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权柄、力量、觉悟与勇气,哪一个会是一个凡人所拥有的,哪一个可以在一天之内就尽数获得?所以恶人在绝望时才会执着地呐喊“我不做人了”。因为凡人代表着的,就是面对无视世情人心的无奈,就是对一切不甘的妥协和蹉跎。
想着超脱,又怎么会甘心去做一个无奈的人,又怎么会想要接受那样枷锁缠身,举步维艰的生活。
武道,是自身的超脱,无论肉身还是精神,所以一个人的招数,最能够看出他最真实的心念。所以当无边的巨浪随着墨水的剑势纷然起落的时候,白衣便明白,墨水的剑道,是沧海横流的包容。
她憎恨这一切,却也爱着这世上的一切。
她怨恨命运所赐予她的不幸,却也眷恋如今的生活。
她不甘心只有自己遭遇父母双亡,惨遭灭门的境遇,却不想别人也如同她一样。
所以用沧海来倾覆一切,只要死去便会没有了那些不堪入眼的憎恨和忧愁了吧。她所想的,大抵是这样的事,她想证明的,大抵也就是这样的力量。
“你不是我的对手。”周身血色的剑花于沧海的剑意之中不断绽放凋零,冷面的男子却如是断言着。他漠然凝望那个蓄势而待的穿着水墨色衣裙的小丫头,为她的执着而叹息,也为她的执着而愤恨。
明明他是能够理解她的人,为什么他们却份属敌我,明明她们的心念每一个他都怜惜,可是为什么却必须刀剑相向。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男人,一切都是因为他的阻碍。
“陆白衣,你躲在女人身后,算是什么男人!”冷面的男子咬着自己的牙,硬生生地蹦出这句话,他的心中妒火中烧,像是一尊无比灼热的火炉,锻烤最恶毒的剑意。
然而白衣却是全然不曾在意那个男人的咆哮,就算他明白对方对墨水留了手,就算他明白对方所憎恨的只有自己。
可是这与他何干?
他倦了,累了,也无须再多击败一个注定会失败的人,来渲染自身的强大。面对注定会胜利的战斗,只有一直身为败犬的人才会需要这样的胜利来安慰自己。
更何况,他早已经决定,不做人了。
“你不会担心吗?”监察使看了看没有往这边看过半眼的天依,颇有些无奈地问道。
她大抵是出于一个小女人的恶意,打算离间一番白衣与天依之间的感情,可惜她找错了对象,也错看了他们之间的信任和关系。
“你知道天命吗?”白衣避开了监察使的问题,反而目光灼灼地反问着。那副慵懒的姿态仿佛只是一层虚假的蒙皮,其中暗藏着从九渊之下爬出来的厉鬼,恶意流出,择人欲噬。
监察使的眼睑微收,似乎有些难受,但是她还是倔强地直视了白衣那灼然的目光。如果连对方的眼睛都不能正视,她又怎么有勇气将这个神秘莫测的少年当成自己的敌人。
或许她不曾像天依那般大智若愚,可是她也并非那种全然只是愚笨的人,甚至相比于洛府的四神君,她更清楚如何面对命途绝境的危机。若非如此,她也就不配被皇帝陛下亲自派来接见这位狂妄自大的白衣少侠,江南的局势对于一位立志稳固统治,雄心征服四海的皇帝陛下决然不会是无所用的事物。
收天下之权归于一人,这是任何一位有着雄心壮志的帝王,不可避免的野望。有的人有这个能力,而有些人没有,而现在这位皇帝,白衣料想,他应该是有的。
所以,这监察使绝非无用之人,也绝非不知大局为何物的小女人。
所以,白衣才肯多和她说两句话。
毕竟,谁也不想和一个脑残相谈甚欢,那只能证明你们大体是一样的人。
“我当然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点,天命在陛下,无论南北,都会成就陛下的万世伟业。”监察使的回答十分谨慎,虽然她并不明白白衣所问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这一点儿也不妨碍她绕开其中禁忌的弯子。她不会留下半分把柄在这个看不透的少年手中,虽然他看起来很骄傲,但是谁知道那副皮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东西。
“或许吧,但是这世间谁又能够真的历经万世而不倒呢?世间最强大的是天命,然而天命也敌不过无尽的时间。总有人会竖起反抗的战旗,总有人会发出不甘的呐喊,总有人能够突破一切拘束然后超脱,天命可以禁锢一切,唯独禁锢不了时间。”白衣的有感而发却让监察使听得云里雾里,她从不曾想过什么无尽的时光这般深远的事情。
人生百载,犹如白驹过涧,一晃而逝。何必在有限的时光之中去思考那些注定不能够看到的事情呢?那只不过徒增烦恼而已。
对于监察使而言,所谓的努力,无非是为了权,为了力,为了无忧地活着,为了站在更高处而已。她从不会想得那么深远,身在监察使的位置就向往枢密使,身在枢密使的位置就向往六部尚书,身在六部尚书就向往宰相,终有一日,她可以得到自己所有向往的东西。
“你可听过一个关于女儿国的故事?”监察使忽然反问道,她的目光之中藏着追忆,她的祖籍便是这西凉道,而这西凉道的前身,则被称为女儿国。
面对这样的问题,白衣自然爽快地回答:“我又不是此间人,怎么可能听说过。”
看了一眼,被压制的墨水,监察使忽然展颜一笑,轻轻俯身到那慵懒少年的耳际,用一种魅惑丛生的姿态,轻声嘲弄:“想知道,我不告诉你。”
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晚霞之间,监察使带着莫名的微笑离去,像是获得了一场别样的胜利,徒留不曾领悟的白衣,仰望落下的晚霞,茫然失神。
“这臭虫!”墨水咬牙切齿地啐了一口,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那个一脸胜利表情坦然离开的监察使,还是仍旧不知所措的白衣。但是无论她所憎恨的是哪一个,她的剑都比之前要锋利了更多。
有时候,一个人愤怒的时候,会变弱,而墨水恰恰相反,她心中怒火不再抑制的时候,反而会比之前更加强大。
毕竟,汪洋只有在雷雨天才会成为令人恐惧的怒海。
“为什么你要站在那样的人那边?”冷面的男子忽然问道,虽然他依旧沉稳地拦截住了每一道墨水的剑势,但是他更加不能理解为什么面对这样明显的背叛,她们却依旧无动于衷。
那样的情景不已经很明显了吗?相比于那样的浪荡子,自己明明要比他优秀太多了,可是为什么她们依旧没有半点厌恶他的表情,反而开始更加痛恨自己了呢?
“这是我们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墨水颇为不屑地回答。虽然对方的剑术确实很高明,甚至那份剑意与白衣的刺客三剑都不遑多让,可是墨水的神情依旧是不屑。他们之间的立场从一开始就确定下来了,又怎么会改变。墨水可不是一个会欣赏自己对手的人,她所想的,只有如何快速地击败对方,然后证明自己。
怎么都好,唯独一点,墨水不想让那个自己最痛恨的人看轻自己。
只有这一点,绝对不行!
“我可是······”冷面的男子原本打算脱口而出的话,却硬生生被自己咽了下去。他并没有和她们理论的立场和资格,若是没有白衣的出现,而七月试照常进行的话,他倒是有这个资格。可是如今又能怎么说呢?
这世间或许有很多假设和猜测,但是唯独没有如果,没有重来。
白衣出现了,七月试被取消了,一切能够将他和洛府联系起来的因缘唯有被一个无名之人所击败的耻辱。而他过来找白衣寻仇,也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所做下的决定。他觉得自己一定能够胜过那个欺世盗名之辈,可是他却没有想到,对方全然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竟然连和自己交手都不愿。
仔细想来,他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而已。
为人笑,为江湖笑,为天下笑,然后毫不名誉地死去,纵使被人提起,也不过会留下那个自甘堕落的失败者去找陆白衣寻仇,却被洛府四神君所杀的笑谈而已。
他有些迷茫,又有些清醒,当监察使离开之后他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明白了自己所作所为是何等的可笑。如果他真的强到能够一剑灭掉那个被自己认为欺世盗名的仇敌的话,那么那个监察使定然不会离开,因为他们有同样的仇恨。他可以敏锐地察觉到那个女人对于陆白衣的敌意,可是她自顾自地离开了,不曾询问自己的来历,不曾疑惑最后的结果。
这样的举动就已经说明了所有的问题,相对于他们而言,自己并没有自己所想过的那样重要,也没有自己所想过的那么强。
“如果有重来的机会······”冷面的男子突然露出了一个分外难看的笑容,他已经不对这场失败的刺杀抱有任何期待了,纵然他比墨水要强又如何,四神君都在,他打得过一个,难不成还能打得过四个吗?
而且,面对敌人,对方真的会讲什么江湖规矩吗?他看不出她们会有这样的觉悟,也看不出她们会这么傻。
说到底,终究是他自己太傻,太过在意那些虚假名声。
“你们赢了。”莫名地叹息了一声,冷面的男子突然撤剑,那万朵繁花竟相绽放,遮蔽了天空,却也让他消失了所有的行迹。
积蓄了无比澎湃的气劲的墨水顿时被那自己剑势压制到内伤,她全然没有想到那个几乎是一心想要杀死白衣的男子竟然会毫无征兆地逃了。擦拭掉了嘴角的鲜血,水墨色调的小毒蛇眼光生冷,择人欲噬。她怎么也不曾想到,竟然会有这种懦弱的人。
你说打就打,你说逃就逃啊!
不过当她打算动身去追的时候,缘木却拦住了她。
“不要追了,小心有埋伏。”
“可是缘木姐,我咽不下这口气,他竟然敢这样戏弄我。我必须要杀了他!”
“算了,以后肯定还有机会的。也是我们没有注意,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占据优势的时候,选择逃跑,确实很出人意料。”
“好吧好吧,缘木姐,我听你的。可是有一点,我必须问清楚。”
面对自己最尊敬的缘木,墨水终于选择放弃,但是她却冷不丁地跑到白衣面前,恶狠狠地瞪着他:“那个狐狸精到底和你说了什么?那个女儿国到底是什么?”
白衣哑然失笑,他说为什么墨水竟然发挥失常,一直被对方压制,原来有大半的精力全放在了自己身上,还真是有趣的很。
两百五十三章 「鸳鸯罗」()
绫罗绸缎付红衣,残月光照云千里。寂寞的小镇之中,云月遮掩无光,然而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却俏生生地立在白衣身旁,眼眸中尽是燃起的火光。
“我不信你,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相信过。”烛火轻声细语,像是不想打扰这夜色之中的静默,但是她的语气无比肯定,至今仍未有什么疑惑。
“我知道。”白衣的笑容满是苦涩,像是默默凋零的秋叶,斑驳这鹅黄色的心。他当然明白,谁会相信一个如风一样无有拘束的人呢?他走得太过坦荡,回来得太过坦然,这样的地方不是家,不是居所,只是一间暂且歇脚的驿站而已。
他又怎么能够奢求别人的信任呢?
信任,是一件很珍贵的事物。而但凡珍贵的,必定是稀少的,是无法重复获取的,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流失的。
“但是小姐信任你,她觉得你一定会自始至终地站在她那边。”烛火那双灼烧着的熔金的眼眸全然是叹息,她半是无奈,半是悲哀地叹息着,“从小到大,我总未见过小姐如此信任过一个人,哪怕我们,也不曾拥有过这样的殊荣。”
“你能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吗?”
烈火永远炙烤着人心,烛火虽然只能照亮一个人,但她毕竟是一团火,是可以燃烧,可以炙热的烈火。她的目光猛烈而强硬,带有侵略性的,不容人拒绝。
白衣会拒绝她吗?有些沉默地摇了摇头,白衣的回答肯定而坦然:“其实,我也不太懂。”
“你不愿意告诉我?”
赤铁所铸的长刀在残损的月光下抽动,摩擦着耀目的火光,烛火的意思很明确。
要么告诉她,要么,就刀剑相向。
纵然不存在胜利的可能,烛火依旧是那般炽烈,哪怕前方是绝境,也要拼了命去烧灼。有时候,有些事,你必须去做,必须去了解。这就是所谓的责任,不容人逃避。
“为什么选在了这个时候?”白衣虽然有些理解对方的心情,但是他其实并不太懂,为什么烛火会选这样一个时机,询问他这些事情。如果为了稳妥,她不应该在他刚进入洛府的时候,就提前动手吗?
“那时候的你,还不是威胁。毕竟,我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有人能够成长得这么快。”烛火擒着自己的长刀,刀上烈焰熊熊,缭绕着烟火灼热的气息。
“可是现在的我,依旧不会是威胁。你不相信天依的判断吗?”白衣摆了摆手,露出一副苦恼的神色,他是真心不想和她争执这些毫无用处的事情,虽然她不信任自己,但是想来也应该是信任天依的。
诚如天依的信任,白衣从未想过要站在她们的对立面,也不愿意站在她们的对立面。他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好不容易在这个世界之中寻觅到了一个安身之所,无论是谁,都不会有意去破坏这样的地方,只会好好保护这最初的温暖。
第一和最后,对于人的意义都很大,是铭刻人生历程的碑文。人需要背负一些东西才算是活着,而他们所愿意背负的,所愿意怀念的,必定会是自己人生最初与最后的那些经历。
就算白衣在这世界之中举目无亲,孤独如斯,也不会有什么例外。在不做人之前,起码他还曾经是个人,也会有喜怒哀乐,有欢欣,有忌惮,有怀疑,有蹉跎。
可惜,烛火是执拗的,长刀在手,她瞪着他:“你不要用小姐来遮挡,我今天必须得到你明确的答案。”
重要的其实不是原因,而是答案。有些人会觉得,相比于语言,行动更能够体现一个人的心智和意图。但是对于更多的人而言,观察一个人,不仅仅是他的行动,更多的,则是他的话语。
有些话,你不说出来,就是暧昧不清的,就是意味不明的。单单只是凭借行动是无法判断的,在人们心中,催使你做出行动的缘由会有很多,但是只有你说了出来,那才是你的立场,才是别人得以相信你的凭据。
就如同找一个人借贷,就算他相信你会还钱,依旧会需要借条这样的凭据。这是为了内心的安定,也是为了应对变化莫测无可捉摸的未来。
单纯的行动,或者言语,都不可信,只有言行合一的人,才拥有被信任的资格。
所以烛火的意思其实并非是逼问白衣说出那些他不愿意说也不能够说的秘密,而是想要得到白衣的表态,得到她可以去信任这个少年的凭据,哪怕最后白衣食言而肥,那也是另一桩事情了。
“好吧好吧,我承诺我绝对不会伤害天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白衣当然看懂了那团摇曳的火焰,虽然很无奈,但是他依旧做出了承诺和保证。他虽然不太理解烛火是如何思考的,但是他明显看得出她想要什么,毕竟火焰,除了燃烧,也就没有什么别的变化了。
长刀入鞘,烛火面色沉静地收摄了眼中的火,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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