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送女儿上门,连那隔壁的妇人也替他欢喜不过,大家走出来迎接。谁想开门一看,就是那个不识高低、好管闲事的叫
化子。
妇人又啐一声道:“孽冤魂,穷饿鬼,为甚么不去讨你的涝饭,只管跟住我歪缠?我的女儿在那里?为甚么敲门打
户,骗起人来?”“穷不怕”道:“大娘不要发恼,我这个叫化子比别的叫化子不同,是替人分得忧、挑得担的,我见
你日日在人家门首磕头,毕竟在甚么冤枉之事,所以跟住了问你。谁想你并不回言,我只得随你回来,察其动静。方才
听见这位大娘劝你,你说势力又敌他不过,银子又设处不来。这等说,若有了银子,就可以取得人出了。请问你的令爱
还是卖与他的,当与他的?请说一说,我替你区处。”那妇人笑一笑道:“好大力量,好大面皮,高阳城不知多少财主,
多少贵人,我个个都告诉过了,不曾见有一毫用处。你一个讨饭吃的人,自己性命养不活,要替人处起事来,可不是多
劳的气力?”“穷不怕”道:“这等说起来,大娘见左了。如今世上那有个财主肯替人出银子、贵人肯替人讲公道的?
若要出银子、讲公道,除非是贫穷下贱之人里面,或者还有几个。我这叫化的人,只因穷到极处,贱到极处,不想做财
主,不望做公卿,所以倒肯替人代些银子,讲些公道。你但说来,只要银子取得人出,还你一个令爱就是了,何须管我
叫化不叫化。”那妇人还不肯信,只说是油嘴花子,要骗他茶饭吃的,随他盘问,再不开口。
隔壁的妇人道:“周大娘,你也忒煞执意,他虽是叫化的人,也难为他一片好意,便对他说说也不妨事,难道费你
甚么本钱?”那妇人却不得邻舍体面,只得告诉他道:“我这个女儿,今年十六岁了。三年之前,我丈夫去世,没有一
个倚靠的人,地方上有几个光棍,见我女儿生得眉清目秀,就起不良之心,没原没故生出诡计来,说我丈夫在日曾把女
儿许他,要白白领去做媳妇。见我不肯,竟要告起状来。方才那个乡宦不知从那里知道,就教管家来对我说道:”我家
老爷闻得地方光棍要白占你女儿,十分不服,要替你出头。你若肯假写一张卖契,只说卖与我家老爷,他们自然断了妄
想。若再来与你讲话,待我老爷拿个帖子送到县里去,怕不打断他狗筋。待事平之后,歇上一年半载,把女儿交付还你,
寻好人家做亲就是。‘我听了这些话,只说果然是好意,就央人写了一张卖契,填了三十两虚价,连女儿送到他家。还
磕了许多头,谢他的恩德。自从送去之后,地方上的光棍就果然断了妄想,不敢再提前事。如今过了三年,是非也息了,
女儿也大了,我要领他回来,招个女婿养老。谁想那乡宦又起不良之心,要收我女儿做校我知道落了圈套,跳不出来,
只得依从了他。又谁想那乡宦的夫人,是高阳城里第一个妒妇,听见丈夫要收我女儿,就把我女儿百般磨灭,做定了规
矩,每日要打一百皮鞭,副我去领,及至我走去领,那乡宦又留住不发,说:“你若要领去,须照卖契上的银子,一本
一利,还得清清楚楚,我这里方才发人;若少一厘,不要痴想。’我如今要赎,又没有这注银子;若还不赎,女儿又吃
打不过,只得日日去磕头,指望他过意不去,或者把女儿还我也不可知。谁想哀告了几十天,头也磕过上万,他全然不
理。昨日女儿寄信出来,说他的皮鞭也打过上万了,浑身的肌肉没有一寸不紫,没有一寸不烂,再经不得打了。赎与不
赎,教我寄个回信与他。赎得成,再熬几顿;赎不成,待他好寻死。你说这样的事,教我苦不苦,急不急?”说完,又
放声大哭起来。
“穷不怕”道:“大娘不要哭,且商量正事。请问这位令爱,要吃得多少银子,才赎得出?”妇人道:“他讲过了,
照原契上一本一利。我当初并不曾得他一厘,只是不合写了这张虚契。如今若要取赎,须得三十两本钱,三十两利钱,
共成六十两交送进去,方才领得出来。如今莫说六十,就是六两、六钱,也没有打桩,教我怎么处?”“穷不怕”道:
“他说这些,难道就要这些不成?”妇人道:“他明是爱我女儿,舍不得发还,知道我没有银子,故此把这难题难我。
我就有了六十两送去,还怕他不肯,又要把别话支吾;若还少了一两、五钱,不能足数,他一发却之有名,自然赎不出
了。”“穷不怕”道:“就要这些,也不是甚么难事,我现有一个元宝在此,就少十两也容易凑。只是一件,这个元宝
是一个大恩人送与我活命的,我要都送与你,就是从井救人,万一叫化不来,依旧饿死,就负了他的盛意了。好事也要
做,性命也要活,老实对你说,这六十两之中,我只好助你一半,那一半我替你生个法子出来,还你不止三、五日,就
有女儿进门。”妇人道:“生个甚么法子?”“穷不怕”道:“天下作福的事,人人肯做,只怕没有个倡首的人。我如
今助你三十两,那三十两也要想一个人助你,就不能够。若还一两二两,三钱五钱,不拘多寡,凑集起来。
料想也还容易。你如今就像化缘一般,做起一本册子来,待我把你自家口气,做篇告助的引子,写在前面。开关一
名是我写起,人见我乞丐之人尚且助你三十两,难道那些有体面、有身家的人不助你几两?一个不成,你到各家去写一
写,料想不出三、五日,就可以完得数了。“妇人道:”合少成多的事,或者也还做得来。
只是你这样穷人,怎好累你出一半?“”穷不怕“道:”我的银子是送人送得惯的,不消你替我肉疼,快些设法起
来就是。“就先摸几个铜钱,走去买了一个毛边帖子,他的笔砚是时常带在身边的,取将出来,替他写个引子道:告助
孀妇周门某氏,痛夫早亡,止生一女,向因葬夫之用,卖与乡宦某老爷为婢,得身价银三十两是实。今因氏老无儿,桑
榆莫靠。蒙某老爷垂怜孤寡,恩许备价赎回,赘婿养老。可怜赤贫嫠妇,囊无半文,本利不赀,何从措办?谨此奉告四
方义士,三党懿亲,各发婆心,共垂佛手,或损半缣之费,或损一饭之资,割少成多,共襄义举。子母全归之日,即是
娘儿永聚之期。
德比二天,恩同再造。惠助者,请列大名于左。
写完,高声朗诵一遍,与妇人听了。然后提起笔来,大书一行字道:海内知名乞儿“穷不怕”,义助赎女银叁拾两。
写完之后,又押了一个花字,递与妇人。妇人接便接了,心上还有些疑惑,说他是个叫化之人,那有这注大银子,
恐怕是脱空扯谎的话,口里便欢喜,面庞举动之间,不大十分踊跃。
“穷不怕”知道他的意思,就在一个破布袋里摸出那锭元宝,放在妇人面前道:“大娘不要疑心,这件东西不是铜
倾锡铸的,乡宦人家用得惯,拿去他自然认得。只是凿他开来要费许气力,不如就交与你,你明日告助来的银子,还我
二十两,这个元宝就不消动得,囫囫囵囵送去就是了。”妇人看了这件东西,方才手舞足蹈起来,千“恩主”、万“好
人”称谢个不了。连隔壁的妇人,也朝他念了几声“阿弥陀佛”。“穷不怕”把元宝交付与他,自己依旧去叫化。
妇人拿了这个帖子,到那些财主亲眷人家,凡是与他丈夫有一面的,挨家逐户去走一次。只说有了大头脑,不怕没
有小帮助,难道一县的财主,抵不得一个叫化子不成?放心落意去求助。谁想天下的事,再料不定。
起先只说把“叫化”二字,塞住众人的口,自家说得有理,使他回不出来。乞丐之人,尚且助我,他是何等之人,
肯说我不如乞丐,免不得意思,定然要出手的了。
谁想倒被“叫化”二字塞住自家的口,被他说得有理,自己反回不出来。俗语二句道得好:无钱买茄子,只把老来
推。
众人的本意,原是不肯存悭的。若没有前面这行大字,还不便直捷回他,只好说待别人写了,再来见我,做个缓兵
之计。
只因有了“穷不怕”这个尊名,写在缘簿之首,众人见了,就不约而同,都把“穷不怕”三个字当了回帖,说:
“你把叫化子写在前面,教我们写在后面,明明说我是叫化不如的人了。
既然叫化不如,那有银子助你?叫化子写三十两,我们除非写三百两才是,若还写二十九两,也是张不如叫化的供
状了,如何使得?你既有了这个叫化檀越,只消再寻一位叫化施主写了第二行,就赎得女儿出了,何须要求众人?“还
有几个是他丈夫的好朋友、好亲戚,银子便没得周济他,偏会责人以大义,说:”做寡妇的人,还该理烈些,不该容闲
杂不食之人在家走动。做叫化子的怎得有三十两银子,只怕来历也有些不明。他与你是那一门亲眷,为甚么没原没故,
肯把这注银子助你?只怕名色也有些不雅。“妇人被他说得满面羞惭,无言可对。回到家中,闷闷的坐了凡日,料想女
儿赎不成,要等”穷不怕“来把元宝交还他去。
到第五、六日,“穷不怕”走进门来,问那三十两银子有了不曾。妇人三把眼泪,四把鼻涕,朝他哭了一场,然后
回覆。
“穷不怕”不等说完,就截住道:“这等说,多分是没有了。也罢,一客何劳二主,这桩好于,待我一个叫化子做
完了罢。那个元宝是五十两,我这几日又讨了几串铜钱,都换做银子在这里,算来也有八、九两,还不能够足数。我手
上有个金戒指,是个结义的妹子送与我戒浪用的。我如今浪用戒不住,要他也没干,一发放在里面,凑成足数罢了。”
说完,就把银子取出来,戒指勒下来,一总交付明白,催他去赎女儿,自己别了出门,约到明日来贺喜。
妇人拿了这注财物,走到乡宦门首,那些管家只说他要进去撒赖,不肯放他入门。妇人将元宝、金银把与他看,说
:“为赎女而来。”家人信了,方才放他进去。
妇人见过乡宦,磕了几个头,就取出身价,摆在他面前,求他称兑。那乡宦把元宝、戒指仔细一看,问他是那里来
的,妇人就说:“是财主乞儿赠我的。”乡宦踌躇了一回,分付他道:“我今日有事,没工夫兑银子,收在这边,明日
来兑。”
妇人不敢违拗,只得应声而去。
到第二日清晨,“穷不怕”走到妇人家里,问他女儿赎出不曾,妇人把乡宦事忙、约了今日的话说了一遍。“穷不
怕”正要出门,不想有几个健汉,如狼似虎拥进门来,取一条铁链,把他锁在一头,把妇人锁在一头,容分说,牵了出
去。
“穷不怕”问是甚么原故,众人不应;妇人问是甚么情由,众人也不理。一直带到高阳县前,关一间空屋里面。
“穷不怕”与妇人两个跪在地上哀求,要他说出锁拿之故。
那些健汉道:“打劫钱粮的事发了,难道你自家做的事自家不明白,还要问我不成?”“穷不怕”与妇人面面相视,
不知那里说起。再问几句,那些健汉就擎起铁尺,要打下来。
“穷不怕”与妇人两个不敢开口,只得兢兢业业,抖做一团缩在屋角头,等候发落。
看官,你道这是甚么原故?只因那一日乡绅看了元宝,心上动疑,说从来只有官府的钱粮,方才倾做元宝,随你财
主家银子,也不过是五两一锭,十两一锭。叫化的人,若不是做强盗打劫,这件东西从那里来?又有一赤金戒指搭在里
面,一发情弊显然了。况且元宝上面两边都有小字,乡宦是老年的人,眼睛不济,不曾戴得眼镜,看来不大分明,所以
打发妇人回去,一来要细看元宝,二来要根究来历。及至妇人去后,拿到日头底下,戴了眼镜,仔细一看,一边是解户
的名字,一边是银匠的名字。
原来这解户与银匠就是高阳县的人,半年之前,高阳县解一项钱粮进京,路上遇着响马,干净打劫了去。
累那解户转来倾家荡产,从新赔出银子倾做元宝,解进京去,方才保得身家性命。这桩大事是通县皆知的,乡宦岂
不闻得?如今看了这两行小字,不觉大惊大笑起来。随即打轿去拜知县,把替他访着强盗,拿住真赃的话,说了一遍。
就把元宝取出来,付与知县亲验。知县看了,千称万谢,送了乡绅回去,就传捕快头目进衙门分付,叫他用心捉获,不
可疏虞,所以“穷不怕”与妇人受了这场横祸。
等到知县升堂,捕快带了进去,少不得知县先审妇人,问他这注赃物是那里来的?妇人少不得说出真情,推到“穷
不怕”身上。“穷不怕”不等知县拷问,就说“元宝、金银都是乞儿送与他的,要审来历,只问乞儿,不干这妇人之事。”
知县道:“这等你把打劫钱粮的情节,从直招来,省得我动刑具。”
“穷不怕”道:“一尺天,一尺地,乞儿并不曾打劫甚么钱粮。
这个元宝,是太原城里一个嫖客舍与乞儿的。这个戒指,也是太原城里一个妓妇送与乞儿的。这些散碎银子,是乞
儿叫化了铜钱,在本处兑换来的。有凭有据,并没有来历不明事,求老爷鉴察。“知县见他不招,就把怒棋一拍,分付
禁子:”快夹起来!“”穷不怕“平日虽然打过几场官司,都是从旁公举、代众伸冤的事,自己立在上风,看别人打板
子、夹夹棍的,何曾受过这般刑罚?夹了一夹棍,没有话招。
知县又付禁子:“重重的敲!”连敲上几百棍,“穷不怕”熬炼不过,知道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招了还死得迟,
不招反死得快,史得信口乱说道:“不消再夹,待小的说出来就是。这项钱粮,是我在某处路上打劫来的,只为好嫖好
赌,都用尽了,只留得这锭元宝,赃真事实,死罪无辞。”知县道:“打劫钱粮,决不是你一人,定有几个伙伴;顿寄
赃物,决不在这一处,定有几个窝家。速速招来,不然我还要夹!”“穷不怕”
道:“小的气力最大,本事最高,生平做强盗,再不用帮手,都是一个人打劫;到一处地方,只以乞丐为名,日走
街坊,夜宿庙宇,再没有一个窝家。”知县道:“你方才说,那个元宝是嫖客舍你的,那个戒指是妓妇送你的,这等看
来,那嫖客就是伙伴,妓妇就是窝家了,为甚么不招?”“穷不怕”道:“那都是信口支吾的话,其实不曾遇着甚么嫖
客,相处甚么妓妇,不敢妄扳良善之人,求老爷鉴察。”知县道:“盗情之事,不是一次审得出的,且把妇人讨保,强
盗送监,待改日再审。”随即分付刑房出几张告示,张挂四门道:高阳县正堂示:照得本县于本年某月解某项钱粮进京,
途中被劫,致累本县捐俸赔偿,缉访多时,人赃未获。忽今天网不疏,大盗“穷不怕”挟带原赃,潜入本境,幸某乡绅
访确密首,本县缉获审明。大盗“穷不怕”已定罪监候,俟申详处决。但本县所失钱粮甚多,今止获元宝一锭;强盗党
羽甚众,今止获“穷不怕”一人。盗首既至,党羽心随。除一面差捕缉拿外,仍着地方乡保,挨户严查,但有面生可疑
之人,来历不明之物,即行密报,以便拘提;如有容隐纵等情,事发一体连坐。各保身家,毋贻后悔。特示。
告示挂了一月,不见有人出首贼党,缉获余赃。
忽然一日,“穷不怕”正在监中吃牢饭,外面有个差人,捏了一张朱票进来,要提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