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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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壁-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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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他立在篱笆外面张得一张,看见娘子,就像没趣的一般,连忙走了开去。他又不曾进门,娘子为何与他相见?”
马既闲道:“只怕也未必就肯没趣。这等你与他近身说话不曾?”丫鬟道:“我与大娘时刻不离,大娘不见面,我也不
见面了,为何与他近起身来?这些话都问得好笑。”马既闲满肚不平之气要发泄出来,只见他答应的时节举止如常,颜
色不变,还有个理直气壮,不肯让人,要与家主说个明白的光景。马既闲十分疑心,看见这种气象,就减了一二分,只
得隐忍住了,且慢慢的察其动静。晚间与妻子睡在一处,不住的把言语试他,也有可信之处,也有可疑之处。既闲踌躇
了一夜,再不能决其有无。
    到第二日起来,虽然没有实据,也觉得有些羞惭,不好出去见朋友。心上思量道:“他若是酒后出的狂言,今日朋
友对他说了,他毕竟要来请罪;若还不来请罪,就愈加可疑,不但不是酒后出狂言,还是酒后吐真言了。”谁想等了一
日,不见人来。到第二日又等一日,也不见人来。等到第三日,有些熬不住了,就分付一个书僮到外面去打听:“看姜
相公与众位相公连日相会不相会,说我不说我?”只见书僮去了一会,转来回覆道:“众位相公都在一处,只有姜相公
不曾出来,闻得害了阴症病,睡在家里,起身不得。众位相公相约了要去看他,不知相公也去不去?”马既闲听了这一
句,不觉面色铁青,头毛直竖,连身上都发寒发热起来,知道这桩丑事是千真万确的了。还要等姜念兹病好之后,别寻
他一桩过答,面叱他一场,然后与他绝交;绝交之后,也别寻妻子一桩过失,休他回去,以塞众人之口,省得贻笑于乡
邻。
    谁想天下的事,再不由人计较,你要塞人的口,天不肯塞人的口,偏要与你传播开来。再过几日,姜念兹竟死了,
那“阴症脖的三个字,是他未曾得病之先,自己逆料出来的,难道好替他赖做别的症候?淫欲某人妻子的话,是他不肯
隐过,自己表白出来的,难道好说没有这桩事情?往常人家闺阃之事,没些影响,尚且有人捕风捉影,生出话来;何况
这桩实实有凭、凿凿可据之事,没有谈论之理?马既闲休妻之念到了此时,即欲不决,也不能够了。心上思量道:”我
要休他,少不得要把这桩事情说个明白,才好塞他的口,使他没得分辩。
    要说明白,少不得要把那坏事的丫鬟严刑拷打,方才肯招。只是招出之后我要休他,他赖死赖活不肯回去,也是一
桩难处的事。不如且瞒了他,把丫鬟带到别处拷问一番,真情出于丫鬟之口,就当得他自己的招供了,那怕他不服?只
消写封休书,遣他回去就是,何必定要说明?“主意定了,就生个计较出来。
    他有个嫡亲妹子嫁在近处,只说叫丫鬟去看妹子。丫鬟先去,自己也随在后边。走到妹子家中,就叫丫鬟跪下,把
那日自己出门,家中做出丑事的话,叫他直招。
    丫鬟不但不招,反说家主青天白日见神见鬼,想是自己平日做惯疵事,故此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在这边胡猜乱试。
岂有没缘没故,一个男子进门,就与他通奸之理?就作主母要做此事,难道不怕丫鬟碍眼;丫鬟要做此事,难道不怕主
母害羞?
    “这样没志气的话,亏你说得出口?”马既闲被他以前那些硬话掩饰过一次,后来分外可疑,如今就说得理直气壮,
也不信了。思量不加刑罚,那里肯招?就把他浑身衣服尽皆剥去,又把一根索子将他两手两脚悬空吊起,自己执了皮鞭,
打个不数,直等招了才祝那丫鬟是个精赤的身子,被他打了数百,不但皮破血流,亦且筋伤骨损,就喊叫道:“相公不
消再打,待我招来就是。”
    马既闲就放下皮鞭,听他细说。
    丫鬟道:“那日姜相公进来,并不曾敢调戏娘子,只扯我一个到厨下去说话是真。”马既闲道:“这等你被他奸了
不曾?”丫鬟道:“我扯他不过,被他强奸一次,也是真的,娘子并不曾失节,不敢乱招。”马既闲道:“我家又没有
三层厅、四层屋,不过几间破房子,岂有丫鬟被奸、主母不曾失节之理?
    难道袖了一双手,立在旁边看你们做事不成?这等说起来,不必再审,自然是千真万确的了。“当日回去,就写了
一封休书,叫了一乘轿子,只说娘家来接他,把上官氏打发回去。又恨那丫鬟不过,说毕竟是他勾引奸夫,引诱主母,
才做出这等事来,若仍旧卖他为奴,不足以赎其罪,就把他卖到琼州府一个娼妓人家,倚门接客。
    却说上官氏当日抬到母家,父母兄弟见他无因而至,正有些疑心,及至看了那封休书,一发惊慌不了。问他被出的
原故,上官氏一毫不知。那兄弟几个只得赶来见既闲,问他讨个明示。
    既闲道:“是令姊令妹做的事,只消问他就是了,何须赶来见我?”那兄弟几个道:“方才问过,他说一毫不知。”
马既闲道:“这等小弟是个有血性的人,这样的事说不出口,只请到背后去访,但问姜念兹之死由于何病,得病之故起
于何人,就知道了。只是列位自己去问,恐怕那说话的人碍了列位的体面,不好直说,须要托人去访,方才探得真话出
来。”那兄弟几个见他不肯说,只得依他的话,托了别人又去访问别人;及至别人说与别人,别人走来回覆,方才知道
其中就里。
    他那父母兄弟都是要体面的人,见他做出此事,连自家也无颜,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把上官氏说得满面羞惭,半
个低钱也不值。
    上官氏并不回言,直等他说到气平之后,方才辩论几句道:“真的假不得,假的真不得。我若果有此事,莫我丈夫
休我,就是父母兄弟,也该置我于死地,为甚么容此不肖之女玷辱家门?若还没些影响,平空受此奇冤,只怕父母兄弟
也难替我坐视。”那父母兄弟道:“如今外面的人众口一词,都是这等说了,你还有甚么辩得?”上官氏道:“众人的
话,都由于一个人的酒后之言,那有个酒后之言是作得准的?只是那说话的人不该就死,故此把虚话都弄实了。焉知此
人之死,不是因他无端造谤,平地生非,玷污人的清名,离间人的夫妇,故此天理不容,使他言出于口,祸中于身,故
有此番显报也不可知。如今这桩事体若还不曾彰扬,或者还该隐忍,瞒得一个是一个,宁可受屈于己,不可贻笑于人;
他若不曾休我,或者还该忍耐,过得一年是一年,宁可受些不白之冤,不可做那不详之事。如今休的业已休了,你就送
我转去,料想他也不收;谈论的业已谈论了,你就挨家逐户去辩,料想他也不听。隐瞒也是出丑,彰扬也是出丑;好说
他也不要,歹说他也不要。倒不如待我出头露面,当官与他分理一场,万一遇得着一位清官,把这件冤枉事情审得明白,
固然是桩好事;就作审不出来,也是前生的冤业了。我拚得一刀自刎,死在官府面前,做个有气性的女子,为甚么包羞
忍耻,坐在家中,使父母兄弟做人不得,岂不是两败俱伤?”那父母兄弟见他这些言语说得激烈,或者果是冤情也不可
知,就替他写张状子,到定安县里去告,柱语是辨惑明冤事。恰好那个知县是广东第一位清官,姓包名继元,人都说是
包龙图的后代,故此改名不改姓。不但定安县里没有一桩冤狱,就是外府外县,便有疑难事情,官府断不来的,就到上
司告了,求批与他审决,果然审得情形毕露,就象眼见的一般。
    当日包知县准了状词,就出牌拘审。马既闲见他告了,也诉一状,柱语是无惑可辩,无冤可明,恳恩雪耻诛淫以维
风化事。
    原差把马既闲夫妇与状上有名的干证个个拘齐,只有丫鬟卖在别处,知县不肯越境提人,故此不到。
    临审的时节,先叫马既闲上去,问他休妻的来历。马既闲就把姜念兹饮酒之时,当面讥诮的言语,与回来试验件件
不差,数日之后,姜念兹病死的话,有头有脑说了一遍。
    知县道:“据你说来,都是些捕风捉影、以虚作实的话,一毫凭据也没有,如何就把妻子出了?”马既闲道:“这
些话虽然涉于影响,那丫鬟口里的话却是明明白白的。”又把丫鬟招出的言语,细细述了一遍,道:“老父师若还不信,
此婢现在府城,拘来一审就明白了。”知县道:“他这些话,还是你不曾加刑,他情愿说出来的,还是被你拷打不过,
没奈何了招出来的?”马既闲见官府问到此处,有些不好答应,只得含含糊糊,说了一句。知县道:“我知道了,你且
下去。叫那妇人上来。”上官氏走到面前,知县问道:“你主婢二人若与姜秀才无奸,他怎么知道你身上寒冷,丫鬟身
上暖热,说来一些不差,难道是个神仙不成?”上官氏道:“这个原故,莫说丈夫疑心,就是小妇人自己也不明白。或
者是他取笑的话,偶然猜着了也不可知。只是小妇人平日是个冰清玉洁的人,不但与姜秀才无奸,并不知道他面长面短,
平空白地受此奇谤,就是死也不肯甘心。
    若还是别的老爷在此为官,小妇人只好含冤抱屈而死,也不敢前来告状;闻得老爷是龙图转世,没有审不出的冤情,
所以才敢萌此妄想。如今只求老爷原情度理,把这桩怪事替小妇人筹想一筹想,释得小妇人自己之疑,就辨得丈夫心上
之惑了。“知县道:”再没有不曾贴身,知道冷热之理,这等你便与他无奸,那个丫鬟可曾被他淫污?或者你身上的寒
冷丫鬟知道,丫鬟对他说了,故此冒认有私,做个赖风月的话柄,也不可知。“上官氏道:”丫鬟平日与小妇人半步不
离,小妇人替他发得誓过,并无此事。“知县道:”你且下去。“叫马生员的干证上来。
    那些干证就是当初同席的朋友。马既闲恐怕审输了官司,要正他无故出妻之罪,故此央了这班朋友,来证姜念兹席
上之言。
    又把医姜念兹的医生也借重在里面,要他说出“阴症”二字,为这一罪之由,使将来没有反覆。
    知县先问那些朋友道:“当日姜生员席上之言,是诸兄亲耳听见的么?”那些朋友道:“奸情的真假,其实难明,
只是这些说话,却是出于姜生之口,入于马生之耳,门生辈众耳众目,一齐听见的。”知县道:“这等姜生员平日是个
老成的人,还是个不正气的人?”众朋友道:“平日做人极老成,独有这些言语说得不正气。”知县道:“这等他平日
是个板腐的人,还是个喜诙谐好顽耍的人?”众朋友道:“他平日也善诙谐,也善顽耍,只是小节虽然不拘,大体也还
不失,不曾戏谑到这个地步。”知县道:“这等他当日之死,果然由于何病?”众朋友道:“他未吃冷酒之先,就说出
‘阴症’二字,后来果以阴症而死。现有用药的医生,是一方之国手,求老父师审他就是。”知县问医生道:“姜秀才
死于阴症,本县已知道了,不消你再说。只是这‘阴症’二字,还是在他脉息里面诊出来的,还是在他自家口晨侦探出
来的?”医生道:“他自己害羞,不对医生说,是众位相公要求他的性命,背后对医生说的。就是他的脉息,也与众人
的说话一般,明明是个阴症。”知县笑了一笑,就分付叫马生员上来。
    马既闲只说奸情审实了,叫他跪上去,好看妻子用刑,谁想全然不是。
    知县见他走到,又笑一笑道:“这张状子,本县审出来了,不是一桩奸情,倒是一桩人命。姜秀才饮酒的时节,又
不丧心病狂,为甚么奸了你的妻子,肯对你说?此是必无之理。不过是平日戏谑惯了,故意造出这番说话,要讨你的便
宜。就是‘阴症’二字,也是见众人罚他冷酒,又为谑中之谑,随口说出来的,原没有甚么成见。及至得病之后,众朋
友以为前言既验,奸必是真,要救他性命,背后分付医生教他作阴症医治。近来的医生那里知道诊甚么脉,不过把‘望
闻问切’四个字做了秘方,去撞人的太岁。撞得着,医好几个;撞不着,医死几个,这都是常事。他见众人说明阴症,
无论是何病体,都作阴症医了。药不对科,自然医死,还有甚么讲得?若还果然阴症,姜生员怕死,自然该对医生直说,
为甚么酒席之间不怕羞,到性命相关之际,反怕起羞来?可见姜生员与你的妻子一毫无染,只是这位国手不该做庸医误
人,白白断送他一条性命,以致显而易见之事,做了冥然不白之冤。如今只消把他问罪,雪你夫妇二人之恨,依旧回去
做夫妻,自然没得说了。”就要叫妇人上来,要与他当面和事。
    马既闲道:“弃妇不端之事,昭然在人耳目之间,不是老父师的片言,可以折得这桩大狱的。宁可受了违断之罪,
那完聚之事,万不敢遵。”知县道:“照你说来,难道这等一个少年妇人,就被这桩莫须有之事耽搁他一世不成?”马
既闲道:“生员只是不要罢了,何必耽搁他,任凭改嫁就是。”知县对上官氏道:“这等看起来,他是决不要你的了。
我今日替你断过,男子另娶,女子另嫁,以后不得再起论端。”上官氏听了这一句,就在堂上发起性来,说:“老爷是
做官的人,一言之下,风化所关,岂有教一个妇人嫁两个丈夫之理?他要娶任凭他娶,小妇人有死而已,决不二夫。”
说了这几句,就在衣袖里面取出一把剃刀,竟要自刎。
    知县慌了,连忙教他父母兄弟一齐扯祝又对马既闲道:“但看这种光景,就知道是个贞节妇人,那桩疑事不辨而自
明了。如今听我解纷,还是与他完聚的是。”马既闲只是摇头,不肯依断。
    知县道:“你如今心上之疑,还有那几桩不解?说来我听。”
    马既闲道:“别的事都可解说,只有‘冷热’二字解说不来。”
    知县听了这句话,不言不语,踌躇了一会,就对他道:“你这句话也说得有理,别的疑事,本县方才都替他说明白
了,只有‘冷热’二字不曾有个注解,如何服得你的心?这还是本县思虑不到,以致如此。也罢,你们今日都且散去,
待本县慢慢的思想,思想出来,再替你审断就是。”众人一齐叩谢道:“但愿如此。”当日各人散去,个个都说这个官
府枉负了一世的清名,没有决断,有奸就说有奸,无奸就说无奸,何须要到背后去想?一连过了几日,不见差人来唤复
审,正要写状去催,谁想他又往府公干去了,数日方回。众人不等票拘,等他投文之后,就跪过去求审。
    知县道:“这件事,本县也曾大费揣摩,只是思想不出。
    就是思想出来,也只好自己肚里明白;若还对诸兄说,诸兄也未必就肯释然。古语说得好:“解铃还用系铃人。‘
当初那些话,原出于姜生员之口,如今要知虚实,除非还是问他。只是本县乃阳世之言,不能审阴间之事,待我移一角
文书到城隍司那边去,烦他把姜生的魂魄提到面前,问他当日之言,是虚是实,讨个的确回文过来,才好与诸兄定案。”
众人听了这些话,大家都冷笑起来,道:“鬼神之事,极是渺茫,那有城隍司的回文是讨得来的?”知县道:“别的官
府问他,他未必就答;只怕本县发去的文书,他没有不回之理。诸兄不信就试一试看。
    我如今若差衙役去投,恐怕讨来的回文诸兄未必见信,不如就着马生赍去,讨了回文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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