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没事吧?”
直己单手抚着右眼,低声说了句“只是有点头晕”。
“谁叫你忽然站起来?”
笃慌忙把轮椅推往旁边的阴凉处。
“这里好凉快。”
直己闭上眼睛享受着和风的吹拂。他包扎在绷带下的半边额头开始流汗。拿出手帕帮他擦拭的笃忽然被抓住了手腕。
“有件事想拜托你。”
感觉到自己被抓的部分传来的热度,心跳不已的笃还以为他想要求接吻。
“拜托你去问主治医师能不能让我拄拐杖走路。”
“啊……好。”
笃对自己的完全会错意感到羞耻,还被直己嘲笑你干嘛脸红。
两人在日阴下待了一会后,因为气温越来越高就下楼回到凉爽的病房。边推着直己回去的笃心想,他会想要用拐杖走路,表示他起码对复健有了积极的回应,算是件好事。
回到病房之后,一个人影站在直己的病房前看着两人缓缓走近。在两人还没有走到门口之前,对方已经先迎上来了。
“你看起来还不错嘛”
站在轮椅前的立原瞄了直己一眼。
“还好。”
板着张脸的直己看不出任何欢迎的表情。
“你还没恢复意识之前,立原来看了你好多次啊。”
察觉气氛僵硬的笃赶紧打圆场,直己这才对立原随便点了个头。
“今天来是有事找你。”
立原看着笃说。
“那我们到病房里去说吧,单人房比较不怕吵到别人。”
“不,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如果是工作上的事,他也不想让直己听到。先把直己推进病房的笃关上房门,跟着立原到走廊上说话。
“怎么样?要不要到谈话室去?”
笃才问了一句,原本靠在走廊墙壁上的立原,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摇晃。
“你到底在想什么!”
“怎么……”
笃被立原粗鲁地推到墙上。被抓住的手腕虽然很痛,但是立原的态度更让他吓到。
“你干嘛辞职?你三天前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不是还说直己已经移到普通病房了吗?听到你上司告诉我你已经递出辞呈,我还以为是不是直己的情况又恶化了,跑过来一看……他还是一脸欠揍的样子,好的很嘛!”
“这里是医院啊,说话小声一点。”
立原四周张望了一下后咬住下唇。
“我就是因为直己移到普通病房才辞职啊,我想尽力照顾他……”
立原槌了墙壁一拳。
“那也没有必要辞职啊,你以后的生活怎么办?”
立原只要一亢奋起来声音就变大,比起给其他病人造成困扰,笃还比较害怕被直己听到。
“拜托你说话小声一点啦。直己他还不知道我离职的事。我本来想找个机会跟你说的,之前上班有存了些钱,我打算照顾直己到他出院。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
立原还是无法理解似地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他一来就把你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啊。”
“要离职和照顾他都是我自己的意思,是我自己的任性,与直己无关。”
立原死盯着地板看。
“我……”
他呻吟似地说。
“在直己还在危险期的时候,看到你早晚都坐在病房前的样子,我实在说不出口,但是老实说,我巴不得他就这样死了算了。”
笃忍不住到抽一口气。
“可能你会觉得我很无情吧。但是眼睁睁地看他毁了你的人生更让我生气。之前那件事还不打紧,这次居然搞车祸?他就算保住一条命也会留下后遗症吧?一想到你绝不会置他于不顾,往后的人生又要赔在他身上的时候我就无法忍受。所以明知不道德,我还是在心里祈祷他能就这样去了也好。”
笃知道立原所作所想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好,但有些话却是他无法容忍和感到悲伤的。
“我不认为直己是我的负担。”
“因为你太迟钝了啊,根本就没有发现他是个负担。”
“我……”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
“我……爱他。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他能活着就好……”
“你……”
立原皱起眉头,嘴角抿得老紧。
“你在想什么啊!你难道忘了他对你做过什么?”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只要有他就够……”
立原抓住笃的肩膀摇得他头晕目眩。
“你别开玩笑了,赶快醒醒吧。”
“我是认真的,是真的喜欢他。因为喜欢他才想跟他在一起、才想照顾他。”
把笃一把推开的立原大步走向最里面的单人房,笃赶紧跑过去抓住他的手。
“放手、我要去找那个王八蛋说清楚。”
“求求你不要啊。”
不管笃怎么哀求,立原都置若罔闻。他只好拦在病房前面,无法迎视立原灼灼目光地低下头。
“拜托你不要管我了,让我做我想做的事吧。我真是自愿的,我真的很想照顾他……求求你。”
接着是一段令人难耐的沉默。立原神经质地跺了跺地。
“你是个大笨蛋。”
他说完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去。自己的确是个大笨蛋,这么做只会失去这个已经交往十几年的好朋友而已。
笃虽然满心的寂寞和悲伤,却意外地没有后悔。
跟立原的争执让笃的情绪还处在紧绷状态下,他无法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直己面前,只好到护士站斜对面的谈话室坐一下,先让心情平静下来再说。他只想在直己面前笑,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沮丧的模样。
坐了十分钟之后,准备起身回房的笃,忽然看到一个穿着红色洋装的女人从护士站前走过。那刺眼的色调让他没来由地心惊,红不是应该穿到医院来的颜色。等女人转过头来,笃才惊讶地啊了一声出来。对方发现了也吃惊地遮住嘴。
“笃?”
“鲜红的洋装,优雅地盘在顶上的头发。是笃那喜欢年轻打扮的母亲。他不是很讨厌直己而一直不肯到笃的住所去吗?为什么现在肯来探病了?在直己出车祸的时候笃打过电话告知状况,之后就再也没有接到母亲任何联络。都已经放弃的笃看到母亲能来不禁喜出望外。”
“这么热还劳烦你来,真不好意思。”
母亲微笑说。
“这医院就在我学插花的教室附近,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都找不到人,就自己过来了。”
“对不起,在医院里不能开手机,所以我白天多半没开机。直己的病房在这里,他的情况已经好转到可以坐着轮椅去散步了。”
母亲只简短地“哦”了一声。
“他的情况不关我的事,我是来找你的。你上次的相亲不是没有成功吗?你爸的朋友又介绍一个不错的对象来,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姐……”
母亲边说边拿出相亲照片。期待越大、失望也越大。笃看也没看照片一眼,就请母亲拿回去。
母亲不悦地嘟起嘴唇。
“对方可是一位气质非常好的大家闺秀啊,我之前参加茶会的时候曾经见过一次,不但个性好……”
“直己还没有完全恢复,以后也还要继续复健。我没有时间相亲。”
听到笃下意识的不耐语气,母亲敛起笑容皱眉。
“要复健的是他吧?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连一天时间都没有吗?这么好的对象想不见见实在太可惜了。”
笃忽然觉得跟母亲说话越来越痛苦了。母亲不是坏人,但从不想要去多了解一点自己。她无视于自己嘴上这个“不关我事”的孩子是自己儿子在尽力照顾对象的事实,更不会去多想。
隆的情况也是一样。他明明可以把自己是同性恋的事情隐瞒一生的,却还是诚实告诉了父母。然而母亲却丝毫感受不到儿子不想说谎的诚意,只是一昧地排斥反对……
目睹隆的例子,本来以为隐瞒才是上策的笃现在不这么想了。他不想让母亲干涉自己的感情生活,他不想让母亲妨碍自己的选择以及未来。所以他毫不迟疑地脱口而出。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母亲讶异地问。
“那你怎么不早点说呢?下次把对方带回家来吧。”
“他就是直己……我可以把直己带回去吗?”
最后那句是讽刺。母亲的脸霎时变得苍白,鲜红的嘴唇不停颤抖。
“笃,你在说什么?那、那孩子不是男的吗?”
“我是认真的,所以我不结婚,也不再相亲。”
母亲震惊地捂住嘴。
“没想到连你也是……两个男人……啊啊、太恐怖了。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笃轻抚母亲的肩膀。
“起码直己会想要去了解我。……你回去吧。”
母亲颤抖地拨开笃的手,挺直背脊说。
“在异常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果真会有问题。怎么会有这种死不掉又来拐骗你的人?这是太可怕了。那种人干脆死掉算了。”
笃不知道母亲是何时回去的。等回过神来时他已是一个人独自站在走廊上。母亲冷酷而无情的话不断在他脑中回响着,全身都被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悲伤的情绪所支配。
他打起精神,想到自己在外面待太久了,直己搞不好会担心,得赶紧回去才行……
他好想立刻见到直己,或许一看到他自己就会悲从中来也不一定,但是无所谓,就让直己安慰他吧。
振作起精神的笃推开病房房门。
“对不起,我跟立原聊太久了……”
一道暖热的风迎面吹来,病床上没有人,但门对面的窗子却被打开了。床旁的桌子上还摆着直己专用的杯子,自己应该没有走错病房才对。笃赶紧走到窗边,外面架有铁栏杆,他不可能出得去。
床上早已没有属于人的温暖。
“……直己……”
笃在无人的房间里空虚地呼唤着。
“黑田先生刚才有来借拐杖。”
跑到护士站去问的笃听到中年护士这么回答。
“他说用拐杖比坐轮椅有复健的效果。看他那么年轻,大概是整天待在病房里太无聊了吧?他说想要出去散散步,大概是十分钟之前的事。”
笃心想自己不是才推他散过步回来吗?强忍着胸口不祥的预感,笃开始在医院里寻找直己的踪影。从一楼开始,连洗手间都不放过。一直找到最上层的六楼都没发现他高大的身影。毫无头绪的笃呆站在走廊上的时候,忽然看到电梯灯上一闪一灭的R字。等不及电梯下来的笃直接爬楼梯。
气喘吁吁地爬到顶楼的笃寻找着直己的身影。近黄昏的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四周的景色弥漫着一层薄薄的寂寞。终于在左边的栅栏旁看到直己那修长的身影时,笃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直己。”
听到叫声,眺望着风景的背影转过头来。两根拐杖分别倒在他的两边身侧。
“还以为你到哪里去了,害我担心得要死。”
笃想走近,却听到直己大喊一声“你别过来”,他浑身一震,下意识停住脚步。明明距离他只有十公尺却无法接近。
“你来得太早了。”
直己低着头,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转过身去。”
在不知道直己的用意之前,笃不可能照做。
“那里太危险了……”
直己耸耸肩。
“危险?有栅栏还怕掉下去吗?”
楼边的确是有栅栏,但只有半身高,并没有到跨不过去的地步。他不敢问直己“是不是想跳下去”,因为他怕听到肯定的答案。每当看到直己的目光一往下看,笃就紧张的猛吞口水。
和暖的风,偶尔传来车的喇叭声。直己自然地撩撩前发。他在手术时剪掉的头发已经长到可以遮住头皮的长度了。
“我是应该死的。”
直己自言自语说。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要死不活的话,当初就应该直接撞死算了。头破血流,一了百了。”
“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说错啊?反正我已经是个没用的人了,用不着别人叫我去死,我也不想活下去。”
直己一定是听到刚才走廊上的对话。
“我又不是自己去撞车,我也不想变成这样啊。……我也不想变成你的负担。”
“我并没有这么想啊。”
直己愤愤地用右手重击了一下栅栏。
“立原不是说巴不得我去死吗?他不是说与其我一生成为你的负担,还不如死了算了?老实说,在那个家伙这么说之前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我知道像自己这样的状况是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生活了,所以这么做是最好的。你不要过来。”
他话才说完,已经攀上了铁丝网的直己,半个人都吊在空中。心跳差点停止的笃赶紧跑过去,在直己身体还没有整个往下垂的时候抱住了他的左脚。
他大概一生都忘不了透过铁丝网所看到直己那完全绝望的表情吧。趴在水泥地上的直己抖着肩膀放声大哭。
“我不想这样啊!”
他不断地敲打着冷硬的地面。
“我不要不能动的脚,我不要看不见的眼睛和耳朵。”
笃紧紧抱住他那像孩子般蜷缩起来的背脊。因为直己什么都没说,所以自己也没察觉到。可是这么年轻的孩子就遭到这种变故,怎么不会不安呢?失去了原有器官他当然会绝望。
“我只要你活着就好了,别哭了……”
直己抬起涕泪纵横的脸。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他湿红的眼眶瞪着笃。
“与其成为你的负担,我宁愿死啊。”
如果在直己痛哭的现在说爱他的话,笃怕他会轻蔑自己。
“如果你不在了,我会伤心。”
不只是伤心,而是绝望。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因为后悔而再也振作不起来。比起一生的遗憾,直己目前的状况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不管你能不能走,不管你看不看得见、听不听得见,我都会在你身边。因为我喜欢你,而你也喜欢我,这样就够了。”
直己绝望地摇头。
“我喜欢你。”
他对着眼前这颗怎么也不抬起来的头告白。
“请你为了我活下去。”
直己整个人扑到他身上来,笃也紧紧拥住这个幸好还是温热的身体。
“你早点康复,我们就可以早点回家。我们要一起回家。”
在自己怀中,还扎着绷带的头微微颤抖。
“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
他没有半点犹豫和迷惑。他抱住这个心爱的男人的头,轻吻着他短短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