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是不是我们走上去站好用四五式手枪对射?”他问。
“我不知道,”艾贝冷峻地回答,“要我看,你用长简手枪可以瞄得更准些。”
“距离是多少?”麦基斯克问。
“这个我问过。如果一方或另一方务必要在决斗中丧命,那就把距离定为八步;如果只要他们受点皮肉之苦,那就是二十步的距离;要是决斗仅仅涉及他们的荣誉,那就是四十步的距离。他的副手同意我的意见,将距离定为四十步。”
“这不错。”
“普希金①小说中写过一场精彩的决斗,”艾贝回忆着,“双方都站在悬崖边上,这样要是他被打中了,他就整个儿完蛋了。”
①普希金(179一1837),俄国著名诗人、小说家,代表作《叶市盖尼·奥涅金》。
在麦基斯克看来,这种事似乎是十分遥远和不切实际的,他凝视着艾贝说,“什么?”
“你要不要下水游一会振作一下精神?”
“不——不,我不会游泳。”他叹了口气,“我不明白这都是怎么回事,”他无奈地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决斗。”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做这种事。实际上,他是这样一种人,对他来说,感官世界是不存在的,而他现在面对了一个具体的事实,他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我们最好还是走吧。”艾贝说,他看出麦基斯克有些打退堂鼓了。
“好吧。”他猛地灌了一口白兰地,把酒瓶揣到口袋里,带着几乎是凶狠的神情问:“要是我杀了他会怎么样——他们会把我投进监狱吗?”
“我会帮你越过意大利边界的。”
他扫了一眼萝丝玛丽,随后带着歉意地对艾贝说:
“我们走之前,我还想单独同你谈点儿事。”
“我希望你们两个都完好无损,”萝丝玛丽说,“我认为这种事很蠢,而你应该设法去阻止的。”
□ 作者:菲茨杰拉德
第一部
第11章
她看到坎布恩呆在楼下空荡荡的门厅里。
“我看见你上楼的,”他有些兴奋地说,“他还好吗?决斗什么时候开始?”
“我不知道。”她感到恼火,因为他说起决斗来就像在说马戏团似的,把麦基斯克当作了悲剧性的小丑。
“你跟我一起去吗?”他问道,似乎他已经定好了座位,“我租了旅馆的汽车。”
“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去?我想,我也许会受到惊吓而少活几年,但不管怎样我不愿意错过机会。我们可以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
“你为什么不叫邓弗莱先生跟你去呢?”
他的单片眼镜掉了下来,而眼下没有胸毛来藏他的眼镜了。他挺直了身子。
“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哎,恐怕我去不了。我母亲不会喜欢这种事。”
当萝丝玛丽走进自己的房间,斯皮尔斯夫人睡眼惺松地醒来,向她叫道:
“你上哪儿去了?”
“我怎么也睡不着觉。妈,你再睡吧。”
“到我的房间来。”听到她在床上坐起来,萝丝玛丽走进去,把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为什么你不去看看呢?”斯皮尔斯夫人问道,“你不必走近,但事后你可以帮个忙。”
萝丝玛丽不喜欢自已作为旁观者的形象出现,因此迟疑着不想去。斯皮尔斯夫人还没有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她恍惚地想起她做医生妻子时夜里丈夫应患者家属的请求去出诊。“我希望你出去走走,做点事,不要老依赖我——你为雷尼的宣传活动做过更难的事呢。”
萝丝玛丽不明白为什么她应该去,然而她听从了这自信、清晰的声音。她十二岁那年,这声音将她送进了巴黎奥德翁剧院的舞台入口处,出来时,还是这声音迎候着她。
当她在台阶上看见艾贝和麦基斯克离去时,心想她可以解脱了——但过了一会儿,旅馆里的汽车绕过拐角开了过来。坎布恩高兴地叫了起来,把她拉上车坐在他身边,
“我就躲在那儿,因为他们可能不让我们去。我还带了电影摄影机,你瞧。”
她无奈地笑笑。他是如此可怕,甚至不只是可怕,简直是丧失人性了。
“我感到奇怪,为什么麦基斯克夫人不喜欢戴弗夫妇?”她问,“他们待她很不错的呀。”
“噢,不是这么回事。问题是她看到了什么东西。因为巴尔邦的缘故我们至今还不能确切地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那么并不是这个使你如此伤心的喽。”
“噢,不是,”他说,声音突然变了,“那是我们回到旅馆后发生的另一件事,但现在我不放在心上了——我完全撒手不管了。”
他们跟着另一辆车向东而行,沿着海岸经过瑞昂莱潘①,那儿一家新的娱乐场正从平地而起。时间过了四点,蓝灰色的天空下,第一批渔船正嘎吱嘎吱地出港驶向淡灰绿色的大海。接着他们离开大路,朝偏僻的乡村开去。
①法国地名。
“这是去高尔夫球场,”坎布恩说,“我敢肯定那就是他们决斗的地方。”
他说对了。艾贝的车在前面停了下来。这时,东方一抹红黄色,看来又是一个火辣辣的日子。让旅馆的汽车开进松树林,萝丝玛丽和坎布恩就隐在林中的阴影里,挨着那片高尔夫球场。在白晃晃的球道上,艾贝和麦基斯克正踱着步,后者时个时地抬起头来,活像一只东(口臭)西(口臭)的野兔。此时,在远处一棵树旁出现了人影,这边的观察者辨认出是巴尔邦和他的法国助手——那助手腋下还夹着手枪盒呢。
麦基斯克有些惊惶,他溜到艾贝身后,喝了一大口白兰地。他茫然失措地向前走去,几乎要径直闯到对方跟前了,但艾贝拦住他,自己走上前去同那个法国人交谈。这时,太阳已跃出地平线。
坎布恩抓住萝丝玛丽的手臂。
“我受不了了,”他急促地几乎发不出声地叫起来,“这太过分了。这会要我的——”
“松手!”萝丝玛丽断然说道。她用法语慌乱地低声祈祷了几句。
当事人面对面地站着,巴尔邦的衣袖一直卷到膀子上。阳光下他的眼堵塞神烦躁不安,但他用手掌拂拭一下裤缝时姿势倒还优雅。麦基斯克喝了白兰地,显出无所谓的样子,他还撅起嘴吹了一声口哨,伸着他的长鼻子漠然地东张西望,这时艾贝手中拿着块手绢走上前去。那个法国助手站着背过脸去。萝丝玛丽极度悲悯地屏住了呼吸,同时怀着对巴尔邦的恨意紧咬着牙齿,随后听见:
“一、二、三!”艾贝扯着嗓子喊道。
他们同时开了枪。麦基斯克晃了晃身子但站住了。两个人都没有打中对方。
“行了,这就够了!”艾贝叫道。
决斗者走上前来,每个人都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巴尔邦。
“我宣布我并不满意。”
“什么?你肯定满意了,”艾贝不耐烦地说,“你只是不明白罢了。”
“你那位拒绝再打一枪?”
“你真说对了,汤米。你执意要进行这场决十,我的当事人奉陪了。”
汤米轻蔑地笑笑。
“这个距离太荒唐了,”他说,“我可不习惯这样的闹剧——你的那位必须记住,他现在可不是在美国。”
“嘲笑美国没有用。”艾贝颇为严厉地说。然后他又用温和的语气说:“事情到这儿就行了,汤米。”他们激烈地争辩了一会——随后巴尔邦点点头,对他刚才的对手冷冷地欠了欠身。
“不握一下手吗?”那个法国医生提议。
“他们彼此早就认识。”艾贝说。
他转向麦基斯克。
“过来,我们离开这儿吧。”
他们快步走开时,麦基斯克欣喜地紧紧握住他的手臂。
“等一会!”艾贝说,“汤米要收回他的手枪。他也许还用得着呢。”
麦基斯克把手枪递给他。
“让他见鬼去吧,”他粗暴地说,“对他说他可以——”
“要我对他说你还想再打一枪?”
“嗨,我打过一枪了,”他们往前走时麦基斯克喊道,“我的表现相当不错,不是吗?我可不是胆小鬼。”
“你是个醉鬼。”艾贝抢白了他一句。
“不,我不是醉鬼。”
“好吧,那么你不是醉鬼。”
“就算我喝了点酒,为什么就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随着自信心一点点增加,他温怒地瞪着艾贝。
“那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他执拗地问。
“要是你不明白的话,那说什么也没用。”
“难道你不知道战争期间所有的人一直都是醉醺醺的吗?”
“好了,我们就忘了这事吧。”
然而事情还没有全部了结。身后杜鹃花丛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医生匆匆地来到他们身旁。
“对不起,先生们,”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们还没有付给我酬金吧?自然这只是提供治疗的费用。巴尔邦只有一张一千法郎的支票,因此他无法付账,而另一位先生又把钱包丢在家里了。”
‘你该想到法国人会考虑这种事的。”艾贝说。随后他转向医生,“多少钱?”
“让我来付这笔钱!”麦基斯克说。
“不用,我带了钱。我们的处境都不太妙。”
艾贝向那医生付钱,麦基斯克突然转身走进灌木丛,在那儿呕吐起来。他的脸色较光前更为苍白,但他还是大摇大摆地同艾贝一起,披着玫瑰色的霞光向汽车走去。
坎布恩仰面躺在灌木林中大口喘气,他是这场决斗中唯一的受害者,而萝丝玛丽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同时用穿着凉鞋的脚不停地踢他。她踢呀踢,直到他缓过气来——对她来说,现在唯一重要的事是过几个小时,她就能见到心里牵挂着的她在海滩结识的“戴弗夫妇’了。
□ 作者:菲茨杰拉德
第一部
第12章
他们一行六人,萝丝玛丽、诺思夫妇、迪克·戴弗和两个年轻的法国音乐家,在瓦森餐馆等候尼科尔。他们在观察这家餐馆的其他顾客,看他们是否安详从容。迪克说过除了他自己,没有哪个美国人能做到雍容大度。他们正要寻找一个与他所说的相反的例子,但情形看来不妙——没有一个人进餐馆十分钟后不举起手来摸脸的。
“我们本来就不必把满脸的胡须刮掉呀,”艾贝说,“然而迪克也不是唯一举止得体的人——”
“哎,我是唯一的。”
“但他也许是举止得体的人当中唯一沉着的人。”
一个衣着考究的美国男子走进餐馆,同来的还有两位女子,她们急急忙忙,慌里慌张,大大咧咧地占据了一张餐桌。突然这男子发觉有人在注视他,然而他的一只手还是不经意地抬起来,理了理并无皱褶的领带。在另一群还未人座的人当中,一个男子没完没了地用手掌拍打剃过须的面颊,他的一位同伴则机械地上下挥动着一截已熄灭的雪茄烟头。那些有较好运气的人或摆弄眼镜或拈拈胡须,而那些不戴眼镜、没有胡须的人则抚弄他们光溜溜的嘴巴,或使劲拽一下耳垂。
一位很有名气的将军走进来,艾贝寄希望于将军在西点①的第一年军校生活——第一年里,学员不能退学,也没有哪个学员能从这一年的生活中完全复原——因此他和迪克打了个五美元的赌。
①美国纽约州东南部的一军事要塞,著名的西点军校(美国陆军军官学校)所在地。
将军双手自然地下垂在身体两侧,等着有人安排他入座。只见他像个跳水运动员那样双臂突然向后一摆,迪克不禁“啊’了一声,以为他失去了控制,但将军恢复了原样,他们这才松了口气——这一阵发作就要过去了,侍者把他的椅子拉了出来……
这位征服者勃然大怒,手猛地向上一伸,随即抓了抓梳理齐整的灰白色脑袋。
“你瞧,”迪克得意地说,“我是唯一的。”
萝丝玛丽确信这一点。迪克意识到他从未有过比她更理想的观众,他把这伙人结成一个快乐无比的团体,使得萝丝玛丽对那些不坐在这张餐桌旁的人皆不屑一顾。他们虽说到巴黎已经两天,但实际上他们好像仍躺在沙滩的遮阳伞下。前天晚上他们出席了青年联合会的舞会,萝丝玛丽觉得舞会的环境非常糟糕,而她以前曾参加过好莱坞的五月狂欢。迪克所到之处乐意招呼一些人,当然是有选择的,形成一个小圈子——戴弗夫妇似乎有着一大帮熟人,然而情形也总是这样,某个熟人好像很久没有见面了,他会对不期而遇十分意外,“嗨,这些年你都躲哪儿了?”随后他又去串联组合他自己的团体,温和但常常是冷不防地致命一击将外人清除出去。如今,萝丝玛丽似乎也在过去的某种可悲的境况下结识过他们,后来又识破了他们,厌恶他们,不再理睬他们。
他们圈子里绝大多数是美国人,而有时则几乎没有什么美国人。迪克和他们重逢在一起,而许多年不见彼此之间有些疏远了。
昏暗的餐馆里烟雾腾腾,餐架上的生食品散发出浓郁的味道。身穿天蓝色套服的尼科尔悄然而人,犹如一片游移的云彩飘进了店堂。从他们的目光中可看出她是怎样的妩媚动人,她满怀感激地向他们微笑致意。此刻,他们都成了正人君子,温文尔雅。但很快他们就讨厌这般的装模作样,渐渐变得诙谐、刻薄起来,到最后提出了一大堆设想。他们取笑那些他们日后会淡忘的事情——他们欢声笑语,男人们喝光了三大瓶葡萄酒。餐桌上的三位女子是深刻变动着的美国生活的代表。尼科尔是一位白手起家的美国资本家的孙女,同时也是利佩·魏森费尔德家族的一位伯爵的孙女。玛丽·诺思是一位熟练的裱糊匠的女儿,同时也是泰勒总统①的后代。萝丝玛丽则出身于中产阶级的中等阶层,被她的母亲一下子推到好莱坞的无名高地。她们彼此的相似之处,以及她们同其他许多美国女子的不同就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她们都是幸运地生存在一个男人的世界里——她们利用男人而不是同男人们作对来维护她们的个性。她们三个要是分别成为名妓或贤妻,并不是因为她们出身的偶然性,而在于她们找到或找不到她们自己的男人这更大的偶然性。
①J·泰勒(179一1862),美国第十任总统(1841—1845)。
萝丝玛丽觉得这是个十分愉快的聚会,这午餐之所以美妙,是因为只有七个人出席。这大概是一次出色的聚会所限定的人数了,也许还因为她在他们这个世界里是个新手,可以起到将他们彼此间的所有积怨催化沉淀的作用。散席后,一位侍者将萝丝玛丽引到法国餐馆通常有的昏暗的内室,萝丝玛丽借着微弱的桔红色灯光,查找电话号码,给法—美电影公司打了个电话。他们肯定有《老爸的女儿》的拷贝——片子目前租出去了,但他们这个星期的晚些时候在圣安吉斯大街三百四十一号为她放映这部影片——请找一下克劳德先生。
小型电话间正对着衣帽间,萝丝玛丽刚挂上电话听筒,就听到离她个到五英尺远的一排衣服的那头传来两人低低的说话声。
“这么说你爱我?”
“哦,我爱你!”
这是尼科尔——萝丝玛丽在电话间的门口停住了脚步——接着她听见迪克在说:
“我太想要你了——我们现在就到旅馆去吧。”尼科尔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有一阵,萝丝玛丽根本听不明白他们的话,但那语气就足以传达出一切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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