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的人们没有一个能容忍点燃街灯的人。这天的空气有时清晰到足以看得见对面的法国海岸,可是到了下午,又变得雾气浓重。 洛里先生的思绪似乎也跟着变得朦胧不清起来。 天黑了,他坐在餐室炉火面前,像等待早餐那样,坐着等晚餐送来,他的思绪正不停地在火红的煤炭中掘啊,掘啊,掘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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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后,来一瓶上等红葡萄酒对正在火红的煤炭中挖掘的客人是没有坏处的,除了使他不想干活外。 洛里先生闲坐了好长时间,然后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情,就如一位容光焕发的老年绅士喝完一瓶酒时常有的那样,倒出最后一杯酒,这时,狭窄的街道上响起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而且车声隆隆地驶进了饭店前院。他放下还未喝过的那杯酒。“小姐来了!”他说。几分钟后,侍者便进来通知他说从伦敦赶来的莫奈特小姐已经到达,很想见见特尔森银行的绅士。“这么快?”
莫奈特小姐已在路上吃过点心了,现在什么也不想要,只是急着要立即见到特尔森银行绅士,如果他乐意和方便的话。特尔森银行绅士对此事毫不犹豫,以一种不顾一切的坚决神态喝完了那杯酒,按了按耳朵上面的那头奇特小巧的假发,然后就跟着侍者来到小姐的房间里。 这是一间又大又暗的房间,房内布置着装有黑色马鬃的阴森黯淡的家具和几张笨重漆黑的桌子。 那些桌子都是漆了又漆的,使得房间中间桌上的两枝高大蜡烛的烛光昏暗地照在每一张桌面上;这些反光好像被深深地埋葬在黑色檀木的深处,非得被挖出来后才能发光似的。房间里太阴暗了,什么都看不清。 洛里先生在破旧的土耳其地毯上摸黑前行时,以为这会儿莫奈特小姐正在隔壁的另一个房间里。 一直到走过那对高大的蜡烛时,他才看到在烛光和炉火之间的桌子旁边站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正在等他。姑娘披着斗篷,手里还攥着她的旅行草帽的丝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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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了那个轻盈苗条的身姿,那头浓厚的金发,那对带着探询神情的蓝眼睛,和那个具有奇异功能的前额(多么娇嫩光滑)
,它一会儿舒展,一会儿皱起,那神情又疑惑、又好奇、又惊讶、又专注,四种表情一应俱全。随着他目光的转动,一个与这容貌相仿的幼儿容貌忽然浮现在他面前;在一个寒冷的季节里,他曾抱着那幼儿在冰雹狂浪中,通过了前面的海峡。 那相仿的容貌像一股气消失在她身后那面面目狰狞的大镜子的表面。 那镜框上雕刻着一大排黑人丘比特的画像,他们全都四肢残缺,有几个甚至连头都缺了,正捧着装满死海之果的黑篮子,献给黑色的女神。 洛里朝莫奈特小姐郑重地鞠了一个躬。“您请坐,先生。”一声清脆悦耳的年轻话音传来,稍带有一点外国口音,但只是很少一点儿。“让我吻您的手,小姐。”洛里先生说,作完那种老式的礼节后,又郑重地鞠躬,然后坐了下来。“昨天我收到一个银行的一封信,先生,告诉我一个消息——或者说是发现——”
“措词无所谓,这两个词组都可以用。”
“——是有关我那可怜的父亲留下的一小笔财产,我从来没看到他——他死了很久了——”
洛里先生在椅子里动了一下,苦恼地朝黑色丘比特的迎客行列瞅了一眼,好像他们那些荒唐的篮子里的礼品会对人有什么帮助似的。“——提示我必须到巴黎去,同已为此事专程被该银行派往那儿的一位绅士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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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我。”
“我已准备好听从您的教导,先生。”
她对他行了一个屈膝礼(当时的年轻妇女都行这种礼)
,真实地表明她觉得他比她更老练而且见多识广。 他又向她鞠躬。“先生,我是这样回复贵银行的:既然那些知情的好心人建议我有必要到法国走一趟,又因为我是一个孤女,没有可以陪伴我去那儿的亲友,如果在此次旅行中,能让我处于那位高贵绅士的庇护之下,我将感到非常荣幸。 这位绅士已经离开了伦敦,不过我知道银行已经派人给他送去了一封快信,请他赏脸在这儿等我。”
“我很高兴能被委以如此的重任,我愿意效劳。”洛里先生说。“先生,我真切地向您表示谢忱。 万分感谢。 银行告诉我说那位绅士将会向我解释事情的详情,而且要我自己为此事的出乎意料之外作好完全准备。 我已经作了完全的准备,我自然很迫切地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洛里先生说,“是的,我——”
停顿了一下,又按了按耳朵上卷曲的亚麻色假发,他接着说:“这真是不易开头的。”
他并没有马上开始讲述,正在犹豫之中,他看见她闪光的眼神。 那娇嫩的额头紧张地形成一种奇特的表情——除了奇特之外,它美丽而富有个性——她举起一只手,好似不由自主想抓住或留住某种稍纵即逝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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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与我是完全陌生的吗?”
“可不是吗?”洛里先生张开双手,手心朝外,脸上带着一种斗嘴的微笑。在她的双眉之间,就在那优雅媚人娇嫩小巧的鼻梁上方,那种表情正在渐而变得深沉。她本来一直站在一把椅子旁边,这时才若有所思地坐了下来。 等她重新抬起眼睛时,他即刻继续说道:“在你客居的国家里,我想,我最好把你看作一位英国小姐,按英国人的称呼,叫你莫奈特小姐,好吗?”
“没关系,先生。”
“莫奈特小姐,我是一个商人。我有一个必须履行职责的义务。 当你听我叙述事情原委时,您尽可以只将我看作是一架会说话的机器——真的,差不多是这样。如果您允许的话,小姐,我现在就给你讲述一个有关我们一位主顾的故事。”
“故事?”
他似乎有意弄错她重复了一遍的那两个字眼,匆匆地答道:“是的,主顾。 在银行业务中,我们通常将那些同我们有业务往来的人称为主顾。 他是一位法国绅士,一位从事科学的绅士,一位很有成就的人士——一位医生。”
“是波韦人吗?”
“嗯,是的,是波韦人。 就像你父亲莫奈特先生一样的,这位绅士也是波韦人。 像你父亲莫奈特先生一样,这位绅士在巴黎也很有声望。 我很高兴能在那儿与他认识。 我和他有业务关系,但彼此间来往很密切。那时,我在法国分行里,已经有——噢,有二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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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先生?”
“我说,小姐,那是二十年前。 他结婚了——同一位英国女士——而我是他的财产托管人之一。 他的财产事务,就像许多法国绅士和法国家庭的财产事务一样,完全托付给特尔森银行料理。 同样,我现在是,或者说一向是,我们主顾的这种那种财产的委托保管人。这些都只是业务关系,小姐。其间没有任何友谊成份,没有特殊的趣味爱好,没有感情那一类东西。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从一桩业务转到另一桩业务,正如我在工作时间里从一位主顾转到另一位主顾一样,总之,我是没有感情的,我只是一架机器。 让我们继续说——”
“这是我父亲的故事,先生。 我开始想起来了”——那个奇特的皱着的前额很有意味地对着他——“我父亲死后,我母亲仅仅活了两年,我成为孤儿时,是您把我带到英国来的。我大致可以肯定那是您。”
洛里先生握住了那只信赖地向他伸来而又稍有些疑感的小手,郑重地把它贴在自己的嘴唇边。 然后,他领着这位年轻女士再次坐回到她的椅子上,左手扶着她的椅背,右手一会儿摸着下巴,一会儿按着耳朵上的假发,或者强调一下他说过的话,一直站在那儿俯视她坐在那儿和在仰视他的那张脸。“莫奈特小姐,那就是我。只要你回忆一下我从此以后再也没去看过您,您就可以明白我刚才说的我没有感情,我和他人的关系仅仅是业务关系的话是多么真实。 其实,您从此以后就成为受特尔森银行监护的孤儿,而我正忙于特尔森银行的其他业务。 感情!我没有时间去关心它,也没有机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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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怀它。 我将我全部的一生,小姐,都消耗在推动一部巨大的赚钱机器里了。“
洛里先生这样古怪地描叙了他从事的日常公事后,用双手按着头上的亚麻色假发(这其实是不必要的,因为它那光亮的表面平滑如常)
,然后,他又恢复了常态。“因此,小姐,正如你刚才说的,这就是您那可怜的父亲的故事。 但现在情况有些变动。 假如您的父亲在死的时候并没真的死掉——不要害怕!您如此吃惊!”
她真的感到震惊。 而且用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请您,”洛里先生一边用一种安慰的语气说着,一边把右手从椅背上抽回,放在她那颤抖着抓着他哀求的手指上,“请你不要太激动,这不过是一桩业务。 听我说——”
她的面容使他焦急不安,他停顿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听我说,假如莫奈特先生没有死;假如他是突然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假如他是被神秘地带走的;假如他在什么可怕的地方,那个地方并不难猜想到,却没有办法找着他;假如他在本国有一位能行使某种特权的仇敌,那种特权据我所知,那时就连海峡对岸最最勇敢的人也不敢对此说一句悄声议论的话,例如,有特权者任意填写了一张空白圣旨,就可以把任何人抓进监狱,无限期地关在里面;假如他的妻子曾为获得他的任何消息而哀求过国王,皇后、朝廷和教士,但是一切都是徒劳——那么,您父亲的经历大概就是这位不幸的绅士、波韦医生的经历。”
“我请求您再多告诉我一些,先生。”
“我会的。 我正要接着讲下去。 你受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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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此时此刻您带给我的猜疑之外,我什么都能承受。”
“你说话的神态泰然镇定,你——的确很镇定。这很好!”
(虽然他说话的神色不如他的言词那样来得满意)
“这不过是一桩业务。 就将它当作一桩义务,一桩必须完成的义务。 假使那医生的妻子,尽管她是一位十分刚毅勇敢的女士,却因这件事而忍承了强烈的痛苦,那时正是在那个小孩即将出生之前……。”
“那小孩是一个女儿,是吗,先生?”
“是一个女儿。 ……一桩业务……不要太难过。 小姐,假使那位夫人在生小孩之前忍受了如此强烈的痛苦,以至她决定不让这惨痛的任何部分再折磨那可怜的孩子,就想方设法让女儿相信她父亲已经死了——不,不要跪下,天哪,你为什么要向我下跪?”
“为了真情。噢,尊敬的,仁厚的好先生,为了这些真话。”
“一……一桩业务。 你把我弄糊涂了。 我被弄糊涂了,那我怎么办事呢?
让我们冷静下来。如果你现在肯计算一下,比如,九个九便士是多少,或者二十个吉尼是几个先令,那会很有好处的。 这样,我对你现在的心理情况就会放心了。“
对于这些请求,她并没有直接回答。 在他很温存地将她扶起来后,她就静静地坐着,那双一直抓着他手腕的手比以前更加坚定,她在向杰维斯。 洛里先生传递她的自信。“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勇敢!你还有事情要去做,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莫奈特小姐,你母亲怀着你的时候就在做这件事,而且她一直到死——我相信她是因为悲伤过度而去世的——都不曾放松过她那徒劳的寻找你父亲的努力。 她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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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时,你才两岁,她要你长大成人,健康、美丽而幸福,不让你生活在那种焦虑之中:你父亲是否会抑郁地死在监狱里,还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在监狱里苟延残喘。“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带着一种爱惜的情感俯视着那头飘拂的金发,在他的想象中它好像已被染成了灰白色。“要知道你父亲的财产并不多,他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你母亲和你。 在金钱和其它财物方面也没有新的发现,但是……”
他感觉到他的手腕被抓得更紧了,他停了口。 那曾经引起他特别注意的额头上的表情纹丝不动,只深深地表达着一种深切的痛苦和恐惧。“但是他已经——已经找到了。 他活着。 大大地变了样,这是极有可能的;几乎成了废物,这也是可能的;尽管我们总希望从好的方面去想。 还活着,这就够了。 你父亲已被送到巴黎他以前的仆人的家里,我们就要去那儿。 我,要去领他,如果可能的话;你,要去恢复他的生活、情爱、职业、休息、安适。”
一阵战栗传遍她的全身,并且传遍他的全身。 她用一种轻微的、清越的、恐惧的声调,好像在讲梦话似地说:“我就要去瞧他的鬼魂,那是他的鬼魂,不是他。”
洛里先生轻轻地抚摸着抓住他手臂的那双手。“这个,这个,这个,你看,你瞧瞧!最好的和最坏的结果你现在都了解。 你就在去看望那位可怜绅士的行程中,而且再通过一段平安的海路和一段平安的陆路之后,你就会到他的身边了。”
她用同样低低的语调,悄声说道“我一直都是自由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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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是幸福的,他的鬼魂从来没有来侵扰过我啊!“
“还有一件事得提一下,”洛里先生说,他加重了语气以迫使她注意。“找到他时,他已用另外一个姓名称呼了,他自己的姓名已经早被遗忘或湮没了。 再去重申他的真实姓名是有害无益的;再去打探他这些年是无人过问的囚徒还是时时被监视的囚犯也是有害无益的。 现在要去询问任何事情都是有害无益的,因为这是非常危险的。 最好是在任何地方或任何情形之下,对这些事只字不提,并且,无论如何要暂时将他搬离法国。 即使是我,一个安全的英国人;即使是特尔森银行,法国重要的债权机构,都避免提起这件事。 我并未随身携带公开涉及此事的任何文书。这完全是一项秘密事务。有关的文书、帐目和备忘录里都只记录了这样的词:‘复活’,这句话是怎么理解都可以的。 不过你这是怎么了?你一点也没在听!莫奈特小姐!”
她完全默默不动,甚至没有朝椅子后背上靠,依旧坐在他的手的下方,可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她圆睁着双眼盯着他,刚才那种最后的表情仿佛是雕刻或烙印在她的额头上似的。她把他的手臂抓得如此紧,以至他不敢从中解脱出来,生怕这样做会刺伤着她;于是,他一动不动,大声求援。一个容貌粗野的女人带领着饭店的侍从们冲进了房间。甚至在焦虑不安之中的洛里先生也注意到那女人全身通红,红头发,穿着十分紧身的衣服,头上戴着一顶最奇妙的帽子,就如近卫军戴的特大号高皮帽似的,或者说就像一大块斯提尔顿干奶酪似的。 她立刻就解决了他如何从可怜的小姐那儿解脱出来的问题,她把一只健壮的手放在他的前胸上,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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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一下就把他飞送到最靠近的墙壁上。(“我真认为那一定是个男人!”洛里先生飞撞到墙上时喘着气这样想。)
“喂,看你们这帮家伙,”那女人朝旅馆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