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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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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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连的指挥官对路径为什么这么熟呢?这位连长带着混成一连前来山里镇压,他对于山间小村的人们叛逆意识并没有多加考虑,也许这一点可以拿来为他全军覆没作辩护吧。不过,整个山区连日大雨简直下成天地一色的程度,难道他对这股庞大的力量,丝毫没有引起怀疑这可能引起什么意外而感到不安么?行军中的士兵们,在森林的夹缝中走着的时候,大多数人对这仿佛覆盖整个世界的雨力肯定怀着恐惧。然而他为什么向他的长官报告的时候还说:这样的雨,森林里积蓄的力量,即使皇军也是难以对抗的力量。紧接着他们就遭到巨响和幽暗的突然袭击,这时他们立刻发觉自己处在已经包围了森林的咆哮奔涌的浊水之中,突然而至的大水继续向下方涌去,人好像被巨大的魔力吸进去一般就死了。那些官兵们的呼喊,军马的嘶鸣,大概没有冲破淹没森林的黑色狂流的涛声送进人们的耳朵……
  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峡谷因爆破堤堰而一泻千里的黑水,不仅把混成一连冲走,而且给下游带来远非单纯洪水造成的灾难。首先也是直接遭灾的便是年幼的孩子们。黑水泡过的镇和村,许多孩子得了病。医生们根据症状诊断为自体中毒,然而那症状却是医生们没有见过的,十分厉害。孩子两三天连续发烧,以为是感冒,只排出少量的尿,送到县立医院,洗过几次肾也无济于事。得病的孩子幸而免于一死的,康复起来也很慢,就像肉体的意志抵抗自然的治疗一般。而且一年之后这些地方就出生了各种畸形的孩子。五十天战争败北之后,村庄=国家=小宇宙固然开始趋于衰微,但是属于大日帝国方面的与此距离不远的村镇,五十天战争之后也是一蹶不振。既然由洪水开始的这场战争消息全被封锁,自然谁都不能谈论,但是人们却知道得很清楚,那黑色洪水本身是最能说明问题的。黑水的灾难紧紧缠着下游的土地和人,人们决不会忘记,黑水给他们带来的土地长期歉收和人们多灾多病。这种现象,从远处的外地人来看,我们盆地和下游沿河村镇诸多疲敝全是这场洪水造成的。
  军队的第二次作战行动首先是收殓被黑水淹死的混成一连官兵的尸体和军马的死骸,而且必须在极其秘密中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为此,立刻出动一个营的官兵,搜索死者尸体。这搜索遗体的事,已如前述,是五十天战争的第二阶段。寻找遗体的效率很高,相继发现,并当场焚化。据父亲=神官说,尸体之所以很快就找到,多亏那又臭又黑的水帮了忙。而且他说,这不是他个人的想法,而是在人们之间广为传布的看法。我儿童时代就常听到〃膨胀相〃这个词。比如,在水边看到一只死沟鼠,肚子鼓胀,皮毛黝黑,人们就说那是一副膨胀相。这个词在我们当地用它来说明五十天战争初战时死于黑水泛滥的官兵们尸体形状,尽管我是个孩子,我也注意到它的意思了。
  〃膨胀相〃的一般意义,在《九相诗画卷》中可以看到。死者的肉体膨胀且黑,表明了这是腐败的第一阶段。然而盆地的人,尸体在白骨化之前没有这个〃膨胀相〃阶段。五十天战争因黑水泛滥而死的官兵们的尸体独具此相。所以人们用膨胀相一词特指那些人的尸体。因为洪水之后找到的那些官兵尸体全是黑而膨胀的,和一般溺死者根本不同。寻找这样的尸体只要没有被稀泥埋上就不是难事。那黑水的力量,致使官兵的尸体全黑而且膨胀,我们当地的人都背后悄悄说,像马的死骸一样,军马却个个成了河马。作为一项大规模的作战行动,寻找这些尸体,并露天焚化,但是只要有军籍记录在册,就不能说这混成一连的官兵已经死了。这些官兵们后来按部就班地进级,把他们说成业已转战于中国、东南亚战场上。然而过了五年、十年直到太平洋战争结束以后仍然没有回来。但是在如此漫长时间里,团部一位副官却一直和这混成一连的官兵们打交道。这位军官有单独的办公室,他在他的办公桌上研究作战计划,研究中国、东南亚、阿留申群岛、冲绳战场,终于找到通过各种海域的一条运输船,让这混成一连的官兵与这条船一起遭难,以他们的第二次之死,从而获得公布他们牺牲的机会。这样,为全部死于黑色洪水的死者选择了一个光荣牺牲的地点,而且给他们的亲人寄发正规的阵亡公报,这些,就是这位军官献出他壮年时代所有一切的工作。
  把这位军官的工作,在军队的全部机构里找一个恰当位置,我这没有军队生活经验的人是无能为力的。但是,妹妹,我以为这可能还是属于作战司令部的业务。因为这事必须立足于久远的预见,必须以一己之力展开高度的作战,并且预测出整个事件的归趋的参谋的工作。即使让已经死了的官兵再好好地、光荣地死一次不过是纸上谈兵,桌面上的作战计划,然而这也决不是很简单的、轻而易举的事。比如,让五名官兵死于莱特岛的战斗。为此就必须把业已死亡只是军籍上有名字的官兵预先转属于菲律宾派遣第十四军。然后这个军官在莱特岛战斗中大日本帝国军队阵亡较多的情况下,而且死者之中有老兵杂于其中并没有什么奇怪才行。总之,如果不把这些情况事先想好,这项作业势必难于进行。他作为一名作战家,他可能要冒纠察军队内部败北主义的风险。
  还有,让已经死了的官兵陆陆续续地参加战斗,以便让他们再死一次,然后是填发阵亡公报,如此等等,就是这位军官的日常工作。然而他的生涯中最大的恶梦就在于,他手头的业已死亡的官兵全是再死一次之前,战争已经结束了。由于这位军官的想象力丰富和顽强地努力,五十天战争的初战就全部被消灭的混成一连的所有官兵们,虽然死后仍在战场上彷徨很久,但最后毕竟是每个人都列名于阵亡公报。这样,这位军官只有辛苦再辛苦,给那些死者们办理调离手续,还要新驻防地的单位,同他的家属联系等等。如此,他还要读家属们满以为他们仍在人世而写给他们的信,从而详细地掌握他们的家庭情况。这样,这位团部副官就等于有一百个家庭的人。他本来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以死者名义给他的家属写信也只是万不得已才写,接到家属报告家庭成员去世的信当然非写回信不可,这时就像拍电报一样,写个简短的明信片寄走之后就考虑赶快给那个已死的士兵以光荣之死的机会。
  这位军官长期过着同死人远比和活人的关系更近的生活,他每天处理的就是满怀悲凉而又难以抑制徒劳之感的工作,当他看到最终的结果是国家败北和自己失职时,他可能想到如何度过自己的余生吧。他可能已经早有思想准备,从必须严格保密的这项工作的性质来说,把最后一名死者士兵处理完之后,没什么说的,只能给自己也开一个阵亡公报。但是这位军官把他工作处理完时,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命令系统已经崩溃,于是他自己便使自己消失了。如果有谁知道他在哪里,说不定什么时候混成一连官兵的家属怀疑到他们的亲人第二次之死纯粹是彻头彻尾的阴谋诡计,知道此刻再也不必担心宪兵的干预,就会到他的所在问清事实真相。对于这种质问,在已经没有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僚机构庇护之下,他该怎样回答?而且消息从遗属传到遗属,那黑水之灾以致全部遭难的混成一连官兵家属,说不定全都找上门来质问。
  妹妹,这个军官现在沉沦在哪里呢?我想,你和已经恢复到狗那么大的破坏人一起,能把村庄=国家=小宇宙从长期的衰微中拯救出来,这个专门从事让已经死了的官兵每人再分配一个光荣之死而耗尽半生精力的军官,事实上现在他已经成了老人,此刻是不是逃到我们这片土地来了呢?因为,唯独我们这里才是混成一连官兵家属没有前来追查他的一块地方。如果这个垂垂老矣的从前的军官出现于此,希望把现在无人居住的房屋提供给他一所,让他尽可能过上新生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长期居住者的生活。
  五十天战争中,村庄=国家=小宇宙方面头一个阵亡者,便是一向号称〃不下树的人〃那位老人。猴子从树上下来而住在地上,据说这是人类最大悲哀的源泉,然而这位老人却是从这个树上走到那棵树上,住在用树枝搭在树杈上的小屋里。〃不下树的人〃靠峡谷和〃在〃的人们给的东西活着,施舍者给予一般受施者的东西的时候,都是俯视着对方的,然而给予〃不下树的人〃东西的时候,却是高高地捧给他。〃不下树的人〃坚持任何时候也不从树上下来,只在树上生活,万不得已必须下来到地上时,他也避免脚踩地面,倒立着一跳一跳地移动。令人痛惜的是,他死于非命的直接原因是在树上生活和倒立着在地上移动等这些生活特性。
  〃不下树的人〃的故事,是我们那些远离五十天战争的孩子们口头传承中最受欢迎的。传承说,有一个既不住在峡谷也不住在〃在〃,而是生活在两处边缘的树上,一位人们历来称之为〃不下树的人〃的老人。外来人误把他当成大猴子而把他击落到地上,老人倒立着一跳一跳地在地上跳,把他当作从未见过的野兽追着打,终于把他打死。他虽然被打得体无完肤,但是他仍然强忍着痛苦保持着倒立的姿势,当他两腿叭哒一声摔到地面上的时候,生命已经结束,孩子们如此这般地传诵着这个传承。但是把〃不下树的人〃击落地面之后仍然穷追不舍,终于把他活活打死的这个外来人究竟是什么人,却无法知道。原因是那里就是五十天战争的战场,对任何人都是秘而不宣的。
  实际上我还在幼、少年时代,对于这位〃不下树的人〃的传承就一直感到非常奇怪。我想,他已经在树上生活了很久,到有人家的地方来,要求给些东西,为了到住宅林那边去,倒立着一跳一跳地走。最后是有人把这个最熟悉的老人从树上打下来了。这也许是外来人到森林里来打鼯鼠因而造成这样的错误。但是,再往深里想,对于倒立着逃跑的他仍然穷追不舍终于把他打死,这事难道是真的么?如果有肆意践踏这种禁忌的外来人,那一定是街头的浑蛋或者疯子的一个变种。对于靠人们施与而生活在树上的人加以攻击,那外来者肯定受到了严厉的惩罚。因为当地人喜欢这位老人。
  所以,父亲=神官给我讲五十天战争史所说的〃不下树的人〃死的情况,对于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来说,理解得是很深刻的。黑水泛滥之后,臭泥淤积,根本没有所谓的道路,十分难走。在这种情况下,大日本帝国军队又派出了一个连前来。如果说开头混成一连的进军和毁灭是作战的第一阶段,那么,在广大的流域里寻找死尸就是第二阶段,这次的进军就是第三阶段了。这个阶段,大日本帝国军队已经受到很大的损害,新参加作战的官兵也疲惫不堪,但是,村庄=国家=小宇宙这方面仍然保持着完整的战斗力。开战之前的一个半月,按照梦中破坏人的指示,人们开工大修堤堰,这项劳动实际上等于团结一致为战斗活动而实施的集体训练,产生了积极昂扬士气的效果。战斗开始时,炸掉堤堰的人们,看那一声巨响之后大水奔涌而去,就像看放烟火一样,简直就像过节一样高兴,他们当然没有看到那些被臭黑水淹死而膨胀的黑尸体。所以这场初战无不到处充满兴高采烈的气氛,因为很明显,初战告捷!
  与此相反,眼下正在按作战第三阶段进行的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官兵们,负担着阴惨的愤怒和疲劳,脑子里令人恶心的尸体的记忆,而且怀着很难说什么时候也遭洪水袭击的疑惧,艰难地行军。但是士兵们根本不明白即将进行的作战,意义何在。即使连长,他也无法对全连官兵说明此次作战的意义。这不是去国境之外痛击敌人的进军。实际上不是为了别的,只是由于有户籍登记的弄虚作假的共同体,在国境之内,只有一半属于大日本帝国,所以这个作战行动就是为了让属于那部分的人回到正规的户籍上去,然而这奇特的共同体确实存在于大日本帝国内部,所以,大元帅陛下军队怎么能承认它?这个连不是为了平息地主与佃户租佃关系的纠纷以及矿山罢工而出动的。他们进入深山,唯一目的便是占领那里的盆地,这就是他们确定的军事行动目标。但是看起来和演习差不多的作战行动,刚一开始,混成一连就全军覆没。第二次派出的一个连甚至连军马也无法用,在被洪水破坏的山谷间的窄道上,于泥泞之中艰难地前进。
  在这种情况下,势所必然的愤懑、不安、疲劳一齐袭来,以致动作迟缓,白天在光线极暗的原生林里行军中碰上〃不下树的人〃。他浑身赤裸,只有大腿根处缠着少许破布。头发长而又长,瘦瘦的四肢全是筋肉没有一点脂肪,筋肉之间的凹处全是积存的黑垢。在树上发现了这位〃不下树的人〃,士兵们把他误认为猴子就是自然的了。于是开枪狙击。他虽然受伤而掉下来,但是倒立着逃跑,简直是个怪物。士兵的愤怒与不安受到刺激,追上来把他打死,决不是不可想象的吧?士兵们果然愤怒和急躁了,疲劳的脑子一定想:这不是人。他们只想到不是人,但却没有更多地想想,四国的森林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野生动物?等把这个野兽打得躺在泥地上一动也不能动的时候才看得出,原来这是一个初老的男人,只见他浑身没有丝毫脂肪,全是树上生活绝对必须的筋肉。这对于士兵们来说,只能加深他们对自己的憎恶。
  〃不下树的人〃被惨杀,对盆地的人们来说是个很大的冲击。这五十天战争爆发之前,〃不下树的人〃不属于峡谷和〃在〃的人。他总是在穿过〃死人之路〃的原生林深处利用光叶榉树大树枝的宽阔空档,搭建小屋,生活在那里。他只是为了找吃食的时候,才出了他的生活圈而来到外缘。如果讨不到,〃不下树的人〃倒立着一跳一跳地横穿道路,上了住宅林,进入人们生活圈子,长期以来因为厌人癖而离开峡谷终于成了树上人的老人,现在和盆地的人正面交谈了。孩子们跟他起哄逗乐,甚至朝他扔石子。
  当生活于我们的土地外缘的人被大日本帝国军队击落并被打死时,峡谷和〃在〃的人们,他们的共同体,也就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全体人员,都感觉受到侮辱。只要看清战争的本质,那就自然明白,五十天战争开战之前是大日本帝国军队和村庄=国家=小宇宙的领导层之间的战争。因为破坏人通过梦向老人们发出指令,人们不过是努力进入战争态势而已。〃不下树的人〃被惨杀的时候,五十天战争就成了峡谷和〃在〃所有愤怒人们的战争了。
  那么,〃不下树的人〃这个所谓的路边浑蛋或者疯子,为什么出现在溯行而来的大日本帝国军队面前的呢?因为他在参加五十天战争并且担任侦察工作之前,就复归于共同体了。原因是五十天战争开始时的堤堰作战,住在盆地里的人们的生活场地,中心和周边恰好调换了位置,所以,在这之前一直住在共同体外缘的〃不下树的人〃,就被置于共同体的中心位置了。
  修筑土堤把峡谷的黑水拦起来造成水库的计划刚一开始,人们就离开峡谷转移到〃在〃。这首次移住的时候,值得注目的一件事是业已老朽的蜡库给拆了,拆下来的东西运到峡谷学校〃在〃的分校校园里。开战迫在眉睫,建设堤堰的同时还搞这项大工程,即使只有象征的意义,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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