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原立刻拍了拍笃的背说他太见外了。
“你没必要对他那么好啦。在那个猪头搬出去之前,不管你要在我家住多久都不成问题。”
“对不起,我无意给你添麻烦……”
“拜托你不要这么见外好不好?”
立原苦笑着说。坐进车子之后,立原在开车之前先点了一根烟。香烟的味道在密闭的空间中弥漫开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大雨激烈敲打挡风玻璃的声音。笃凝视着那一条条不规则的水流,忽然觉得快要窒息起来。
“他都记得。”
他沙哑地说。
“他全都记得。”
泪一滴滴落下。
“傻的人是我。”
无言的立原只用手粗鲁地揉搓笃的头发。
“把他忘了。”
的确除了遗忘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笃从这个绝望深渊中脱身出来。
离家果然是正确的决定。他既已无法跟直己一起生活,也知道直己是怎么看待他的。或许都已经一起生活了八年才说这种话有点奇怪,但笃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想把伊泽的外甥留在自己身边,只是自作多情而已。虽然立原口口声声说很佩服自己能把别人的孩子养到这么大,但笃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
他只是养育而已,就像养植物一样把孩子养大。让他不愁吃穿,让他受高等教育,这些对笃来说,直不过是基本最应该做的事而已。如果问他是否曾经爱过这个孩子,他一定不敢点头承认吧?孩子是敏感的,养了他这么多年,仍未对自己敞开心房,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吧。
离开住所之后,笃在立原家住了两晚。但在不想再给他制造麻烦的前提下,笃提出今天准备搬到饭店去住,马上被立原臭骂了一吨。
“不是告诉你我无所谓了吗?你在还可以煮饭给我吃,我反而还捡到便宜呢。”
听得出立原怒吼下的体贴,笃更是觉得过意不去,而且明明是自己跟直己之间的事,却把旁观者的立原也给拖下水。那种罪恶感让笃很不想麻烦立原,但太客气又会被骂。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笃,只好半推半就地在立原家继续住下去。
他每天都等着直己的电话,但过了七天、十天却音讯全无。当初还以为只要几天就可以回到自己家的笃,越来越焦躁起来。
这一天下班之后,笃在自家前面的车站下车,准备回自己十五天不见的家一趟。
其实回家的最主要原因,是要去拿工作上要用的报表磁片。他并不愿再见到直己,本来想托立原过来拿,但都已经寄人篱下了,不好意思再麻烦他,只好自己跑这一趟。
来到家门前已经是晚上六点钟。或许是才刚进五月尾声的关系,白天显得特别长,即使六点了,周围还是相当光亮。笃拿着钥匙万分犹豫,埋怨着自己都已经到了家门口,竟然还如此裹足不前。就算直己在家里又怎么样?或许两人连一句话都不会交谈。笃心想自己见到他后,大概也问不出“你怎么还没搬走”这种话吧?
他插进钥匙往右拧开,跟平常感觉不太一样。
他把钥匙抽出来转动门把后,门就叽的一声开了。门根本没锁。进去之后看到一双乱脱的鞋子。从小学开始,他就叫直己进门脱鞋之后要摆整齐,而直己也一直做得很好。笃还真得很久没看到乱丢的鞋了。
走了几步之后,一股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腐臭味侵袭着笃的鼻腔。循着味道找过去,原来是厨房,笃探头一看,只见流理台上成堆的苍蝇在飞,他赶紧走进去打开旁边的小窗透气,然后戴上手套把发臭的食物丢到垃圾桶里。在流理台里发臭的是自己离家之前所做的意大利面和酱料。现在虽然才五月,但最近几天的温度都满高,好好的食物放着两个礼拜不理,不臭掉也难。
他还真能忍受啊。笃忽然感到或许直己已经找到房子搬出去了也不一定,要不然怎么会不处理厨房的垃圾?接着又生气起来,既然找到房子为什么不打电话通知一声?难道他连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感到厌恶?
走到客厅一看,沙发和桌上都有着薄薄的灰尘,完全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此刻的笃,几乎可以确定直己已经不在这里了。不用再害怕任何人的他,大踏步地走进自己的寝室,窗帘拉得紧紧的房里,弥漫着一股霉味,他伸手打开墙壁上的电灯开关。
“哇!”
笃不禁大叫一声,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还以为没有人的寝室,床上居然有个巨大的隆起物在蠕动。缩成一团的影子,往这里窥伺的双瞳。等发现隆起物是什么的时候,笃真后悔自己刚才干嘛叫那么大声。
“你在干什么?”
跑到别人的床上来睡的直己,只瞪了笃一眼,随即闭上眼睛。
“你给我起来。”
直己仍旧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要到书桌去拿磁片就必须要经过床边,笃把房门大开后,小心翼翼地往书桌方向走去。
边注意着床上动静的笃,便打开抽屉找寻磁片。摸了半天是找到三片,但他不知道自己需要的资料是在哪一片里。管不了那么多的笃,一手抓起三片时,却吃惊地感到有东西拉住了自己的衣服。
他回头一看,一只手从棉被里伸出来揪着他的长裤不放,凹陷的双眼直睨着他。
“放、放手。”
恐惧爬上笃的背脊,他不停地敲打那只抓住自己的手,却怎么也挣脱不了。那筋络分明的手指是那么有力。同时被恐怖和焦急侵袭的笃,退了两步之后步履一阵蹒跚。在跌坐地上的同时,床上的直己也被扯下来覆盖在他的身上。笃用尽全力推开他的身体后,狼狈地站起来。
“你、你想干什么!”
被笃推开的直己,一动也不动地趴在地上。不,他只无力地抬了下手,随即颓然落地。就像快没电的电池一样,动作变得缓慢起来,只剩下一双精光四射的眼,仍旧瞪着笃不放。不对,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他的眼睛明明有神,身体却……这时直己忽然狂咳起来,整个人痛苦地缩成一团。笃刹时想到以前所发生过的事,直己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因得了麻疹而发高烧。看着平常面无表情的孩子无力地躺在床上,担心不已的笃,两天没睡陪在床边照顾他。
“……你哪里不舒服吗?”
问也没有回答,闹起脾气来的直己更是缩起身体。笃也不过两个礼拜没见到他,他的脸颊就已明显凹陷。笃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来。
“要是不舒服的话就去看医生吧。”
直己顽固的双唇抿得老紧。那紧皱的眉间和苍白的脸色,让笃开始不安起来,当他伸手抚摸直己的头发时,感到他的身体紧张地跳了一下。
“别碰我!”
直己那低吼和如同受惊的猫儿般充满警戒心的眼神,让笃慌忙收回手。刚才明明是他主动拉住自己的,下一秒钟又开始拒绝。
“如果你不愿意我带你去的话……那我去叫立原来……”
“你敢叫他来的话……我马上死给你看!”
他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笃不能放着病人不管,却又不能带他去医院。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之下,只能坐在直己的身边陪着他。直己虽然始终闭着眼,却不像睡着了,因为他偶尔会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不能说话也不能触碰的笃,不断来回地看着手表和直己的背。
“你走。”
过了半个小时之后,直己忽然开口。
“你走啊!”
“你得答应我离开后要去医院。”
“那是我的自由。”
笃知道要是就这样放着他不管的话,一定会出人命。
“你还是得到医院……”
“你少罗嗦!”
直己的口气虽然暴躁,但声音却微弱而沙哑。
“你干嘛一定要叫我去医院?就算我死了也跟你无关吧!”
直己冷笑着继续说。
“反正我们本来就没关系。”
这是立原斥责过直己,而自己也没有否认过的话。事到如今再作解释好像也显得有点多余。
“还是你不愿意有人死在你屋里?”
“我只是担心你……”
“少来!”
直己立即否定。
“你不是叫我出去吗?不是要把钱给我,叫我自己出去过日子吗?那你管我做什么?就算我在外面冷死、饿死也不关你的事啊!”
“求求你别闹脾气了……”
“你高兴就捡我回家,不爽就可以想丢就丢吗?”
“我没有这个……”
笃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无法否认直己的逼问。高兴就捡,不爽就丢。直己虽然说得直接却是事实。差点要被直己的言语攻击打败的笃,慌忙告诉自己别乱了方寸,追根究底还不是那天晚上的事?要不然两人还是可以像往常一样生活。
“你从以前就很冷淡。”
直己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刺进笃心坎。
“你虽然对养育孩子很热衷,但对我却毫无兴趣。不关心、也不想去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要的是什么。……我可不是每天有饲料吃就满足的鱼啊。”
笃觉得自己好像被人轰了一巴掌一样。
“……我只有你而已啊……”
直己凝视着笃的眼里迸出两行泪水。他用手腕遮着脸,身体则因为啜泣而颤抖起来。不忍心的笃怜惜地轻抚着他的背。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连续道了几次歉后,笃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到歉。是为了没有爱他,还是为了把他当成物品看待?只有一股强大的感情在心中波涛汹涌。直己红着眼睛伸手紧抓住笃,颤抖地把他往自己胸前拉。
笃满心都是不忍。跟这个孩子共同生活了这么久,自己到底了解他多少?只会一天到晚企图在他身上寻找伊泽的影子,因为发现不像的地方而失望,然后……
笃凝视着哭泣的直己反省自己。到现在才发现对他没有任何感情已经于事无补。他应该比谁都清楚,不是想爱就能爱,就算想被爱也有不能被爱的时候啊。人就是一种不成熟、不讲理,且利己主义的动物。
他用左手轻抚着直己的头发,那触感意外地柔软。
“你怎么会……搞到这么不舒服?”
直己像孩子似地摇头。
“我不知道。”
“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不知道?”
“我什么也没做啊,只是睡在这里而已……”
“有没有每天吃饭?”
“我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吃的……”
如果是饿到走不动的话……这种时代会饿死人真是个大笑话。想要站起来的笃立刻就被直己拉住。
“你、你要去哪里?”
“我去找东西做给你吃。”
笃柔声安慰,直己却仍不松手。
“不要,你别走开。”
“我只是到厨房去而已。”
笃用了点力气才挣脱直己的束缚。看着孩子悲伤的脸孔,笃担心地走到厨房。冰箱里的东西几乎都已经腐坏,找不到任何可以烹煮的食材。他只好拿起钱包到附近的超市去购物。想到久没进食的话,还是吃清淡一点比较好的笃,买了速食粥、布丁、蛋、青菜。回到住所之后拿出粥来加热,再切了点青菜和蛋下去。
他端着盛着粥和茶的托盘回到房间。一听到开门声的直己立刻抬起头来。瞪着笃的眼睛红肿且湿润,地上还有一滩小水迹。不用细想,笃也知道自己离开的这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直己在做什么。
“我做了稀饭。”
直己看也不看托盘一眼。
“不吃的话是不会有力气的。”
他耐心劝了半天直己才转过头来。笃用汤匙挖了点稀饭吹凉后送到他唇边,直己瞪了半天好不容易张开嘴。看到直己终于肯吃了,松了一口气的笃继续喂食。喂了半天他忽然想到雏鸟,直己的样子还真像那种从母鸟嘴里接过食物的小幼鸟。
才半碗直己就不想吃了。不想勉强他吃的笃端起托盘想要站起来,却又被他拉住了脚踝。
“我去洗碗。”
他还是不动。
“马上就回来。”
过了几秒他才松手。笃把碗洗好,自己也稍微吃了点东西后回房间。或许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吧,当笃转动门把的时候就听到里面传来“你不要进来”的吼叫声。迟疑了几秒钟的笃还是开门进去,躺在床上的直己一看到他就连呼“你出去!”。
“你好歹也上床去睡吧?……如果你上不去的话我来扶你。”
“你不要管我。就像以前一样无视于我的存在就好了!”
“我就是不能不管你才会还在这里啊。”
笃把窗帘拉开,调节屋内混浊的空气。然后把发臭的床单换上新的,再抱起全身无力的直己放倒在床上。帮他盖上棉被后,才发现他闭着眼睛像闹情绪的孩子般嘟着嘴。笃弯腰坐在床边的地毯上,静静等着直己熟睡。一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忆起往事,像是决定领养他的那一夜,还有第一次去参加母姊会的紧张……
过了一小时之后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笃走出房间,打了电话给立原。立原问他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是不是加班。结果听到笃说因为直己身体不舒服打算今晚留在这里陪他,立原气得大骂“不会把他丢到医院去吗”。
“他人都不舒服了,我是应该陪在他身边的。”
不管立原说什么,笃都打定主意今晚要留在这里。挂上电话后,想到留在自己家里还要跟别人报备,笃就觉得好笑起来。回到房间,想看看直己有没有在睡的时候,意外与他的眼神相遇。他的眼角有新的泪迹。伸手遮住脸颊的直己哑声低语“我好累”。
“我今晚会陪在你身边。”
直己潮湿的眼睛炯炯地盯着笃。
“你过来。”
他小声说。
“睡到我身边来。”
“两个人睡太窄了吧?”
笃暧昧带过自己的犹豫。他想直己应该也知道自己不想跟他一起睡的原因,接下来的冷笑证明了他的猜测没错。
“就算你愿意,我也什么都做不了。你只要睡在我身边就好,让我半夜醒来知道你在陪着我……”
直己哀求的眼神动摇了笃的心。虽然那一夜被强暴的记忆,光是想到就会全身起鸡皮疙瘩,但直己虚弱的模样又让笃的警戒心越来越低。
“……只有今晚而已。”
直己点点头。笃叹了一口气后躺到他的身边。他虽然口头上答应,但却不打算真的在这狭窄的床上挤一晚,等直己睡着之后他就要下床铺被,所以连衣服也没换。
直己的身上有着汗臭味,笃虽然一下子就习惯,但跟人同睡一张床还是很不自在。笃从懂事以来就一个人睡惯了,极少跟别人同床共枕。近在咫尺的体温让他无法平静。
他当初侵犯自己的时候明明充满了恐怖的压迫感,很难跟现在躺在身边虚弱的人划上等号。本来背对着笃的直己忽然翻身,形成了面对面的状态。觉得有点难以呼吸的笃知道这绝不是床大小的问题。直己伸过手来,触碰到他的肩膀。笃之所以没有推开他,是因为那只手也跟自己一样地细细颤抖。
慢慢缩短距离的直己,最后把脸埋在笃的胸膛上。笃身体的颤抖也在不知不觉中停了下来,因为直己只是撒娇般地贴在自己胸前,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笃享受着这种异样而奇妙的感觉。直己从小就是一个猜不透心思的孩子。不爱说话、不爱笑、不知道在想什么。而自己也没有积极地去想要了解他。随着成长,面对直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