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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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壁-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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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答应道:”供僧伽的所在,叫做福地,为甚么反说不祥?我此番原是来就死的,今晚叫做忌日,不是甚么佳期。二位
的话,句句都说左了。“
    两个见他言语来得激烈,晓得是个中人了。再叙几句寒温,就托故起身,叫丫鬟到旁边细问。丫鬟把起先的故事说
了一番,二人道:“这等也是个脱身之计,只是比我们两个更做得巧些。”
    吴氏乘他问丫鬟的时节,也扯一个到背后去问:“这两位是家主的甚私么?”丫鬟也把二人的来历说了一番。吴氏
暗笑道:“原来同是过来人,也亏他寻得这块避秦之地。”两边问过了,依旧坐拢来,就不像以前客气,大家把心腹话
说做一堆,不但同病相怜,竟要同舟共济。邹小姐与他分韵联诗,得了一个社友。何小姐与他同娇比媚,凑成一对玉人。
三个就在佛前结为姊妹。过到后来,一日好似一日。
    不多几时,闻得袁进士补了外官,要回来带家小上任。邹、何二位小姐道:“你如今完璧归赵,只当不曾落地狱,
依旧去做天上人了。只是我两个珠沉海底,今生料想不能出头,只好修个来世罢了。”吴氏道:“我回去见了袁郎,赞
你两人之才貌,诉你两人之冤苦,他读书做官的人,自然要动怜才好色之念。若有机会可图,我定要把你两个一齐弄到
天上去,决不教你在此受苦。”二人口虽不好应得,心上也着得如此。
    又过几时,里侯访得袁进士到了,就叫一乘轿子,亲自送吴氏上门。只怕袁进士要发作他,不敢先投名帖,等吴氏
进去说明,才好相见。
    吴氏见了袁进士,预先痛哭一场,然后诉苦,说大娘逼他出嫁,他不得不依,亏得阙家知事,许我各宅而居,如今
幸得拨云见日。说完,扯住袁进士的衣袖,又悲悲切切哭个不了。
    只道袁进士回来不见了他,不知如何啕气;此时见了他,不知如何欢喜。谁想他在京之时,就有家人赶去报信,周
氏、吴氏两番举动,他胸中都已了然。
    此时见吴氏诉说,他只当不闻,见吴氏悲哀,他只管冷笑,等他自哭自住,并不劝他。吴氏只道他因在前厅,怕人
看见,不好露出儿女之态,就低了头朝里面走。
    袁进士道:“立住了!不消进去。你是个知书识理之人,岂不闻覆水难收之事。你当初既要守节,为甚么不死,却
到别人家去守起节来?你如今说与他各宅而居,这句话教我那里去查帐?你不过因那姓阙的生得丑陋,走错了路头,故
此转来寻我;若还嫁与那打抽丰的举人,我使拿银子来赎你,只怕也不肯转来了。”说了这几句,就对家人道:“阙家
可有人在外边?
    快叫他来领去。“家人道:”姓阙的现在外面,要求见老爷。“
    袁进士道:“请进来。”家人就去请里侯。
    里侯起先十分忧惧,此时听见一个“请”字,心上才宽了几分,只道吴氏替他说的方便,就大胆走进来,与袁进士
施礼。
    袁进士送了坐,不等里侯开口,就先说道:“舍下那些不祥之事,学生都知道了。虽是妒妇不是,也因这两个淫妇
各怀二心,所以才有媒人出去打合。兄们只道是学生的意思,所以上门来相他。周氏之死,是他自己的命根,与兄无干。
至于吴氏之嫁,虽出奸媒的诡计,也是兄前世与他有些夙缘,所以无心凑合。学生如今并不怪兄,兄可速速领回去,以
后不可再教他上门来坏学生的体面。”他一面说,里侯一面叫“青天”。
    说完,里侯再三推辞,说是:“老先生的爱宠,晚生怎敢承受?”
    袁进士变下脸来道:“你既晓得我的爱宠,当初就不该娶他;如今娶回去,过了这几时又送来还我,难道故意在羞
辱我么?”
    里侯慌起来道:“晚生怎么敢?就蒙老先生开恩,教晚生领去,怎奈他嫌晚生丑陋,不愿相从,领回去也要啕气。”
哀进士就回过间去对吴氏道:“你听我讲,自古道:”红颜薄命。‘你这样的女人,自然该配这样的男子。若在我家过
世,这句古语就不验了。你如今若好好跟他回去,安心贴意做人家,或者还会生儿育女,讨些下半世的便宜;若还吵吵
闹闹,不肯安生,将来也不过像周氏,是个梁上之鬼。莫说死一个,就死十个,也没人替你伸冤。“说完,又对里侯道
:”阙兄请别,学生也不送了。“□着手拱一拱,头也不回,竟走了进去。
    吴氏还啼啼哭哭,不肯出门,当不得许多家人你推我拽,把他塞进轿子。起先威风凛凛而来,此时兴致索然而去。
    到了阙家,头也不抬,竟往书房里走。里侯一把扯住道:“如今去不得了。我起先不敢替你成亲,一则被你把人命
吓倒,要保身家;二则见你忒标致了些,恐怕啕气。如今尸主与凶身当面说过,只当批个执照来了,难道还怕甚么人命
不成?就是容貌不相配些,方才黄甲进士亲口分付过了,美妻原该配丑夫,是黄金板上刊定的,没有甚么气啕得,请条
直些走来成亲。”
    吴氏心上的路数往常是极多的,当不得袁进士五六句话,把他路数都塞断了。如今并无一事可行,被他做个顺手牵
羊,不响不动,扯进房里去了。
    里侯这一晚成亲之乐,又比束缚醉人的光景不同,真是渐入佳境。从此以后,只怕吴氏要脱逃,竟把书房的总门锁
了,只留一个转筒递茶饭过去。邹、何两位小姐与吴氏隔断红尘,只好在转筒边谈谈衷曲而已。
    吴氏的身子虽然被他箝束住了,心上只是不甘,翻来覆去思量道:“他娶过三次新人,两个都走脱了,难道只有我
是该苦的?他们做清客,教我一个做蛆虫。定要生个法子去弄他们过来,大家分些臭气。就是三夜轮着一夜,也还有两
夜好养鼻子。”算计定了,就对里侯道:“我如今不但安心贴意,随你终身,还要到书房里去,把那两个负固不服的都
替你招安过来,才见我的手段。”里侯道:“你又来算计脱身了。不指望獐把鹿兔,只怕连猎狗也不得还乡,我被人骗
过几次,如今再不到水边去放鳖了。”吴氏就罚咒道:“我若骗你,教我如何如何!
    你明日把门开了,待我过去劝他,你一面收拾房伺候,包你一拖便来。只是有句话要分付你,你不可不依。卧房只
要三个,床铺却要六张。“里侯道:”要这许多做甚么?“吴氏道:”我老实对你说,你身上这几种气息,其实难闻。
自古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等他们过来,大家做定规矩,一个房里一夜,但许同房,不许共铺,只到要紧头上那
一刻工夫过来走走,闲空时节只是两床宿歇,这等才是个可久之道。“里侯听见,不觉大笑起来道:”你肯说出这句话
来,是个脱身之计了。
    这等一一依从就是。“次日起来,早早把书房开了,一面收拾房间,一面教吴氏去做说客。
    却说邹、何两位小姐见吴氏转来,竟与里侯做了服贴夫妻,过上许多时,不见一毫响动。两个虽然没有醋意,觉得
有些懊悔起来。不是懊悔别的事,他道我们一个有才,一个有貌,终不及他才貌俱全,一个当两个的,尚且与他过得日
子,我们半个头,与他啕甚么气?当初那些举动,其实都是可以做、可以不做的。两个人都先有这种意思,吴氏的说客
自然容易做了。
    这一日走到,你欢我喜,自不待说。讲了一会闲话,吴氏就对二人道:“我今日过来,要讲个分上,你二位不可不
听。”
    二人道:“只除了一桩听不得的,其余无不从命。”吴氏道:“听不得的听了,才见人情,容易的事,那个不会做?
但凡世上结义的弟兄,都要有福同享,有苦同受,前日既蒙二位不弃,与我结了金石之盟,我如今不幸不能脱身,被他
拘在那边受苦,你们都是尝过滋味的,难道不晓得?如今请你们过去,大家分些受受,省得磨死我一个,你们依旧不得
安生。”二人道:“你当初还说要超度我们上天,如今倒要扯人到地狱里去,亏你说得出口。”吴氏道:“我也指望上
天,只因有个人说这地狱该是我们坐的,被他点破了,如今也甘心做地狱中人。你们两上也与我一样,是天堂无分、地
狱有缘的,所以来拉你们去同坐。”就把袁进士劝他“红颜自然薄命,美妻该配丑夫”的话说了一遍,又道:“他这些
话说得一毫不差,二位若不信,只把我来比就是了。
    你们不曾嫁过好丈夫的,遇着这样人,也还气得过;我前面的男子是何等之才,何等之貌,我若靠他终身,虽不是
诰命夫人,也做个乌纱爱妾,尽可无怨了。怎奈大娘要逼我出去,媒人要哄我过来,如今弄到这个地步。
    这也罢了,那日来相我的人又是何等之才,何等之貌,我若嫁将过去,虽不敢自称佳人,也将就配得才子,自然得
意了。谁想他自己做不成亲,反替别人成了好事,到如今误得我进退无门。我等看起来,世间的好丈夫,再没得把与好
妇人受用的,只好拿来试你一试,哄你一哄罢了。我和你若是一个两个错嫁了他,也还说是造化偶然之误,如今错到三
个上,也不叫做偶然了;他若娶着一个两个好的,还说他没福受用,如今娶着三个都一样,也不叫做没福了。总来是你
我前世造了孽障,故此弄这鬼魅变不全的人身到阳间来磨灭你我。如今大家认了晦气,去等他磨灭罢了。“吴氏起先走
到之时,先把他两个人的手一边捏住一只,后来却像与他闲步的一般,一边说一边走,说到差不多的时节,已到了书房
门口两边交界之处了,无意之中把他一扯,两个人的身子已在总门之外,流水要回身进去,不想总门已被丫鬟锁了。这
是吴氏预先做定的圈套。
    二人大惊道:“这怎么使得?就要如此,也待我们商量酌议,想个长策出来,慢慢的回话,怎么捏人在拳头里,硬
做起来?”吴氏道:“不劳你们费心,长策我已想到了。闻香躲臭的家伙,都现现成成摆在那边,还你不即不离,决不
像以前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就是。”二人问甚么计策,吴氏又把同房各铺的话说了一遍,二人方才应允。各人走进房果然
都是两张床,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桌上又摆着香炉匙箸。里侯也会奉承,每一个房里买上七八斤速香,凭他们烧过日子,
好掩饰自家的秽气。
    从此以后,把这三个女子当做菩萨一般烧香供养,除那一刻要紧工夫,再不敢近身去亵渎他。由邹而何,则何而吴,
一个一夜,周而复始,任他自去自来,倒喜得没有醋吃。
    不上几年,三人各生一子。儿子又生得古怪,不像爷,只像娘,个个都娇皮细肉。又不消请得先生,都是母亲自教。
以前不曾出过科第,后来一般也破天荒,进学的进学,中举的中举,出贡的出贡。里侯只因相貌不好,倒落得三位妻子
都会保养他,不十分肯来耗其精血,所以直活到八十岁才死。
    这岂不是美妻该配丑夫的实据?我愿世上的佳人把这回小说不时摆在案头,一到烦恼之时,就取来翻阅,说我的才
虽绝高,不过像邹小姐罢了;貌虽极美,不过像何小姐罢了;就作两样俱全,也不过像吴氏罢了。他们一般也嫁着那样
丈夫,一般也过了那些日子,不曾见飞得上天,钻得入地,每夜只消在要紧头上熬那一两刻工夫,况那一两刻又是好熬
的。或者度得个好种出来,下半世的便宜就不折了。
    或者丈夫虽丑,也还丑不到阙不全的地步,只要面貌好得一两分,秽气少得两种,墨水多得一两滴,也就要当做潘
安、宋玉一般看承,切不可求全责备。
    我这服金丹的诀窍都已说完了,药囊也要收拾了,随你们听不听,不干我事。只是还有几句话,分付那些愚丑丈夫
:他们嫁着你固要安心,你们娶着他也要惜福。要晓得世上的佳人,就是才子也没福受用的,我是何等之人,能够与他
作配?只除那一刻要紧的工夫,没奈何要少加亵渎,其余的时节,就要当做菩萨一般烧香供养,不可把秽气熏他,不可
把恶言犯他,如此相敬,自然会像阙里侯,度得好种出来了。
    切不可把这回小说做了口实,说这些好妇人是天教我磨灭他的,不怕走到那里去!要晓得磨灭好妇人的男子,不是
你一个;磨灭好妇人的道路,也不是这一条。万一阎王不曾禁锢他终身,不是咒死了你去嫁人,就是弄死了他来害你,
这两桩事就是红颜女子做得出的。
    阙里侯只因累世积德,自己又会供养佳人,所以后来得此美报。不然,只消一个袁进士翻转脸来,也就勾他了。
    我这回小说也只是论姻缘的大概,不是说天下夫妻个个都如此。只要晓得美妻配丑夫倒是理之常,才子配佳人反是
理之变。处常的要相安,处变的要谨慎。这一回是处常的了,还有一回处变的,就在下面,另有一般分解。

卷六 遭风遇盗致奇赢让本还财成巨富
    诗云:
    从来形体不欺人,燕颔封侯果是真。
    亏得世人皮相好,能容豪杰隐风尘。
    前面那一回讲的是“命”了,这一回却说个“相字”。相与命这两件东西,是造化生人的时节搭配定的。
    半斤的八字,还你半斤的相貌;四两的八字,还你四两的相貌;竟像天平上弹过的一般,不知怎么这样相称。
    若把两桩较量起来,赋形的手段比赋命更巧。
    怎见得他巧处?世上人八字相同的还多,任你刻数不同,少不得那一刻之中,也定要同生几个;只有这相貌,亿万
苍生之内,再没有两个一样的。随你相似到底,走到一处,自然会异样起来。所以古语道:“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
这不同的所在已见他的巧了。
    谁知那相同的所在,更见其巧。若是相貌相同,所处的地方也相同,这就不奇了;他偏要使那贵贱贤愚相去有天渊
之隔的,生得一模一样,好颠倒人的眼睛,所以为妙。
    当初仲尼貌似阳虎,蔡邕貌似虎贲。仲尼是个至圣,阳虎是个权奸;蔡邕是个富贵的文人,虎贲是个下贱的武士,
你说那里差到那里?若要把孔子认做圣人,连阳虎也要认做圣人了;若要把虎贲认做贱相,连蔡邕也要认做贱相了。
    这四个人的相貌虽然毕竟有些分辨,只是这些凡夫俗眼那里识别得来?从来负奇磊落之士,个个都恨世多肉眼,不
识英雄。
    我说这些肉眼是造化生来护持英雄的,只该感他,不该恨他。若使该做帝王的人个个知道他是帝王,能做豪杰的人
个个认得他是豪杰,这个帝王、豪杰一定做不成了。项羽知道沛公该有天下,那鸿门宴上岂肯放他潜归?淮阴少年知道
韩信后为齐王,那胯下之时岂肯留他性命?亏得这些肉眼,才隐藏得过那些异人。
    还有一说,若使后来该富贵的人都晓得他后来富贵,个个去趋奉他,周济他,他就预先要骄奢淫欲起来了,那里还
肯警心惕虑,刺股悬梁,造到那富贵的地步?所以造化生人,使乖弄巧的去处都有一片深心,不可草草看过。
    如今却说一个人相法极高,遇着两个面貌一样的,一个该贫,一个该富,他却能分别出来。后来恰好合着他的相法,
与前边敷演的话句句相反,方才叫做异闻。
    弘治年间,广东广州南海县,有个财主姓杨,因他家资有百万之富,人都称他为杨百万。当初原以飘洋起家,后来
晓得飘洋是桩险事,就回过头来,坐在家中,单以放债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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