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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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温柔-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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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夜幕四合,出口处仿佛一下子拉上了一道门帘。生活像是被召集到了旅馆附近。迪克从旅馆地下室的窗户旁走过,看见餐厅杂工坐在床铺上,一边玩牌,一边喝着西班牙葡萄酒。当他来到散步的庭院,星星开始从高耸的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峰巅闪烁。在一条可俯视湖面的小径的两根灯柱之间,尼科尔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穿过草地悄悄地走过去。她转过身来,露出惊异的表情,“是你。”他顿时后悔他来这儿了。 
  “你姐姐不知道上你哪儿去了。” 
  “哦!”她习惯被人看护了。她试图为自己辩解:“有时候,我有点儿——有点太过分了。我一直生活得那么安静,今晚的音乐让人受不了。听这音乐我直想哭——” 
  “我明白。” 
  “今天一天叫人太兴奋了。” 
  “我知道。” 
  “我不想做什么违背情理的事情——我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但今天晚上我想出来静一静。” 
  犹如一个人临终前突然想起他忘了说出他的遗嘱放哪儿了,这时,迪克也突然想到,多姆勒和他手下那帮怪人曾对尼科尔进行“再教育”,他还想起仍有许多应该让她知道的事,但当他掂量了一下自己做这件事的能力后,便决定还是对眼前情况就事论事算了。于是他说道: 
  “你是个可爱的姑娘——对自身,你坚持用自己的判断好了。” 
  “你喜欢我?” 
  “当然。” 
  “你会——”他们朝前面两百码处马蹄形小径的暗乎乎的尽头慢慢走去。“要是我没病,你会——我是说,我会是你可能喜欢的那种姑娘——哦,瞎说,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他此刻处境颇为尴尬,陷人了巨大的情感冲动之中。她靠得这么近,他都能感到她呼吸的起伏,但他所受的教育助了他一臂之力,他便像个男孩似的笑了笑,发了一通陈腐的议论。 
  “你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亲爱的。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爱上了他的护士——”他一边同她溜达,一边聊起这件趣闻逸事。尼科尔突然打断他的叙述,冒出一句芝加哥的俚语:“胡扯!” 
  “这话说得可真粗俗。” 
  “那又怎样?”她发起火来,“你别以为我一点常识也没有——生病之前我确实没有什么常识,但现在我有了。要是我并不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有风度的男子,你肯定以为我仍然神志不清。这就是我的不幸,不错——但别假装我什么也不知道。关于你和我,我看得一清二楚。” 
  迪克又落在下风。他想起那位大几岁的沃伦小姐所说的,要找个年轻的医生,一个可以在芝加哥南区的知识分子圈子里买到的医生,他顿时又狠下心来。“你是个迷人的小姐,可我不能爱你,’” 
  “你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什么!” 
  粗鲁的语言,咄咄逼人的态度着实让迪克吃惊,除非不计后果,他想不出尼科尔·沃伦可得到什么机会。 
  “现在就给我一个机会吧。” 
  她凑上来时,说话声变低了,仿佛沉人她的胸怀,绷紧了她胸口的紧身胸衣。他感到了她娇嫩的嘴唇,她的身体如释重负地靠着他越来越有力地搂住她的手臂。即使迪克配制出某种不可溶解的混合剂,也莫过于眼前这情形了,就像是原子结合在一起,难解难分。你可以将它们统统扔掉,但休想让它们再回复到原子状态。他抱住她,感受着她青春的美好。她越来越紧地依偎着他,她自己的嘴唇也给她带来前所未有的新感觉,她沉浸、淹没在爱的激情之中,然而又显得志得意满。他则为能遭遇这样一种激情而感到庆幸,虽然这只是从她湿润的眼中反映出来的。 
  “天哪,”他喘口气说,“跟你亲吻真是美妙。” 
  这还中听,但尼科尔此时占了他的上风,她抓住这个机会。她卖弄风情似的转身走开,就像今天下午在缆车站一样,撇下他一脸茫然。她感到,这样就可以向他表明,他多么自负,他如何能配得上我。哦,这难道不是很美妙吗?我得到了他,他是我的。此时,她自然是飘飘然了,但这一切是多么地甜蜜和新鲜,她不禁要流连再三,恨不得全部纳入胸怀。 
  她猛地打了个冷战。她眺望着两千英尺远的山下灯火闪烁,犹如发光的项链和手镯的,那是蒙特勒和沃韦市。在它们后面,朦胧的是像挂件似的洛桑市。山下隐约传来舞会的音乐声。尼科尔打定主意,冷静下来,想要审视一下童年时的多愁善感,显得像一个打完架的人喝得酩酊大醉那样潇潇洒洒,但她仍然惧怕迪克,他就站在她身边,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倚在马蹄形小径围起来的铁栏杆上。她见此情景便说,“我能记得我当时是怎样站在花园里等候你的——我的整个生命,如同一篮鲜花,被我捧在怀里。不管怎样,我那时就是这样的心情——我觉得,我一片真情——等着把花篮献给你。” 
  他吻着她的肩膀,执拗地要她转过身来。她一连吻了他几次,每当她凑上来,她的脸就越加丰腴起来,她搂着他的双肩。 
  “雨下大了。” 
  突然,湖对面暗红色的山坡上传来一声轰响,人们正在向酝酿冰雹的云层开炮,以便驱散它们。他们散步的地方的灯灭了一下,又亮了起来。这时,暴风雨急速地卷了过来,先是从天上倾泻而下,随后挨着山洪奔腾而来,淹没了道路,灌满了石砌的沟渠。天空一片漆黑、异常恐怖,丝状闪电划破夜空,隆隆雷声震天动地。形态狰狞的乱云掠过旅馆。山峰和湖泊都湮没了——旅馆蜷缩在喧闹、混乱和黑暗之中。 
  这时,迪克和尼科尔走到了旅馆门口,巴比·沃伦和马尔莫拉家的三位正焦急地等着他们。从一片雨幕中归来,真让人高兴——门砰地一声响,他们站在那儿,兴奋地笑着,身子颤抖着,耳边风声不绝,雨点直往身上打来。此刻舞厅里的管弦乐队正演奏着斯特劳斯的圆舞曲,曲调热烈,今人心动。……戴弗医生要娶一个精神病患者?这事怎么发生的!在哪儿开始的? 
  “你换过衣服不回到这儿来吗?”巴比·沃伦审视了一番后问道, 
  “我除了几件内衣内裤,没有衣服可换。” 
  当他披J:借来的雨衣,吃力地向他下榻的旅馆走去时,喉咙平仍响着嘲笑声。 
  “好机会——哦,是的,天哪!他们决定买一个医生哩,他们最好还是把希望放在他们在芝加哥能找到的什么医生身上、”他对自己的尖刻感到不满,就在心里给尼科尔赔了个不是。他回味着她那无与伦比的娇嫩的双唇,想起雨点落在她如白瓷般细腻光洁的面颊上,仿佛是为他流下的热泪……约莫三点钟,他在雨停后的一片寂静中醒来,起身走到窗口。她的倩影似乎翻山越岭来到他的房间,裙裾在窗帘间簌簌作响…… 
  ……次日上午,他爬上两千英尺高的山峰,来到奈岩①,惊异地发现,前天,他乘坐的那辆缆车的售票员也利用假日来爬山了。 
  ①瑞士一地名。 
  后来,迪克一路下山到蒙特勒去游泳,他回到旅馆正是吃饭的时候。有人给他留了两张便条。 
  “昨晚的事,我并不觉得难堪——这是我遇到的最美好的事了。即使我再也看不到你,我的上尉,我依然对发生的事感到高兴。” 
  这足以让人放下心来——多姆勒的沉重身影也退却了,这时,迪克打开第二张便条: 
  “亲爱的戴弗医生:我给你打电话,但你出门去了。不知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大忙。意外发生的事需要我返回巴黎,为节省时间,我决定从洛桑走。既然你下周一动身,能否让尼科尔跟你一起坐车回到苏黎世,然后把她留在诊所?这个请求是否太过分了? 
诚 挚 的 
贝丝·埃文·沃伦” 
  迪克火冒三丈——沃伦小姐明知他身边带着一辆自行车,然而,她措词如此婉转,让人难以拒绝。把我俩扔到一块!好一个亲姐姐,还有沃伦家的钱财! 
  他错了。巴比·沃伦没有这样的意图。她固然用世故的眼睛细细地观察过他,也曾用一个亲英者的不无偏见的尺度衡量过他,发现他并不符合标准——尽管也承认他相貌英俊,但在她看来,他太“理智”了,她把他归入她曾在伦敦见识过的那帮势利的破落子弟——他过于卖弄自己,不会是块真正的好材料,她看不出如何能把他造就成一个理想的贵族。 
  此外,他很固执——她曾注意到,他几次在跟她谈话时走神,就像是人们常有的那种古怪样子,瞪着眼睛发得。她也不喜欢尼科尔孩子一般的没规没矩,随随便便,眼下,她显然习惯于把她看作一个“不可救药”的人。不管怎样,戴弗医生不是那种她乐意在家中面对的医务人员。 
  她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可以差遣的人想随手利用一下,但她的这个要求对迪克产生了作用,使他误以为她别有用心。坐火车旅行可能是件可怕、心情沉重或滑稽的事情;可能是一次试飞;可能是另一次旅行的预演,就像某一天同一个朋友呆在一起,上午觉得时间匆匆而过,不一到便饥肠辘辘,于是共进午餐,接着,下午的时光慢慢流逝,意兴阑珊,但这一天要结束时,又来了精神。迪克看到尼科尔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心中也生出几分伤感,然而,这也可以说是她的一种解脱,她又要回到她唯一熟悉的家了。那天,他们没有谈情说爱,但当他在苏黎世湖区的那扇凄凉的门外离她而去时,她转过身来,又看了看他,他明白,从此她的问题将永远是他们共同的事了。 
□ 作者:菲茨杰拉德 
第二部
第10章
  九月,在苏黎世,戴弗医生和巴比·沃伦一起喝茶。 
  “我认为这不是好主意,”她说,“我不敢说我已真正地理解了你的意图。” 
  “我们别绕什么圈子了。” 
  “但我到底是尼科尔的姐姐。” 
  “那并不是说你就能闹别扭。”迪克感到恼火,因为他知道的太多,反而无法跟她说清楚。“尼科尔富有,但我并不是为钱去做一个冒险家。” 
  “就是这个问题,”巴比就为这个耿耿于怀,“尼科尔很有钱,” 
  “她到底有多少钱?”他问道, 
  她吃了一惊。他暗暗发笑,便又说道,“你瞧,这事有多可笑?我最好同你们家里哪一位先生谈谈——” 
  “我可以全权代表,”她坚持道,“问题不在于我们把你看成一个冒险家,而是我们对你不了解。” 
  “我是个医生,”他说,’‘我父亲是牧师,现在退休了。我家住在布法罗,对于我的过去,尽可以去调查。我去了纽黑文,后来,我获得了罗兹奖学金。我的曾祖父做过北卡罗来纳州州长,我是疯人安东尼·韦恩①的直系后代。” 
  ①安东尼·韦恩(1745—1796),美国将领,独立战争后曾任美国陆军总司令。 
  “谁是疯人安东尼·韦恩?”巴比一脸茫然地问。 
  “疯人安东尼·韦恩?” 
  “我想这件事里边疯疯癫癫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尼科尔出现在旅馆的平台上,东张西望地寻找他们。 
  “他疯得够呛,不可能像马歇尔·菲尔德①那样留下大笔的钱。”他说。 
  ①马歇尔·菲尔德(1834—1906),美国富商,曾捐赠土地给芝加哥大学,捐款给哥伦比亚博物馆。 
  “那也不错——” 
  巴比是对的,她明白这一点。要是面对面的话,她父亲几乎可以胜过任何一个牧师。他们是一个没有爵号的贵族世家——这个家族的名字写在旅馆的登记册上,签在介绍信上,在困难的境况中使用,引起人们的心理变化,反过来,这种变化又强化了她自己的地位感。她是从英国人那儿了解这些情形的,而那些英国人对他们的了解有两百年了,但她不知道,迪克在她面前有两次几乎要打消结婚的念头了。幸亏这时尼科尔发现了他们坐着的餐桌。这是八月的一个下午,尼科尔容光焕发,纯贞无邪,生气勃勃。 
  您好,律师;明大我们要去科摩一个星期,随后回苏黎世。所以我要你和我姐姐把这件事定下来,至于我能得到多少,我们并不在意。我们将在苏黎世安安静静住了两年,迪克完全能照顾好我。不,巴比,我心比你认为的要更实际——我只是为了添置些衣物才需要这笔钱……哎,还有——我们家财产光能供给我所有这些吗?我知道我根本无法花掉这些钱。你有那么多钱吗?为什么你要更多一些呢?因为觉得我不如你吗?好吧,就让我那一份积在那儿吧——不,迪克拒绝同这笔钱有任何牵连。我将不得不为我们俩感到骄傲……巴比,你对迪克为人的了解井不比,比——得,我在哪儿签字?哦,真抱歉。 
  ……在一起真是有趣,也够冷清的,迪克。除了呆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我们就这样恩恩爱爱吗?呵,不过嘛,我爱得最深,只要你从我身边走开,哪怕只是一会儿,我也能觉察到。我想,就和其他人一样,只要一伸手就能发现你暖乎乎的身子躺在我身边,那多美妙! 
  ……请你给医院里我的丈夫挂个电话。是的,这本小书到处都在卖——他们要用六种语言出版,我打算试试法文译本,但这些日子我有些累——我害怕跌倒,我身子沉重,行动笨拙——就像一个立不稳的破不倒翁。那冰凉的听诊器压在我的胸口,我最强烈的感受就是,“我可豁出去了。”唉,医院那个抱青紫婴儿①的可怜女人,真还不如死了。我们眼下有三个人,这不好吗? 
  ①因心脏有先天性缺陷生下来皮肤呈蓝色的婴儿。 
  ……那好像没有道理,迪克——我们非常需要弄一套更大些的房子。为什么就因为沃伦的钱比戴弗的钱多,我们非得委屈自己呢?哦,谢谢你,好仆人,不过,我们改主意了。这位英国牧师对我们说,你们这儿产的奥维多①白葡萄酒味道很好。没有多宣传宣传吗?怪不得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而我们是喜欢喝酒的。 
  ①意大利中部翁市里亚山区一城镇。 
  湖泊嵌在褐色的土地上,山坡上布满了一道道土坎,像是肚皮上的褶皱。摄影师把我的照片给了我们,我的头发披散在驶往意大利卡普里岛的航船的舷栏上。“再见,蓝色的格罗特,”船员们唱着歌,“不久请再来。”后来,船沿着靴状的意大利半岛炎热的左侧航行,风儿在岸边那些怪异的城堡周围嗖嗖地吹着。山上埋着的死者向下俯瞰着大海。 
  ……这条船很漂亮,我们用脚后跟一起敲击着甲板。这是一处临风的拐角,每次我们走过这里,我总要冲着风身子前倾,裹紧衣服,一步不落地跟着迪克。我们胡乱地唱起歌来: 
     喔—喔—喔—喔 
     火烈鸟跟我不相干 
     喔—喔—喔—喔 
     火烈鸟跟我不相干 
  同迪克在一起,生活充满了乐趣——在甲板上,那些坐在椅子里的人看着我们,一位女士想要听清楚我们唱的歌。迪克讨厌唱这支歌,好吧,就一个人唱下去,迪克。你一个人溜达会显得与众不同,亲爱的,穿过浓厚的氛围,迫使你从那些椅子的阴影中走过,从烟囱中飘散开来的烟雾中走过。你会感觉到你自己的影子在那些注视着你的人的眼前滑过。你不再与世隔绝,但我猜想,你必须接触生活,以便从生活中跳出来。 
  坐在这艘救生艇的横柱上,我望着大海,让我的头发仟风儿吹起,闪闪发光。在蓝天之下我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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