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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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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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
  我想到,你不可能哈哈笑声之后没有任何开场白就立刻谈论上述问题,因为那也不是总统随便能答应的。担任翻译的特派员头脑里似乎也有琉球独立论者或者虾夷族①的民族主义者纲领的烙印。也就是说,你为了使衰微的村庄=国家=小宇宙复兴向美国总统诉说的话,谁也没有正确理解。不仅如此,妹妹,你逗留于美国期间,已有证据表明你业已发了疯。即使对于通过翻译的对话姑且不论,妹妹,据特派员说,你在美逗留期间的行动有许多奇矫之处。你和总统单独会见的第二天开始,也不和饭店联系一下,整整一周,你这个人就不见踪影。后来好像十分衰弱的样子出现于特派员面前时,什么也没有说便上了当天晚上的飞机。
  ①又名〃阿伊努〃(Ainu)人,居住于北海道的日本少数民族译注。
  妹妹,你回国之后就对俱乐部的常客们说,你在美期间,由?体检查,结果发现末期症状的癌症,于是关闭了俱乐部。但是一个月之后,彻底重新装修的俱乐部又开了张。新装修的俱乐部内部,最主要的就是把人体患癌症的各个部分加以放大的彩色照片成了主要装饰。恣意地强调色彩,用特殊玻璃镶起镜框,每一幅都很美。特别是细胞已被破坏而成为无效等位基因,呈鲜红色滑溜溜的那些照片,甚至使人有梦幻般的感觉。妹妹,你把内部装饰改成这副模样的俱乐部,据说顾客熙熙攘攘,趋之若鹜,不仅是为了向患癌症的你告别,许许多多的旧知特意前来,可能另有原因吧。难道来的人之中不是有许多新客么?病情已经不可能动手术,全靠抗癌剂控制病情,照旧谈笑风生,由于你这个媒介的存在,客人们的自我抑制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对于近亲以及知友的癌症,或者对于自己的癌症,就能毫无惧色地谈论它了。墙上的或者隔离板上的彩色极其鲜艳的癌照片,似乎足以鼓舞他们具体地认识奇异的生命吧。
  但是,妹妹,你把新俱乐部正处于鼎盛之中再次关闭之后,就立刻动身出发去我们当地,首先是渡过四国岛。你此次出行,妹妹,就和江湖女艺人我们的母亲遭到流放一样,也是有崇拜者同行的,而且不止一人。你们一行在大阪去了露旦角经营的男性同性恋者酒吧,而且使那里成了热闹场。你和你的同行者一起上了半夜从宇野起航的联运船,上船之后没过一个钟头你就不知去向了。据说,甲板上不要说西装,即使内衣也全脱下来扔在那里。当我接到警察说你跳水自杀的通知时,我眼前出现了在海上的月光之下,从海里打捞出你的身体,
□ 作者:大江健三郎
同时代的游戏
第五信 写神话与历史者的一家 
(七)
  妹妹,当你和他们告别的时候,露旦角对你表现了难以控制的感伤之情。瘦骨嶙峋的一副骨架,一张蜡黄皮肤的脸,顶着一头枯草一般的头发的阿姨,满怀哀怜之情的目光,透过她那银边圆眼镜注视着你。露旦角以古老的恩义之情,对你的同行者们盛情款待的这时间,阿姨把你叫到洗碗池那间屋子的间壁墙下,和你谈了露旦角最近的境遇。她说,露旦角在新桥演舞场开独舞会之前,在新桥开轻金属和弱电机公司的老董事长就是露旦角的赞助者,现在和露旦角分手了。既不是这个赞助者对露旦角已经不感兴趣,也不是露旦角对赞助者没有爱慕之情。他们是彼此怀着诚挚的哀怜之情分手的。这也是后来我听她直接对我说的,据她说,总是爱哈哈大笑的你,听了那话以后好像眼里噙着泪,脸颊通红。现在,露旦角把所有的一切全献给不定期从东京来的新情人了。阿姨坦率而明确地表明,自己曾经牺牲了一生同露旦角结下不解之缘,此番决心付出巨大牺牲,尽力帮助他们。
  露旦角和阿姨的生涯中之所以出现危机的新局面是因为那新情人。露旦角离开峡谷之后遇上他的,两个人从此坚守山盟海誓,开头是因为两人说话的口音一样而相识的。露旦角的赞助者的公司向罗马尼亚输出弱电机器成套设备,为了招待来日本的技师团,在大阪饭店开晚会。露旦角在这个晚会上演出了《京鹿子姑娘道成寺》独角戏,这是阿姨按照她的记忆,从我们的母亲当年作江湖女艺人时的拿手戏之中选了这一折,教给露旦角,而且力求使它恢复当年原貌。对于露旦角的演出大受感动的宾客之中,有和罗马尼亚以及东欧各国关系很深的某位前任外交官。现在他担任外交部某外国团体的理事长,同时他也是该项弱电机器成套设备出口的幕后促进者。该氏将在下届大选时登上政治舞台,那时他将竭尽全力帮这个轻金属、弱电机器公司的忙。这样的重要人物对于余兴演出的独角戏如此关心,老董事长当然非常高兴,便把露旦角介绍给他。这位前外交官对于露旦角和阿姨谈话间的举止非常入迷。
  露旦角和阿姨称这位前外交官为〃先生〃,和露旦角他们相识了的这位〃先生〃就这样和露旦角去了他经营的男性同性恋者酒吧。随后回到露旦角和阿姨的公寓的这位〃先生〃在这里逗遛的时间之长,超过了常识。他恢复理性的时候,这位〃先生〃就开始发愁:他作为一个半官半民团体的理事长,这长达一个星期荒唐的逃亡该如何向单位交代?该怎样向家里的人交代?最重要的就是编造的瞎话让对方听了觉得合情合理,能够相信,完全接受。他为了难于编造谎言非常愁苦,觉得这确实是他一生的危机。对于〃先生〃陷于困境,以及如何从这种困境摆脱出来,露旦角很了解也给了他很大鼓舞,他完全接受,从而表现了极大的勇气,于是采取了自救的手段。〃先生〃从露旦角的公寓用电话向东京发出许多指示,也挂了国际电话。他说的话全是所谓公务上用的话,这样话也就是使〃先生〃能步步高升的话,换个说法也就是别人说过的话,那种标准语言。但是放下电话,他就和露旦角与阿姨说个没完,那话之多几乎够说三十年的,完全是我们当地的话,仿佛沉浸在我们当地语言的大海里。
  妹妹,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听过一个神话,说是五十天战争之后有个人逃亡似地离开峡谷,经过特别考试上了第一高等学校,然后顺利地进了东京帝国大学的一位秀才的神话。此人后来顺利走上了有出息的道路,但是他对于和我们当地的关系严守秘密。原因是他在五十天战败时,在〃无名大尉〃根据户籍簿裁判时,他按照老人们叮嘱报的是一个已经死了的青年的名字,这样他才活了下来。他直到现在还是和〃在〃的和他曾经共有一个户籍的同名的人,这就是说,他现在活在别人的户籍上。取得学历而进了外交部,走的是一条平步青云之路。这人实际上不是户籍簿上的那个人,他是五十天战争时期的游击队员,杀害过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士兵。如果事实一旦弄清楚了,结果会如何?据说他总担心他的一生之中我们当地的秘密是不是永远不会暴露?为此而经常受到恶梦的困扰……
  露旦角开始并没有觉察到这个神话般的人物现在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就露旦角来说,他觉得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他遇上了非常喜欢听他谈话的一个人,仅此而已。按以往的经验,他对于赞助者介绍给他的人总要设法弄清楚〃先生〃的职业和地位,但是惟独对于此人,他连问个明白的想法也没有。
  把五十天战争有关的神话拉到露旦角意识表层上来的,恰恰就是这位〃先生〃。因为最初这位〃先生〃对于露旦角和阿姨的话着了迷,所以他据此推测这两位就是自己业已抛弃的故乡一带的人。正是因为这个关系,〃先生〃和露旦角在谈心里话的夹空就问他,有一位人称破坏人的巨人开创的当地有关民间传说。这样就立刻出现了难以避免的那个瞬间。从没有任何用意和居心的露旦角正在兴头上的回答中,这位〃先生〃觉察到这个同性恋的对手就是峡谷出身的。而且关于对方父亲,那位体魄魁伟的神官,由于经过了五十天战争也了解得很清楚。〃先生〃弄清楚了他们出生之地的同时,他们也感到亲切、高兴和有了敬畏之心,发现氯鲜兜恼馕弧跋壬本尤皇窃缫牙肟颐堑钡氐纳窕爸械男悴胖魅斯K鞘嵌嗝葱朔?啊。〃啊,既然这样,可太让我高兴啦!〃〃啊,大家准大吃一惊!〃他们异口同声地发出这样的惊叹,这种惊叹在我们当地的青年人之中早就失掉了。与此同时,他们反复地注视着〃先生〃,不仅眼看着他一脸的忧郁越来越重,而且简直是四肢无力了。露旦角和阿姨大吃一惊,困惑不解地连喊:〃哎呀,这是怎么啦!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尽管如此,〃先生〃依旧是浑身乏力地瘫在那里,丧魂失魄一般。这位〃先生〃现在从成熟期开始走向老年,他相信精神和肉体的障碍已经克服,但是,从五十天战争的经历到逃亡到大城市,和自己的故乡断绝音讯,走上青云之路,在这些阶段时期里,久远的恶梦像怪物一样侵蚀着自己的灵魂。已经哽咽的露旦角和阿姨,不论怎么轻声呼唤他,这位〃先生〃好像就要滑到床下似地抱着双膝一动不动,连些许的表情也没有。妹妹,我觉得突如其来的打击使这个刚刚步入初老之年的人备感恐慌着实可怜,但是我也不能不感到,站在他身旁的露旦角和阿姨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种局面,终于逐渐地退缩不前,也不能不说有些残酷。
  苏醒的恶梦和强迫观念,使〃先生〃的身体僵化,一声不响,渐渐地浸出冷汗,这位候补参议员像一具死尸一样过了整整一天一夜。这时间里,阿姨和露旦角一起像服侍病人一样服侍他,服侍他的过程中,他俩有了多么深长的思考无从知道,不过后来通过他的行为知道了结果。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休克之后态度上有所改变的〃先生〃和露旦角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这次的事情有什么变化。这样,业已开始的〃先生〃和露旦角的关系就固定下来了。尽管未必有此必要,露旦角终于从那位赞助者的庇护之下获得独立,进入等待每月有一两次前来大阪的〃先生〃的生活。妹妹,你临死之前为了向他们告别而去大阪时露旦角和阿姨的情况就是这样。
  让这位〃先生〃的生涯之中再次遭受突然打击的那一天一夜,露旦角未必由衷所愿的想法可能是以下这样的:关于我们这片土地上的情况,既然〃先生〃不谈他错综复杂的想法,露旦角面对的肯定是这样一种结论:从和他的女装癖好并不矛盾的男性性格出发,不再过多地考虑和狐疑逡巡。露旦角也想到,和从他过去的情人们的态度上常常看到的一样,〃先生〃对于和女装的男性发生性关系,也认为是一件很大的可耻之事。特别是和自己的同乡有这种关系就更觉得羞耻吧。而且对于〃先生〃这种性关系一直执著而且过度放肆,露旦角的态度是宽大的。不仅如此,露旦角还打算不惜自我牺牲把〃先生〃从羞耻的重负中拯救出来。
  露旦角无法拒绝和〃先生〃的同性恋关系继续保持下去。而且也不能由自己这方面对于〃先生〃施加再教育,说这种同性恋关系根本没有引以为耻的必要。怎么能对一个老于此道的对方讲这些呢?但是,露旦角如果改变自身的条件,也许能够改正同〃先生〃的关系。也就是除掉男性的器官,如果只是表面上的中性的存在,这可能多多少少地减轻〃先生〃的同性恋者羞耻感。露旦角以为这样才是对〃先生〃最重大的献身。
  据阿姨说,露旦角下这样的决心,是受了你勇于自杀的影响,她倾注全力说服他,然而没有奏效,他一个人去了摩洛哥,在不卫生的环境下作了割掉生殖器的手术,痛苦了一周之后死了。遗体葬于当地。
  露留被京阪职业球团解雇之后一直没有消息,流浪于各地之后去了北海道,决心不用任何火器全凭投石块猎熊。网袋里装上合适的石块,下雪之前进了山,结果被拿枪打猎的人错以为是熊给打死了。当然应该打官司要求赔偿,但是,妹妹,惟一一个留在峡谷的父亲=神官没有这份精力,甚至没有和我联系。
□ 作者:大江健三郎
同时代的游戏
第五信 写神话与历史者的一家 
(八)
  妹妹,除了我这个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人想活下去之外,父亲=神官与江湖女艺人的母亲之间生的其他孩子们,全是跑过了波澜万丈的生活之后,一个一个地走上了灭亡的道路。但是,在最后关头出现了一个逆转,那就是大家都相信的死后复活,妹妹,你死后又回来了。当我在墨西哥知道你复活的消息时,那高兴是无法形容的。
  身患癌症,你以为已经不可能恢复健康因而自杀的消息传来时,我并没有怀疑,不过细想之后觉得,绝望而自杀,这和你的性格是难以联系在一起的。尽管如此,我最后之所以还是相信你从联运船上投水自杀,是因为我了解到你的所作所为等等,包括你总爱哈哈纵声大笑在内,不论什么事,你自己总觉得一定能够自然而然地解决的这种习性。
  你的死和复活的原因,似乎就在这里。你被邀请参加美国新总统就职典礼,在华盛顿曾经销声匿迹一个短暂时期,其实那不是为了细致地检查病情,而是因为接受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审查。审查你的意图在于,总统雌伏时期在东京的狂欢作乐那些荒唐事如果从你嘴里说出去而流向传媒,就有损于总统的威信,从这一意图出发的审查,目的就在威胁你必须对此始终保持沉默。你熬过了这一星期,但是在回国的飞机上以及羽田机场税关上,总感到有人盯梢。如果美国中央情报局总部向盯梢者下达干掉证人,那结果将会如何?那就成了你害怕不治之症的癌而演了一场大戏。对于有献身的陪同者相伴的人,把他消灭在半夜的宇高联运船上,肯定并不怎么困难。妹妹,在朗朗月光之下的渡船上,你连内衣都脱下扔在甲板上就消失了,我以为你一定是光着身子默默地向你的陪同者道别之后投水的。这样,自己虽然把自己从户籍上抹消了,但是仍然继续活着,于是你就把我们当地双重户籍制的假招复原了。此后你就一反多年来深夜干工作的生活方式,在濑户内的渔村打发你健康的每天每日。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跟踪者依旧对此深表怀疑,继续搜寻你。你为了在这种搜寻之下能够迅速地逃开当然需要增加体力。但是,该美国总统由于政治丑闻而引发了自我暴露的事态。你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躲藏了,所以向当地警察申明。经过包括精神鉴定在内的各种手续之后,允许你回到你的身份保护人父亲=神官的住址。
  妹妹,你对待郁闷蛰居的父亲=神官像对待老年患病者让他恢复健康一样,每天带他出去散步。你们俩现在白天也常常在过往行人很少的峡谷的石板路上来回走。也去〃死人之路〃那一带,登上荒芜了的果园的斜坡。父亲=神官已经耳聋,头发胡子蓬蓬松松,你总仰着头跟他说话,那时你依然是毫无拘束的纵声大笑。这样,让父亲=神官得到运动,让他的肉体和精神的力量得到恢复的过程中,你也借助我们这块土地的力量,你自己的健康也得到恢复。你回到峡谷之后过了六个月,就传说你将在峡谷一直住下去。人们也知道你给成了天涯孤客的阿姨拍了电报,请她到峡谷来和你住在一起,据说那长长的电文上说,明年春天将有新生命诞生,因此,很需要阿姨的帮助。这是我夏末秋初听到的消息。如果预产期是明年春天,那就是可以肯定你是在回到峡谷以后怀的孕,这是峡谷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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