许赤练仙子在这世间并不以内功深厚闻名,但是凭她如今的内气修为,应对陆白衣体内的淤塞,还是有成功的可能性的。
当初那场意外的走火入魔,是因为陆白衣从未修行过内气,体内经脉无比脆弱,却妄图直接天人合一,跳过了炼精化气这条关隘。这种作死的行为无异于螳臂当车、巴蛇吞象,但凡一个有半点儿内气在身的,都会被撑爆。
幸运的是,陆白衣没有内气,天地间的炁直接搅乱他孱弱的经脉,融汇入血肉,蕴藏蛰伏。
如今他的经脉就是他的身躯,他的内气就是天地间的炁,然而他半点都无法调动。因为他的意志根本没有天人合一的程度,连自身都无法掌控,谈何掌控炁。
这番诡异的洗筋伐髓既是天赐的机缘,也是终生的劫难,如果不解决,陆白衣这一生也就止步于二流的外功高手,再不会有所寸进。
对于这些,李莫愁有所猜测,并不能肯定。然而多年前在寒玉床上修行的经验,让她有了另外的想法。
既然在寒气无时无刻的压迫下,内气修为反而更为精进,那么何不将这副蕴藏蛰伏着炁的身躯,当做寒玉床,给他重塑一身经脉,让他从头再来。
这是个无比危险的想法,不提重塑一身完整经脉的困难程度,其中只要稍一失手,陆白衣纵然福缘深厚,依旧是难逃一死。
“若是不成,也许更好。”
赤练仙子妖异地笑着,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因为这种事情,这世间只有她能做,也只有她有资格决定。
你的命是我救的,便只属于我。
或许白衣并不会认同这样的逻辑,可惜他并没有反抗的实力,他的小命被捏在那个疯女人的手里,生死只看她的心情。
这世上终究有太多的地方算计不到,就如同熟知这个故事的白衣,也不曾想过赫赫有名的冰魄银针还有如今这样的用途。
七章 「通截脉」()
平躺在床榻上的少年被剥了个干干净净,赤练仙子虽说是个杀伐果断的女魔头,却也从未有过这般尴尬的经历。这江湖上,有谁人能让她尽心尽力到这个地步?
沉吟良久,李莫愁并不打算反悔。她意已决,纵使失败,也不过是终生瘫痪,大不了她就隐居陪他一辈子。
银针锋芒毕露,在赤练仙子的掌中翻飞,她要先打通任脉。陆白衣未醒之前的半个月中,她曾仔仔细细探查过他体内经脉的情况,幸而如她所料。经脉被撑爆的速度太快,并没有损毁得太过严重,只是截断处都被炁所链接,所以,他才能活下来。
按照《素问·骨空论》的记载,任脉者,起于中极之下,以上毛际,循腹里,上关元,至咽喉,上颐,循面,入目。
那么重新贯通任脉,李莫愁要做的,不仅仅是刺破淤塞,还要保证任脉之中内气可以流动循环,但是又不能留存她自己的内气。
凝神静气,素手指法迅捷而轻柔,于方寸间生出种种变幻,或挑、或刺、或承、或贯,犹如指间蝶舞纷飞。
那银光闪烁跳动,映衬着赤练仙子额上细密的汗珠,她的心神全然沉浸于此,没有半点旁顾。
这在过往,全然是难以想象的故事。
“凌波,端进来。”略一停顿,李莫愁淡淡地吩咐道。虽然果决,但她绝非全然没有准备,这些时日,不仅仅是在考验陆白衣的生命力,也是在考验她自己。
善毒者,必善于医。然而人身周天,奇经八脉,其中奥秘不可尽数,又岂是她一人可以堪透的。
所以这一个月,她重新梳理了过去所学,穷尽了自己的智慧与经验,再结合这段时间陆白衣的身体变化,她做出了抉择。
或许,这对于陆白衣并不公平,可是她又怎么会在乎。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和李莫愁猜想得一致。陆白衣体内的经脉渐渐和他的血肉融合,如果不帮他重新打通塑形,那么最后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拥有天人合一水准的身躯,却永远修习不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受限于年岁,最后蹉跎一生。
我是对的,如果我不对,错的一定是这个世界。这是李莫愁最真实的心境,也是她的性格。
所以只有她才能够不顾一切地为陆白衣做出这个决定。
看着自己徒儿迟疑的脚步,李莫愁面色有些不虞,她冷冷地斥责道:“还不快一点,出了差错,我可不会饶你!”
“是,师父。”洪凌波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对于师父的敬畏让她忽略了自己的羞涩,快步将盛满熬好的药汤的木桶提到了床榻边。
药汤浓稠如墨,散溢着桂花的香气。但又有谁知道,这其实是一桶无比剧烈的毒药,毒性足以腐蚀皮肉骨骼。
用特制的木勺挖出一层,犹如熟手的油商沥油而下,精确无误地滴入刚才被冰魄银针刺破的穴窍之中。
重症需用猛药,李莫愁知道陆白衣如今的身躯血肉已经融入了最纯粹的炁,普通的内气通脉根本不及他自身的愈合,只好用上了最烈的毒药。
墨粥一般的毒药与陆白衣的皮肉接触,发出最刺耳的怪声,但李莫愁对此视若惘闻,依旧静心凝神地按照之前的步骤来做。
在一旁的洪凌波无比惶恐,像是重新认识了自己师父的模样,然而敬畏依旧是敬畏,只是多了对于床榻上那个少年的无声的可怜。
是啊!这毒药无比炽烈,好比滚油直触肌肤,就算忍住疼痛,恐怕也无法切断身躯肌腱自然而然地震颤吧。
可是,陆白衣没有。
他的眼神里有忍耐,也有茫然,但终究是没有反抗。
是的,他早就察觉了李莫愁的行动,却选择了放任。纵然如今疼痛如同附骨之蛆,密密麻麻爬满了他的身心,也依旧选择了放任。
这个世间,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就像他刚遇上瞎子师公时一个模样,感动与愤怒,悲伤与仇恨,只是他心间拂过的长风,过了就不留痕。
他没有活着的欲望,他看待这个世间,只是一场游戏,所以,他才会拥有客服,而不是别的未知。
可惜很快他就没有时间思考了,不过,这对他而言或许是件幸事。
通脉的疼痛并不只是一瞬,而是不断积累,愈演愈烈。一开始只是刺痛,渐渐变成群蚁噬咬,然后万刀加身,活生生要将人撕裂。
疼痛是无需思考的,但是通脉需要。陆白衣没有修习过内功,瞎子师公也没有教过他,然而他很自然就明了了李莫愁的所作所为。
他只是觉得活着没有意义,但他又不是傻子。李莫愁如果要杀他,何必费这么多手脚,看着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更证明了这么做是多么耗费心神。
不是杀他,那么更不可能会害他,自然只有一种可能。
“我是李莫愁,我说你能治好就一定能治好。”
陆白衣又想起来他们见面交谈之后,这位赤练仙子所说的话。虽然江湖上尽是恶名,但她确实是言出必践的。
未曾修习过内功的少年不懂其中的道理,可是前世,他还是接触过所谓经脉的知识,所以大体上还是明白,这么做必定和客服给自己所评价“经脉尽碎”有关。
普通人的经脉本身是并不贯通的,因为贯通并没有什么作用。然而对于修习内功的人而言,贯通的经脉是内气运行通畅的保证。修习内功的人,体内的内气伴随呼吸法长久地进行周天搬运,自然就像水流会改变河道一样改变经脉,最后直至贯通。
那么自己呢?
经脉尽碎?恐怕不仅仅是无法修习内功心法,更加会缩短自身的寿命吧。这才是走火入魔所带来的真正隐患,这种祸患从来都不是直接发生的,然而当爆发之时,就必定十死无生。
但是现在恐怕就不会了吧。陆白衣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的唇角费尽气力,才勉为其难地上扬了一个无法分辨的角度。
“为什么……要救我?”
李莫愁盯着床榻上突兀发声的少年,愣了一愣,手中的动作却依旧没有停下。
“你的命是我的。”
在床榻旁,李莫愁低着头回答少年的问题,像是用理所应当的语气,确定了少年的所属。
少年不在说话,没有同意,也没有否认。或许他所在意的,不在于答案,只在于回答本身。
八章 「生死劫」()
夜色已经深沉,连带着已经运功通脉两个时辰的李莫愁也疲惫了。她的神色有些恍惚,这么长时间的内气通脉对于她而言,也是一件浩大的工程。
调息着自己仅存的内气,李莫愁不再理会床榻上依旧没有动弹的少年。生死有命,她做了所有她所能做的,剩下的只能看少年的意志与运气。
你无法救活一个想要死亡的人,你也无法救活一个注定要死的人。
烛影摇晃,忽然间李莫愁对身旁自己的弟子冷冷地吩咐道:“去把那个臭丫头看好了。”一身道袍已然湿透的少女点头应下,脚步细碎快速,她确实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了。
当对于自己师父的恐惧渐渐消退,她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处子,也会对面前这赤条条的身体感到害羞。
然而赤练仙子并没有想这么多,虽然她决定救下陆白衣,心中对于陆展元的恨意却并未消退。或者说,她对陆白衣越好,她就对陆展元越痛恨。
只因为,恨不逢时。
这世上终究是太多巧合,太多错过,不是戏剧,胜似戏剧。
可惜李莫愁也明白,自己的愁与怨,并不重要,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这少年的意志与生死。
她看得出来,少年对于生死是多么淡漠,仿佛无所牵绊的纸鸢,顺风而生,落地即死,无需辩驳,不愿挣扎。
也许这世事对于他而言,确实很残酷,然而赤练仙子不愿纠缠于这些,她的心痛很任性,可是她觉得,自己有这个任性资格。
或者说,这世上,除她之外,还有谁有资格呢?
“确实有点……痛啊。”
叹息着说出这句话,陆白衣就算再不甘心,也只能放弃抵抗,顺从身体的意志,陷入昏厥。
稠黑如墨的剧毒刺激着少年血肉中深藏的炁,这股黑色的浪潮在不断侵袭着,也不断地被那最纯正的炁所消磨。
正如李莫愁所料,这股剧毒的毒性被消磨之后,残余的边角和那些无所不在的炁混合着,凝结成了经脉的雏形。
但这种雏形依旧是有毒的,而且会与陆白衣的血肉渐渐融合,最后能否熬过这种深入骨髓的毒,就只能,看他的运气了。
陆白衣知不知道呢?他大抵是猜到了,可是猜到是一回事,要怎么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与别人不同之处,正是他总是希望自己为难,只有身处矛盾之中,才能证明自己的重要,才能够揭示自己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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