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林把杨帆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沈老师,沈老师琢磨了琢磨说,如果杨帆乐意的话,就不会这么说了,咱俩的事儿还是等等再说吧。杨树林和沈老师便依旧生活在各自的家中,隔三差五见次面。
元旦放了三天假。第二天,杨树林决定去学校看看杨帆,炖了一锅牛肉,盛在小盆里,骑着自行车,带上地图,向杨帆学校蹬去——该学校坐落在城乡结合处,不好找,路都是近几年修的,之前杨树林只坐车来过一次,骑车不知道怎么走。
到了宿舍楼下,杨树林让传达室的老头喊杨帆下来。杨帆以为是陈燕,女生浪漫,爱搞突然袭击,下来看见的却是杨树林。
杨帆说,你怎么来了。
杨树林说,来看看你,挺长时间没回家了。
杨帆说,我又不是幼儿园小孩,几天不回家还需要看。
杨树林说,这不是过年吗,怕你孤独。
杨帆说,我不孤独,一宿舍同学呢。
杨树林心里说,那你就没想想我孤不孤独。嘴上却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然后把套着塑料袋的一盆牛肉交给杨帆。
杨帆说,这是什么。
杨树林说,给你炖的牛肉。
杨帆说,学校什么都有卖的。
杨树林说,还是自己家炖的香。
杨帆还真不这么认为,但没有说。
杨树林说,什么时候回家。
杨帆说,考完试吧。
杨树林说,宿舍暖气暖和吗。
杨帆说,还行。
杨树林说,有要洗的衣服吗。
杨帆说,水房有洗衣机,我都洗了。
杨树林说,学校的东西还挺全。
杨帆说,还有事儿吗。
杨树林说,没了。
杨帆说,那没事儿我上去了。
杨树林说,上去吧,抓紧复习。
杨帆听了有点儿难受,他不回家的理由是复习,而刚才下来之前正和同学打拖拉机。
杨帆端着搪瓷盆,上了楼,在二楼的窗口看了一眼杨树林,正蹁(pian四声)腿上车,蹬了几下,消失在学校的林荫道里。
杨树林骑了一个半小时骑到家。在胡同口买了一个烤白薯,半张大饼,三两猪头肉,杨帆不在家,他懒得开火。
到了夏天,杨树林所在的胡同拆了,搬楼房了。杨树林得到的是一套六十平米的两居室,大的那间卧室给了杨帆,采光好,杨帆得看书。
家是搬家公司帮着搬的,杨树林和杨帆指挥调度。那天突然下起太阳雨,当时东西正堆在楼下,为了不把电脑淋着,杨帆也动起手来。杨树林被杨帆的行为感染,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了,同时为了表现自己并不老——之前搬家工人对杨树林说,老师傅您歇着,我们来——杨树林撸胳膊挽袖子,猫下腰,抬起一箱子书就要往楼上搬,只听身上嘎巴一声,杨树林哎哟一声,又放下箱子。工人问,怎么了老师傅。
杨树林说,腰闪了。
杨帆说,净逞能。然后搬起杨树林放下的箱子上了楼。
杨树林觉得别人都在忙乎,自己什么也不干实在说不过去,刚搬点儿东西还把腰闪了,会不会在别人眼中显得很废物,为了改变留给别人的这种印象,杨树林拎起一个板凳,另一只手按着腰,艰难地上了楼。
家搬完了,工人走了,雨也停了。暂时还开不了火,杨树林要带杨帆下楼吃饭。
杨帆说,你那腰行吗。
杨树林说,怎么不行,刚才我还往楼上搬东西呢。
杨帆心想,您搬的那也叫东西。
两人下楼找饭馆。走了半天,没找着吃饭的地方。杨帆向一个头发有点儿花白的人打听路:大爷儿,问一下,哪有饭馆啊。
老头指着一个方向比划了半天,杨帆没听明白,杨树林过来说,大爷儿,您再说一遍。
老头一愣,看了看眼前的两个人,看不出是哥俩。
老头又比划了一遍,杨树林似懂非懂,说了一句:谢谢您啊,大爷儿。然后带着杨帆走了。
杨帆问杨树林,你是不是觉得你还很年轻啊。
杨树林说,怎么了。
杨帆说,你管他叫大爷儿,人家比你大不了几岁。
杨树林说,他看上去都快成老头了。
杨帆说,你俩看上去差不多。
杨树林说,是吗,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杨帆说,你不会认为你们还是两代人吧。
杨树林听了很受打击,难道自己真的那么老了吗,刚才那个人背都有点儿驼了,脸上也有老年斑了,头发从远处看都是灰色的了,曾几何时,自己还年少轻狂,意气风发,浑身坚硬,现在却被儿子说成和他差不多,唉,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岁月不饶人啊。
杨树林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果然没以前硬了。这个发现让他很伤感。
从饭馆出来,太阳暴晒,街上巨热。杨帆要吃冰棍,问杨树林吃不吃。杨树林本来不想吃,为了表现自己和杨帆这个岁数的人一样,也吃了一根。两人一人举着一根雪人,边走边吃。杨帆几口吃完了,杨树林嫌凉,吃得慢,被太阳一晒,雪人成了残疾人,流了一手黏汤儿。杨树林去舔,但是舔的速度没有化的快,手上越来越黏糊。杨帆实在看不过去,说,吃根冰棍磨磨叽叽的,跟个老头儿似的。说完杨帆觉得不妥,杨树林差不多已经是老头了,本体喻体不能是一样的。
搬进来后,杨树林要把电视放在 客厅,杨帆没让,说杨树林看电视的时候声音太大,吵,让他放卧室,两人的卧室中间隔着客厅。杨树林说声音不大我听不见,杨帆想,这可能也是杨树林开始衰老的标志,耳背。
电视需要重新搜一遍台,杨树林不会,让杨帆搜。杨帆搜好了,没过两天,一些频道没了,杨树林又让杨帆调,过了没几天,调好的频道又没了。居委会对此的解释是,新小区,信号不稳定。杨树林又让杨帆调,杨帆觉得不能这么下去,必须让杨树林独立,要不然他就像一个不会穿衣服不会吃饭的孩子,老得让家长伺候,于是教他怎么调,告诉他遥控器上按哪个键是手动搜台,哪个键是自动搜台,哪个键是微调,但是杨树林就是学不会。杨帆说算了,以后还是我调吧,心想,孩子学不会穿衣吃饭也没办法,家长受点儿累,自认倒霉吧。可是杨树林看电视心切,有时候足球比赛看着看着突然变成一片雪花,他就着急,自己瞎调,经常把有信号的台调没了,加大了杨帆的工作量。杨帆说,等我回来调不行吗,你就那么着急。杨帆拿起遥控器,趁他洗漱的工夫儿,调好了电视。杨树林进来一看,电视上有影儿了,便说了一句自以为 幽默并能调节气氛的话:到底是大学生啊。
杨帆下次再回家的时候,杨树林正躺床上看书,说,你回来得太及时了。杨帆说,台又没了吧。杨树林说,现在频道多了,精神生活丰富了,也挺麻烦的。
幸好没过多久小区的电视信号稳定了,杨帆不用每到周末的时候就得回趟家了。
大四毕业前,学校和电台做一期关于毕业生的节目,杨帆被同学拉去参加。节目内容就是主持人和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们互动,问一些诸如理想、职业方向、是否考研、是否出国这类的问题。最后一个问题是,大学是思想形成的重要时期,哪些人给了你们较大的影响。有人说是霍金,自己日后也要投身于科学研究中,有人说是李嘉诚,自己的理想也是成为大款,有人说是学校的某个讲师,因为受女生喜爱,所以他要考研,争取留校任教。轮到杨帆,杨帆想,年轻的时候还受点儿港台文化和歌手影星的影响,现在觉得那帮人真就那么回事儿,教授大款科学家他觉得没什么的,仔细想了想,好像除了杨树林,想不出别的人了,于是杨帆说,我爸。主持人问为什么,杨帆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觉得如果非选一个人的话,只能是杨树林,并不是因为从他身上学到了什么,或者被他的某种品质所感染,相反,杨帆厌恶他的很多做法和习惯,但是,两人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自己身上多少都会留下一些对方的印记,比如杨树林一直对当官的很有看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杨帆也对领导有了一种排斥。杨帆觉得杨树林像一块磁铁,自己像一块铁,在一块久了,虽然没有变成磁铁,但也有了磁性。主持人又问,你父亲做的哪些事情影响了你。杨帆开始回忆,在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往事,从幼儿园——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有记忆的——到现在,甚至到今天上午杨树林打电话问他工作找的怎么样了,杨树林的音容笑貌浮现在他眼前,想到这里,杨帆声音哽咽了,他说,我想不起来了,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主持人说,能不能说一说你和父亲一起生活时的情景,让我们感受一下那些温馨的场面。说着把麦克风往杨帆跟前推了推。这个动作将杨帆积累起来的感情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他觉得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包括现场的参与者,还有将来听这个节目的观众,于是对杨树林的那种微妙的感情莫名其妙地被释放,眼泪溢了出来,在眼眶里打转。这似乎是主持人想要的效果,出于对节目质量精益求精的要求,主持人觉得应该让杨帆的眼泪掉下来,于是深情起来、似乎和杨帆的心贴在一起,循循善诱:看来这位同学和父亲的感情很深厚,那么,你能不能对父亲讲几句话,或许你的父亲会收听这个节目。
一想到杨树林会听,杨帆积累起来感情顿时烟消云散,眼泪又像撒在海绵上的水,瞬间就不见了。
主持人显然很失望,见杨帆的状态也不像能回到刚才的那样了,便不再继续,开始说节目结束语。
离开电台前,杨帆特意询问了节目播出时间。到了播出那天,杨帆回了家,将杨树林的 半导体藏了起来,直到该节目重播也结束了,才拿出来。
毕业典礼那天,很多学生叫来家长,分享自己的快乐,当然也有人出于这种目的:让你们看看,给我交的学费没白花。他们和家长站在草坪上,站在礼堂前,站在教学楼前,站在宿舍楼前,站在操场前,凡是能站人的地方,差不多都站了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在那照相。
杨帆没有叫杨树林来,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无非就是宿舍不让住了,每天不用再去课堂上答到了,杨帆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管这叫里程碑,还全家总动员,选个有纪念意义的或者是有点儿风景的地方,特正式地站在相机前,挺事儿的,而且一些男生还和父母做出亲热状,太傻了,都二十多岁了,也好意思。
很多学生家长开着自家车或者单位的车来帮孩子拉行李,杨树林问杨帆,用我骑自行车帮你拉点儿东西回来吗。杨帆没用,自己找了一辆黑面包,把四年下来还有保留价值的东西拉回家。
杨帆大包小包地进了门,杨树林说,回来了?杨帆说,回来了。杨树林说,这回就在家住了吧。杨帆说,嗯。透着一股无奈。
自打搬回家住后,杨帆觉得生活很不习惯。原来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现在不行了,一切时间都要以杨树林为准,比如早上八点的时候,肯定已经吃完早饭了,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肯定是在吃午饭,晚上七点的时候,肯定已经吃完了晚饭,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杨树林要上床睡觉了,肯定会嘱咐杨帆也早点儿睡,杨帆因为没事儿干,便也就睡了。
杨帆说,我这哪是在家啊,整个儿一坐牢。
半个月下来,杨帆竟然每天能在七点的时候自然醒,中午十二点就饿,晚上十一点就困。
杨帆毕业前没找到工作,他学的是通信工程,上大学那年正好赶上扩招,但是四年后工作单位没扩招,杨帆不想进小公司,大公司又进不去,于是便成为那部分差额。
杨帆觉得不公平,很多同学还不如他呢,有的连毕业证都没有,就是因为父母说了句话,便进大公司了,进去后什么活都不用干,每月好几千挣着,还经常出差,住星级酒店,成天在里面看电视,或者游山玩水,而他的工作却要自己找,一点儿指不上杨树林。
杨帆知道听说文革时候插队的知青里流传一副对联,上联:老子无能儿务农,下联:老子有能儿返城,横批:比爹。杨帆觉得,只要是在中国,这幅对联放在任何地方和年代都适用。
杨树林也想帮杨帆找份好工作,但苦于没有门路,自己的工作尚且如此,如何帮得上杨帆。
陈燕毕业后进了家民营大公司,俩人一直磕磕绊绊,中间闹过若干次小矛盾,也吵也闹,吵完了闹完了,平静些日子,俩人又好了,反复多次,习以为常。
杨树林和沈老师感情日益深厚,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俩人加一块快一百岁了,平平淡淡,也挺幸福。杨帆毕业后住在家里,影响了他俩的来往,所以每隔几天,杨树林总要加一次班,让杨帆自己吃。杨帆知道杨树林他们厂要倒闭了,不要说加班,就是工作时间内都没事儿干,但对杨树林的加班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晚上吃面条,杨树林先给杨帆盛了一碗,杨帆端走,杨树林又盛自己的,问杨帆够不够,用不用再来点儿,杨帆说够了。杨树林端着碗坐在杨帆旁边,刚要吃,又说:还是给你拨点儿吧。 杨帆说,我说我不要了。杨树林开始吃,还剩半碗的时候,杨帆吃完了,杨树林说,再给你挑点儿吧。杨帆站起身,说,你烦不烦,说一遍得了,别没完没了的。杨树林说,我让你多吃点儿有错吗。杨帆说,我都说我够了。
杨树林说,我不是怕你想吃不好意思嘛。
杨帆说,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想吃我就说了,不像你们这代人,想干什么不说,掖着藏着,虚伪。说完把碗拿到厨房。
杨树林吃着面条自言自语:从一口面条上升到虚伪的问题上,到底是大学毕业啊。
这句话让杨帆很不舒服,他联想到自己最近的状况,觉得杨树林另有所指,好像嘲笑他大学毕业还找不到工作,这么大了还吃家里,于是急了,说:我不就没找到工作吗,你等着,等我挣了钱把你给我花的钱都还你。
杨树林说,我说什么了,让你觉得我跟你要钱,我没这意思。
杨帆说,你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意思。
杨树林说,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什么都往那儿想。
杨帆说,我没压力,以后我找工作的事儿你少提。
杨树林说,你太敏感了,还不让人说,有压力就是有压力,没事儿,别太往心里去,慢慢来,面包会有的。
杨帆受不了杨树林句句话都刺在自己心窝里,但表面上还很豁达的样子,说,我的事儿你少管。
杨树林确实没想招惹杨帆,只是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杨帆,并不知道这样的话会刺激到他,而且看不出杨帆生气,依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两人经常因对事件的态度不同而争吵,嚷嚷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杨帆觉得俩大男人这样挺没劲的,杨树林却乐此不疲,似乎将此事当成生活中的一种乐趣,闲得没事儿,杨树林就故意招惹一下杨帆,让他说两句话,然后自己再说几句火上浇油的话,杨帆便开始还击,于是一场争吵又开始了。要不这样,杨帆基本不主动和杨树林说话,杨树林会感觉很孤独。
为了躲避杨树林,杨帆开始白天出去,晚上也不怎么回家吃饭。杨树林经常在杨帆出门前问他晚上是否在家吃,语气大有对杨帆老不回家吃饭的不满。杨帆说,我毕了业不是为了在家吃饭的,你好意思做饭我还不好意思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