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跟秦野约好晚上碰面,也是打算为以往的行为道歉,如果他肯原谅自己,才有办法继续前进。
但一看到进川,真芝不禁在心底嘲笑自己的一厢情愿,只能苦涩地咬着下唇。
一方面,秦野虽然发觉真芝怪异的神情,却不动声色地跟井川打招呼。
“你好,我叫秦野。……不好意思,我没有名片。”
接过井川的名片,上面的名字让秦野心头一惊,但仍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
(被他发现了……)
觉得胃一阵发冷的真芝,窥伺着一旁秦野的侧面,却看不出他的心思。
不晓得他看到这个导致真芝对自己施暴的名字,心中做何感想。
“……原来就是他。”
微带忧郁的秦野低声说。听不出语气里有丝毫责备的真芝更觉得羞愧,却也知道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而点点头。
没发现真芝心中纠葛的井川,仍是无礼地把秦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不好意思,请问您在哪里高就?”
“——井川!”
听到井川毫不知客气的问题,秦野微微皱了皱眉,然后瞪了频临发飙的真芝一眼后,回答“托儿所老师。”
“哦,原来是保父……难怪。”
虽然不知他口中的“难怪”是什么意思,不过井川轻蔑的表情已道足一切。
井川向以追求一流企业为目标,对于他人相异的价值观一概采取否认态度。一想到他擅自定位秦野,真芝不快地皱起眉头。
他一定在心中以相同尺度衡量比较过就职于知名企业的自己,跟只是一介保父的秦野吧。无法否认自己也曾有过那种差别想法的真芝,仿佛自身丑恶被摊在眼前般,几欲做呕起来。
“……秦野,你下午班不是快迟到了?”
真芝像庇护秦野似地横在两人之间。秦野仍旧云淡风轻地点点头。
遭到如此失礼的对待还能不为所动,真芝对他的好感愈形加深。
只是,纵使秦野个性温和,感受到陌生人如此明显的敌意也不可能完全不反击。
他半挑逊地用着真芝从没听过的柔软声音说:“是啊,那就……晚上见了。”
光是这样就足以让井川脸色大变。吃惊地真芝虽然苦笑在心里,却对秦野游刃有余的态度感到佩服。
“嗯,晚点见。”
真芝也配合地用相同频率回答——明知井川不可能察觉不出来。
会意的秦野一副“真拿你没办法”似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准备离去。
“——请等一下。”
完全不顾及身处公共场所,井川居然强拉住秦野的手。
“喂!”
“……你跟贵朗是从何时在一起的?”
不理会真芝的制止,井川仍旧以鄙视的态度质问秦野。
没想到井川居然会在公司大门口问这种私事,真芝不禁目瞪口呆。
然而秦野却不动声色地淡淡回答:“跟你没有关系吧?放手。”
井川满脸嘲讽的表情,不屑地回了一句“没关系?”
“井川、你有完没完……!”
无视真芝慌张地声音,依旧抓住秦野手腕的井川继续说:“当然有关系,我跟这家伙交往了这么久,对他的新男人当然得表示点关心才行。”
井川厚颜无耻地对真芝扬了扬下颚,示意自己话中的“这家伙”就是他。
“喂、你……!”
“真芝!”
沉默半晌的秦野镇定制止真芝后,一脸啼笑皆非地看着井川叹气。
“您是井川先生吧?”
“是啊。”
“我不知道你跟真芝有过什么关系。”
秦野沉稳地继续说。
“但我没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井川瞪着有双意志坚强眼神的秦野。
“我可以走了吗?我这个保父可没有多余时间浪费在连礼貌都不懂的人身上。”
敌意如此明显的台词让井川脸色大变,他失态地继续逼问秦野。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说我没礼貌吗?”
“难道还有别人?”
秦野也挑逊般地回答。
“秦野……”
“干嘛!”
秦野瞪着慌张起来的真芝,却发现围观的人似乎愈来愈多。他不耐地看了那些人几眼,满脸不服地闭上嘴。
“你怎么也跟着吵起来了?”
“对不起。”
真芝搭上他的肩膀,秦野觉出那传送到自己掌心上的体温。这时才终于找回自己,他无奈地叹息后微笑了一下。
“——!”
仅仅这点小动作,就让井川明了自己已无介入余地,他神情扭曲地咬着下唇瞪视两人。
看到他僵硬的表情,真芝知道自己对他的爱已然消失,也对怎么会跟如此肤浅的人交往过感到后悔。
(我真是白痴……)
跟旧情人藕断丝连,还把秦野给牵扯进来,连在公司门口这种公共场所发生争执都搞不定。
总之得快点让秦野离开这里。真芝正要开口之际,旁边却突然传来声音。
“真芝、井川,你们在做什么!”
那严历的声音仿佛为这场闹剧划下了休止符般。
“你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吗?赶快回自己办公室去。真芝,你下午两点跟K公司有约吧?准备好了没有?”
“镰田部长……”
面对上司严历的目光,井川收敛了几分,真芝才跟着松了口气。
“非常抱歉,我马上去准备。”
举凡经过的人大概都知道他们有所争执吧。
年过四十岁的镰田部长,身材比真芝还要高大。而独特的威严感除了拜头衔所赐外,更不能不提那傲人的身高和近乎无机质的端正容貌。
“吃过午饭再准备吧。——嗯?”
井川一向穷于应付为人刚正不阿且对同事平等以待的镰田,只好再瞪了秦野一眼准备退场。但此时扬起的镰田声音却让他止步了。
“……喂,这不是秦野吗?”
平常声音缺乏抑扬顿挫的镰田忽然喜悦的叫了出来。
“你是秦野吧?最近怎么样……”
“好久不见了。”
但秦野却对照般地反应相当平淡,脸上甚至浮现些许苦笑。一旁的井川瞪大了眼睛,连真芝都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看到镰田出现这样的表情,如此休闲而私人的神态就算在公司里,也没几个人看过吧?
“你们——认识吗?”
如果两人是旧识,当初秦野知道自己任职的公司时,为何没有显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你们认识啊。”
被镰田反问的真芝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见秦野自然地接过话。
“我们是在居酒屋喝酒时偶然认识的,应该算是酒友吧。”
(……秦野?)
秦野太过自然的语气更让真芝一头雾水。
尽管彼此还不太了解对方,不过好歹也来往了半年。在真芝的认知里,秦野是个随性而自然的男人。刚才针对井川而发的辛辣语气虽然让他吓了一跳,却不意外。
真正让他讶异的是,秦野竟然能如此顺口地对镰田撒谎,他忍不住要怀疑眼前的男人真是自己所知道的那个人吗?
“那您跟秦野是怎么认识的呢?”
一旁的井川忍不住直接发问。
“对了,你们都不知道吧。”
镰田接下来的回答更让两人惊愕到话都说不出来。
“——秦野五年前曾任职于本公司,应该是刚好跟你们擦肩而过吧。他的表现非常优秀,如果继续留任,或许会成为你们的上司。”
“——啊?!”
“……镰田先生,你太过奖了。”
秦野苦笑着回答。但真芝和井川都知道,镰田不是个会夸大其词的人,亦即这番话的可信度相当高。
想到刚才自己瞧不起秦野的态度而脸上一阵青白的井川,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而真芝更不用说,也受到某种程度的冲击。
“真的好久不见了,我还常跟江木聊到你呢……好像从结生子三周年忌日后就没见过面了。”
“很抱歉这么久没跟你们联络……谢谢你们还常去拜祭她。”
眼前说着完全陌生名字的镰田以及稳重应答的秦野,看起来是那么遥不可及,他连插嘴的余地也没有。
即使发现镰田提及结生子这名字时,秦野瞬间露出异样的神情,却也不能在此时马上发问。
更不用说三周年祭日这几个字了,他完全被排除在状况外。
他只是直觉地意识到,秦野离开公司的原因一定跟这个叫“结生子”的女人有关。
“江木也常抱怨寂寞,你有空就去看看他吧……”
仿佛老友叙旧般的镰田抱住了秦野的肩膀,虽然只是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但那种近乎目眩的冲击却让真芝明显察觉自己的妒意。
“是啊……不好意思,我也该走了。很抱歉打扰你工作。”
“我才不好意思把你留下来了。……你多保重,有空真的要常来。”
秦野点点头,脸上浮现出连真芝都难测其意的笑容。
“打扰了。”
“……啊。”
秦野明明看向这里,眼神却像虚无地望着远方。
“——我是来赶人回去的。……你们还不赶快加办公室?”
有股莫名空虚感的真芝听到镰田略显尴尬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否则他可能会不顾一切冲动地上前拥抱秦野。
“……你居然不知道?”
真芝无视井川充满恶意的嘲讽声。
这个人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连井川离去都没有察觉。
秦野愈走愈远的背影也没有回头的迹象。
今早那个拥抱明明让他抓住了什么啊——。
(……秦野,你究竟……?)
好不容易才决定坦诚以对的真芝,顿失平衡似地觉得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久久呆立原地无法动弹。
无精打采地熬到下班时间,真芝一反早上精神奕奕的模样,拖着疲惫的身体踏上归途。
那件事之后,幸好有镰田在一旁帮忙,不然真芝完全没有自信能够好好应付客户。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还是菜鸟,也很清楚自己有多少斤两,但他希望起码能把辅助的工作做好。
没想到一到客户那里,不是忘了把秦野送过来的资料拿出来,就是解说到一半才发现与内容不符,简直就是一塌糊涂。
“……非常抱歉。”
一走出客户公司,镰田的一句“你心不在焉吧?”让真芝冷汗直流。然而比起怠忽的歉意,他更对满心直想追问镰田跟秦野关系的自己感到悲哀。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我不是告诉过你要公私分明吗?”
镰田的语气虽不严历,却也够让真芝抬不起头来了。
“……算了,你待会儿有事吗?”
“……没有。”
真芝迟疑了一下,想到先前跟秦野说好的约。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
若以现在的精神状态去见秦野,他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也不敢保证心绪不安的自己不会直接诉诸暴力。
看到一脸茫然的部下,镰田停顿一下说:“有时间的话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啊?”
镰田应该不是那种安慰型的上司,不过真芝也了解,他是那种会默默帮部下收拾烂摊子的人。
“没想到你会认识秦野……你能告诉我他的近况吗?”
看到镰田脸上又出现那种难得的微笑,真芝强自按捺下的五藏六腑似要翻腾起来。
“我无所谓,反正没有事。”
终究克制不了想更了解秦野的欲望,真芝脸上浮现公式化的笑容。
“欢迎光临。”
镰田带着真芝来到一家小居酒屋,入口处的门帘画着一尊“韋馱天”。掀开这扇褪色的蓝染门帘,镰田对着留胡子的年轻老板吩咐“随便给我们几道小菜。”
“您常来这里吗?”
“是啊,是熟人带我来的,这里的味道还不错。”
一名长发服务生端来冷酒后,两人开始不着边际地聊起来。
“对了——”
心知彼此想说些什么的真芝单刀直入地开口。
“秦野的事我也不太清楚。”
对两人都相当熟悉的镰田沉思半晌问道:“……你们的年纪有差,个性也完全不同,怎么会认识。”
真芝下了决心回答:“大概半年前吧……承蒙他照顾醉倒的我。”
真芝没有说谎,只是若被继续追问就不知该如何自圆其说了。幸好镰田并未太过留意。
“后来向他道歉之后,我们偶尔会约出来喝酒……。所以要说到他的近况,我只想得到他好像正在制作才艺表演要用的服装。”
*
或许是真芝略带玩笑的口吻奏效了吧,镰田原本僵硬的表情也随之缓和下来。
“只要他一切顺利就好。……原来他真的当了保父”
镰田拿起酒杯小酌了一口。耐不住性子的真芝明知自己的语气听来有点焦急,却还是无法控制地开口问:“我一直不晓得秦野原来曾是公司的职员,也不知道您跟他认识……”
“嗯……不好意思。”
没有回答真芝的镰田开始默默喝起酒来。
看到他难得出现犹豫的表怀,真芝心想自己是否太直接了。镰田的口风很紧,他不知道究竟能从他口中探出多少关于秦野的事。
(要是乱动歪脑筋,让他起了戒心就不好了。)
看着默默喝酒的镰田,真芝老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不知是因为急着想得知秦野之事,还是即将发生什么的预兆。
他只知道如果错过这次,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得知秦野的真面目。
再加上“结生子”这名字竟让秦野出现动摇的表情,真芝更加陡然不安。
他之所以不敢直接询问秦野,是因为害怕。他害怕万一秦野像对镰田那样,也对自己露出那种飘忽不定的笑容,他一定会受到伤害。
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急于保身的胆小鬼,但就是自知以前做了多少过份的事,他才不想放过任何了解秦野的机会。
“这……不是该由我口中说出来的事。”
真芝过于直接的发问,直到镰田喝了第三壶酒后才传来回应。
“对不起,我不该多问的。”
像是看出真芝的有嘴无心,不似有醉意的镰田忽然笑了。
“之前的事……你多少也听到一些吧?”
知道紧张一刻就要来临的真芝极力佯装平静,但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是啊……我听到什么结生子的三周年祭日……”
镰田又沉默下来。真芝也不敢催促地喝着无味的冷酒。
“结生子她……”
吐出一口疲惫的叹息,镰田苦涩地继续说。
“……是秦野的亡妻。”
镰田的话让真芝的心藏瞬间停止跳动。
(——亡妻?)
“江木是我高中的学弟,也就是结生子的父亲。”
满头雾水的真芝讶异回问:“请、请等一下……请问结生子小姐几岁呢?”
“她是在五年前往生的,我记得是——二十八岁。”
“咦?可是您不是说江木先生是您的……学弟吗?”
现在的镰田是四十几岁,往回算的话应该是三十七、八岁吧。如果是他高中学弟,那应该更年轻才对——。
“结生子是江木的养女,应该说是像兄妹一样。祥情我也不是很清楚……”
从镰田压低的声音可以判断他不是不清楚,只是不想透露太多别人的私事罢了。
“是吗——”
无论如何,收一个跟自己只相差十岁的养女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原因,真芝也知道自己不能再问。
他只能默默地听下去。
“对我来说,结生子就像妹妹一样。她是个好女孩,所以我才会介绍给秦野。”
轻轻诉说起往事的镰田仿佛离真芝非常遥远,那种表情让他不知如何排遣。
他知道这话题是自己提起的,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他紧握住自己颤抖的膝盖。
“秦野也苦过一阵。他刚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而母亲也在两年后跟着过去。”
秦野伤痛的过去让真芝呼吸困难。
“他们两个都非常憧憬有个家——而我跟江木都还是单身,无法给他们家的感觉。”
真芝的心藏愈跳愈快,额头也慢慢冒出冷汗。
他满脑子都被镰田述说的往事占据了。
“结生子和秦野都有双寂寞的眼睛——但都是好孩子,所以知道他们要结婚时,我真的很高兴他们终于可以得到幸福。”
镰田有点哽咽起来。真芝看不见他低下的脸,但可以想像那双锐利的眼眸想必开始氤氲了。
苦涩慢慢从真芝舌根深处扩散开来,他点上一根烟。止不颤抖的双手让烟熏雾了眼睛。
“……结、结生子小姐她……”
吸了几口烟后真芝问道,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无法置信。
“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