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压抑着汹涌的情潮,纪令辉和秀媛于旋转间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儿,秀媛终于开口:“谢谢你请我跳舞,这将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秀媛,能请你跳舞是我的荣幸!”该死!话一出口,纪令辉就暗骂自己笨拙。刚才既见不得别人执她的手,现下又何必讲这么生分客套的话。
“纪先生,有件事,想来你会关心。”秀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公事化。既然事已至此,就要尽快适应新角色。
绷紧牙关,纪令辉有些僵硬的应道:“大小姐,请直言无妨。”
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称呼,秀媛的心仍然一痛。吸了一口气:“先前我看见一个人。是那天晚上教堂外追你的几个人之一。”
“哦?他在哪里?”
“他现不在这里。前面看见他好像和行政院的院长秘书说过话,就走了。看样子,只是个小人物。”
“他有没有认出你?注意到你?”纪令辉第一担心的是秀媛。
“他应该没有看见我。就算他认出我,也不知道,我和你相识。”稍一顿,秀媛低低地滑过一句,“你放心!”
胸口一紧,这个样子,又怎生罢休?
“秀媛,这个消息非常要紧,难为你牵记了。如今时局不稳,你务必多加小心!莫与别人提起这事,以免多生麻烦。还有,若有任何事,记得随时来找我!”
听着耳边的叮咛,秀媛点点头,却不敢看他。心中酸酸热热,半晌,才能回话:“我记下了。你,你才要千万小心!否则我、我,我怕你太太会担心。”
话题至此,一片沉默。而音乐恰于此际结束。
曲终,舞尽,便该是人散之时。
突然,舞池的一角,起了小小的喧哗,正好打破两人的尴尬。
原来,戴雨浓不顾身份,趁刚才强吻了吴蝶一记,被后者甩了一掌。气氛十分紧张。
又突然,舞池的另一角,起了大大的骚动,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正好缓解那一头的情况。
原来,顾承培借此场合,当众向蔡曼迪求婚。只见他单膝跪地,情深款款;而蔡曼迪则羞得满脸通红。
再突然,众人纷纷鼓起掌来,应该是这场惊世骇俗的“求婚记”圆满落幕了。
待秀媛回神,Laurent已经找到她,把她拉回主团中,继续今晚的任务。
音乐再次响起的时候,秀媛偶然回望摇曳生姿的舞池,哪里还有纪令辉的身影?适才的一幕幕情景,恍然如梦。
(四)
那次舞会以后,秀媛竭力让自己避免想纪令辉,但是,很多事往往越想避反而越避不开。
且不说报纸上关于纪令辉的消息逐渐增多,据传是青帮掌门人卢鼎祥有意退位,正将各项头衔交接给纪令辉,授意门下新闻媒体公布;即使是秀媛的身边人,不知怎么的,闲话时一扯二带,也常常绕到纪令辉。
先是舅舅,自那次慈善义举后,便和青帮的永联会签了长期的供药合同,既然有此经常性的业务往来,陈若槐和纪令辉的接触自然更多。回家后聊天,不时的会谈到他,好似对他十分看重,一口一个“纪先生”,直说他是年轻一辈人物中的佼佼者,难怪未到而立之年便纵横“江湖”。
与蔡曼迪约会聊天,如今她名义上已是顾承培的未婚妻——尽管是在那天舞会上“迫于形势”答应的,话题自然免不了她对今后的打算。曼迪决心再跳一年舞,可以基本上还清父亲生前留下的债务。顾承培起先想帮她还,但曼迪不同意。毕竟那笔钱对他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不料,此事竟传到纪令辉那里。本来他要直接拨一笔款给顾承培,被婉拒后,又立刻给这个法律顾问“乱”加薪,所以,算下来,曼迪只需再跳一年甚至一年不到就可以真正脱身了。
最奇怪莫过于其佳。自舞会后,也时常明里暗里说起纪令辉。与别人不同,她好似就是冲着要了解秀媛和他的关系这一层来的。开始秀媛颇为不解,后来突然想起,那天其佳的舞伴好像就是大学生联合总会主席张齐平,便明白这丫头受谁点拨来着,当然,秀媛是不会给答案的。
舞会后,纪领辉很快和戴雨浓碰头。
“你说,那晚追你的人果然是行政院的?”
“不错。和我推测的一样。‘政府的人’里,除了行政院那批人,我想不出还有谁明知道我同你和蒋先生的关系,还想找我麻烦的。”
“嗯!据我所知,这些年,他始终不甘屈居于蒋老头之下,一直在暗地里招募人手、培养势力,扶植亲日派。”戴雨浓突然眯了迷眼,继续道:“领辉,你家邢老头你打算怎么办?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雨浓,这事我自有主张,你别插手。”纪领辉明白他的意图。
“你护他,他却让人刺杀你。如今很明显,他肯定和我们的行政院长、政治委员会主席、国民党副总裁大人勾搭上了,难保不被日本人收买。只怕现在放过他,你以后的麻烦更多。不如交给我解决掉,不牵涉你们的江湖义气……”
“不行!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动邢老头。不看僧面看佛面。除去我和他的‘师生情份’,还有刑师母那里要顾及。”
“那,……好吧。我答应不插手就是。你这个‘半子’还真是孝顺,准是平日里被老婆灌多了迷魂汤。”
雨浓的调笑让纪领辉稍一怔忡,不由想起自己记挂于心底深处、每夜辗转相思的佳人。
戴雨浓未发觉他的异样,接下去说道:“不过,当作回礼,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早计划好了吧。什么?”就知道这小子答应得那么爽快,肯定另有所求。
忽然有些尴尬,“也不是什么大事。叫你下头的电影公司关照一点吴蝶。听说她最近在竞争一个角色,你发句话,给她演就是了。她是影后,反正怎样也演不砸。”
“真的当真了?”纪令辉微笑道:“人家早就名花有主,好像不怎么在意你。”暗指那晚他挨“锅贴”的事。
雨浓露出少见的不自在,横竖横道:“我管她有没有主。反正我看上的,决不轻易放手!”
耸耸眉,“兄弟一句话。我帮你就是。”纪领辉也是羡慕他,对于自己真正欢喜的,可以这般有决心,无所顾忌。
(五)
著名左翼作家鲁迅先生逝世,上海民众上万名自发举行公祭、送葬。据报,孙夫人宋庆龄女士和许多左翼人士都将参加执绋。
由于上一次的“抵制日货”游行示威活动因故取消,大学生联合总会将准备好的人力、物力都投在了本次送葬仪式上。加之鲁迅先生的声名威望,有许多大学教授都参加进来。
其佳照样领命来鼓动秀媛。才一开口,秀媛就主动表示要参加,鲁迅先生的文章、思想,一直是秀媛非常敬重的。
那一天,天气阴沉,间或飘过一阵阵蒙蒙细雨。万众同悲,天公默哀。
参加送葬的学生很多,都非常悲愤,高呼口号。学生会还组织许多学生担任纠察维持秩序,怕的就是军警、军统会派人趁机破坏。
纪令辉坐在永联会的会馆内,执笔批示桌上堆积的文案。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进来。”
林默推门而入。再紧急的事,他的冷脸都雷打不动。
“辉哥,刚才虹口分堂的徐采臣来报,邢爷的手下黄兆领着几十个弟兄往送葬队伍去了。说是奉了邢爷的命令要去闹场。”
纪领辉没有抬头,问道:“送葬队伍走到哪里了?”
“苏州河附近。”
“马上叫徐采臣多领几个人直接往四川北路赶,务必拦截住他们。就说是我的命令。”
“是!”林默转身欲走。
“慢着!”纪令辉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去送葬的还有什么人?”
林默汇报:“除了孙夫人和社会各界的左翼人士,还有很多大学教授和学生。”
“学生,大学生联合总会组织的?”
“是。他们还负责当纠察,维持秩序。”
丢下笔,推开文案,纪令辉迅速起身,“备车,我亲自去四川北路。让徐采臣叫了人马上赶来。”
林默应命照办。
秀媛和其佳、张齐平一组,戴着袖章处于队伍之末,负责殿后。由于送葬的人很多,他们时刻注意沿途的人群,唯恐有破坏分子混杂其间。然而,这一路走来,却没发生什么意外情况。碰上警察,也只是让过一边,看着送葬队伍过去。
走到四川北路,天空又飘起雨。送葬的民众有的打了伞,而担任纠察的学生们少有拿伞的。
“张齐平,今天好像还可以,那些警察也没管我们。”其佳一路上与他搭话。
“没有抵达万国公墓前,我们都不能大意。史小姐怎么看?”张齐平隔着中间的其佳问秀媛。
只见她头发、脸颊上都贴着一层极薄极密的细雨珠,看起来,人竟似晶莹剔透。
“小心驶得万年船。主席顾虑的是。至于警察,我想,有孙夫人在,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孙夫人真是平易近人啊!”其佳语气崇拜,“先前还亲自和我们学生握手,我真没想到!有她在,我们还担心什么!”
“那也不一定。当局不好动,还有地方帮会势力。”张齐平说话时,两眼看秀媛。
而她没有接口。一绺发丝被雨淋湿了,粘在面颊上,她伸手将其挑至耳后。
张齐平从口袋中掏出一块干净手帕,递出去:“擦一擦吧。”
其佳和秀媛同时诧异的看向那块位于她二人之间的手帕。
秀媛先回头,顺手从条格织布的旗袍上襟抽出自己的丝帕,说道:“我带着。”
其佳一见,一把夺过方帕,直接擦上脸,“多谢多谢!张齐平,我先用了,等洗干净后再还你。”
突然,路边的弄堂里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走出许多布履短打,形象粗鲁的人,一看便是非善类。
三个人自觉停下脚步,并肩站立。送葬队伍刚过去,不能让这帮人去捣乱。
那群人见只有三个学生,其中两个还是俏生生的姑娘家,立刻就有不怀好意的笑声。
张齐平首先开口:“前面是给鲁迅先生执绋的队伍,请各位稍等。”
“呸!老爷我打横走这条路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养出来,今天也敢挡道!”打头的一个根本不把这小书生放在眼里。
听见对方出口伤人,其佳忍不住道:“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哟!蛮漂亮的小姑娘嘛,这么凶做什么?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别怕,到哥哥我这里来,保证疼你!”
“就是就是。这酸小子有啥好,不如跟咱回去!”
一阵此起彼落的轻谩言语。其佳涨红了脸,气得发抖。
秀媛握住她的手,给她支持。想起自己11岁那年的遭遇,秀媛明白和这种人根本没法讲道理。你越说,他越来劲 ,俗称“人来疯”。
张齐平打断这些人的羞辱:“请你们放尊重些!”
“我呸!”打头的人凶横地道,“你小子算什么东西?凭你也配管爷爷?老实告诉你,今天爷爷来,你们就别想太平!‘放尊重些’?我呸!先问问爷爷的拳头!”
“打他!”
“教训他!”
又有人起哄。
眼见不对,秀媛轻声对其佳道:“这群人摆明了要闹事,你快跑,到前面去找人过来帮忙,这里我和主席先撑着!”
“可是……”
“还可是什么!你想我们都死吗!”秀媛头一回这般声色厉疾。
咬咬唇,其佳又看了张齐平一眼,后者也使了个紧急的眼色,其佳点点头,突然扭头就跑。
这一跑,倒分散了那些人的注意力,没人再想“打人”的事。
“哟,小姑娘跑了!”
“跑什么跑!咱又不会吃了你!”
“就是!”
“跑了一个,这儿还有一个,比那个卖相更好!”
“住口!”张齐平怒道。
“啥?你小子叫我住口?呸!看样子,你今天是要讨顿‘生活’吃吃了!”
眼看又要打人,秀媛不得不说:“各位,有话可以好好讲,何必动手呢!”
打头的见这个漂亮女学生说话,讪笑道:“好啊。是你说要好好说,这里人多嘴多,来来来,不如跟我到旁边去说!”言罢,居然伸手去抓秀媛。
秀媛反应甚快,急往后退;张齐平欲上前,却被两个人扭住胳膊。
“放开我!放开!”眼见秀媛被逼退入幽窄的小弄堂,张齐平心急如焚,奈何挣不脱手。
打头的那个像黄鼠狼般“嘿嘿”奸笑着,心下得意——那是个死角!
“黄兆!你滚过来!”一个极冷极冷的声音。
半只脚踏进弄堂的黄兆突然头脚打了个哆嗦,这个声音是、是,战战兢兢回过头,就见一袭长衫的身影站在路中央。如此平静,却让他全身泛冷,连雨也好像下得大了。
“辉、辉哥!”
旁的人一听,都面面相觑,呆在那里。即使他们没见过纪令辉,但在青帮中,谁人不知这称呼是“专用名词”?
张齐平两手一获自由,立即想朝小弄堂奔去,却被默不作声的林默拦下。张齐平在舞会上见过纪令辉,当下叫道:“纪先生,史小姐在那里!”。
一听此言,纪令辉眼中的狠戾乍显而没。
“黄兆,你滚过来。”一模一样的话,这一遍更加平淡,却让听的人打了个更大的哆嗦。
黄兆低着头走,走到大半,就迈不开腿了。他实在是没胆再靠近了。
纪领辉反而往他走去,越来越近,黄兆也越来越慌。
然而,纪令辉没停,直接擦过他,瞄都没瞄他一记。黄兆暗自吁出一口长气。
踏进小弄堂,就见秀媛紧紧的贴靠着身后一堵死墙,大大的眼睛里写满惊恐,呼吸急促、胸口起伏。
纪令辉浑身都是心疼和怒意,此刻强自压抑着,以最大的温柔伸出手,“秀媛,来!”
秀媛先是看着他,直到眼里的惊恐渐渐褪去,然后,才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朝他踱过来。纪令辉始终伸手等着她。但是,秀媛并未去握他的手,而是直接走入他的怀抱,双臂扶上他的背,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
深吸一口气,纪令辉收拢臂膀,牢牢地拥紧她,感觉得到秀媛的身子还有些微的颤抖,他不住亲吻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直到她完全平静。
众人见纪令辉牵着那姑娘的手出来,情知不妙——今天是夜里撞鬼——碰错人了!黄兆更是胆战心惊,暗暗叫苦。
却听纪令辉不带火气地道:“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位小姐是谁。她就是上海滩最大的西药业老板,陈若槐先生家的大小姐。你们平常小毛小病吃的药、流血受伤绑的纱布、断手断脚上的石膏绷带,都是陈家出的。怎么?今天见了大小姐,也不见个礼打声招呼,岂不是让人笑话我们青帮的人不懂规矩!”
这话说得一群人一头雾水,本来剑拔弩张的,反倒变成介绍大会了?
黄兆跟在邢老头身边的日子不算短,有那么点明白纪令辉的脾气。当下吊着心眼恭恭敬敬走到秀媛面前,90度大弯腰,:“大小姐,刚才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大小姐的大驾,多有冒犯,您大人有大量,就看在,看在辉哥的面子上,原谅小的这一次!”
另几十号人见状,赶忙依样画葫芦,照着这话又喊了一遍。几十号人态度恭敬、异口同声地讲一句话,气势倒也怪吓人的。不过,这条路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