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媛稍有闲暇便忍不住扭头朝左边瞥一眼。纪令辉对每个过来的人总是亲手递药,丝毫没有架子,有时候,还和乡亲们寒暄闲聊几句,安慰他们莫要惊恐害怕。旁边的青帮门徒附送他们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秀媛看过,里面专门介绍了各种传染病的防治途径,那是纪令辉为了配合本次义举特地编印的。
“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呢?”秀媛忍不住疑惑。为什么和别人的传言、想象大不相同?如果他对自己的好可以解释为一个意外、一场巧合,那么眼下的情况又怎么说?难道他这样做仅仅为了沽名钓誉吗?“即便真是‘沽名钓誉’也罢,总比一些人光会开口指责他人,自己却什么都不做要好。”
正这么想着,秀媛发现纪令辉也朝自己看过来,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又各自撇开。
纪令辉知道,史秀媛总能轻而易举让他分心。明明知道不应该,还是会不自觉的追寻她的身影。之前陈若槐打电话请他代为关照一下外甥女,纪令辉对于今天能碰见她,私心里着实有一番欣喜。然而,头脑清醒时又有一番犹豫。好像是有点怕见到她。笑话,他纪令辉何时怕过什么、踌躇过什么了?如今,为了史秀媛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三番两次的破例。
不对,她早就不再是个小丫头,而是个天生丽质难自弃的窈窕淑女。陈若槐提到,教会临时改变发放品,全是她出的主意。名媛闺秀自己见过不少,像她这般兰心蕙质的,放眼上海滩,也屈指可数。若她生为男子,必将是自己倾心相交的知己;她生为女子,自己也对她一见钟情。犹记得龙华寺的那场相遇,至今想来仍像一场幻梦。但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值得比自己更好的人疼爱终生,至少能给她一个安然无虞的生活,不必时时担惊受怕,而自己是没有这样的资格了。至于她对自己的想法,这两次碰面就看得很清楚,可他不能害了她。
想归这么想,纪令辉眼光还是不住朝秀媛那头望,秀媛也频频看向这边,结果两个人都心不在焉。
“Sylvia,东西拿错了。”
“噢,对不起。”秀媛连忙抓起另一件。
Michel神父看秀媛心思不集中,好心道,“Sylvia,忙了一上午,你也累了,去休息休息吧。”
秀媛点点头,又朝纪令辉看了一眼,转身走到一旁借给他们使用的农宅中去。
纪令辉见状,低声吩咐了林默几句,也独自离开。
这栋农宅的主人姓杨,是浦东此间地区的大户人家,这栋几进几出、庭院深深的大宅子也经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了。杨姓主人与纪令辉相识,一听他要借用来搞造福乡里的慈善活动,二话没说,就领着大宅子里的家眷天没亮赶亲戚家“串门”去了。现整栋大宅子显得空空荡荡。
纪令辉一跨进前厢,秀媛便飞身过来,丝毫不掩饰开心。及至奔到他面前停下,却突然不知说什么好。虽然嫣红着双颊,秀媛那对乌亮乌亮的大眼睛始终看着纪令辉,不肯因为害羞而低垂。
“大小姐。”还是纪令辉先开的口。
乍听这称呼,秀媛垂眉低首薄嗔道:“这里又没别人,你何必这样叫我!”
看她露出女儿家的娇态,纪令辉的眉峰眼底俱是一片柔和,可惜秀媛没见到。
略略低头,纪令辉些微凑近秀媛完美的耳廓,语气宠溺、声音压抑:“秀媛!秀媛,我,我……”
他原本想说,“我该拿你怎么办?”,然而,话到嘴边,最终却无法出口。唉,只有面对她,他纪令辉才有这说不来话的时刻。
秀媛抬起头,亮亮的双眼对上纪令辉的无言,忽然笑了一笑,直比春风更暖、比春花更美。
“你什么呀?说嘛,不管你讲什么,我,我都在听。”这后一句话,显然也和纪令辉一样“词不达意”。
定了定神,纪令辉终于想起要和她说的正事。没办法,一碰上她,他的脑子就分神。
“秀媛,我有桩要紧事和你说。”口气里泄漏了几分心底的担忧,为了她。
听懂他的心思,秀媛忙问道:“什么要紧事?”
纪令辉正色道:“你们学生会的‘抵制日货’活动,还是放弃吧。若你们非要搞,只怕到时候出乱子。”
“你怎么知道的?”没想到会是这件机密事,秀媛几乎呆了一呆。
“你该知道,军统的现任头头是我的兄弟。你们的计划他都知道了,学生会主要人物的名单他也有,其中,”顿一顿,“有你的名字。”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秀媛,”纪令辉扶着她的双肩,看着她的眼睛道:“放弃吧!行政院下过政府令,严禁此类活动,并下令军统局,一经发现,严格取缔。现在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军统的监视内,必要时,他们会直接冲着名单上的人来!你明白吗?学生们赤手空拳,和政府、军统对着干,没有侥幸的机会。”
事情一急,秀媛的头脑迅速清楚起来。等纪令辉说完,该怎么做,她心里基本也有底了。
“我明白了。但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毕竟站在相对的立场,秀媛态度严肃,“无论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你那位军统兄弟的意思,我都会劝其他‘名单上的人’量力而行。这件事很紧急,我要走了。”
这回,换纪令辉一把扯住秀媛的手臂,将她拉回,几乎撞进他怀里。
“秀媛,答应我,不管别人怎样,你不要去冒险!”
感受到他明显的焦灼,秀媛的心头一阵回暖,悄悄拂去了适才因紧张、对立而来的冷意。
藏住心思,秀媛问道:“如果我不肯呢?你会帮着你的兄弟来对付我们手无寸铁的学生吗?”
纪令辉慢慢放开她,转过身,恢复平常一贯的冷淡:“我不会来对付你。”
看着他的背影,秀媛明白,这是他给她的承诺。只限于她的承诺。说不动容是假的,何况她对纪令辉没有“抵抗力”。但现在,不容许秀媛多想别的,她必须去通知说服其他人。
秀媛也背过身朝向门口,轻声道:“我必须要走了。”
忽听纪令辉平和淡然的声音:“提供‘名单’的另有其人,军统处也不知道。你要小心!就说这消息是我告诉你的,不用隐瞒。”
秀媛心中一凛,纪令辉是在提醒她,有人泄密?!而他,还愿意承担风险?!——都是为了她?!
蓦的胸口一酸,秀媛疾应道:“我懂。你,你也小心!”
说罢,奔出门去。再不走,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扑进他怀里要哭。为什么每次碰到他,她都要哭?!
(十)
“什么!军统全都知道?还有我们的名单?”其佳不可致信地叫。
秀媛平静的点点头。
现在,十几个大学生联合总会的主要人物——大多数都在“名单”上——齐聚在光华大学的学生会,就是为了听取秀媛的陈述。说实话,这还是秀媛首次参与他们的聚会,以前只是通过其佳帮帮忙。到底那份“名单”怎么把她也列进去,实在奇怪。不过,目前这点并不重要。
“史小姐,可否请你把事情详详细细说一遍?”开口的就是其佳常常挂在嘴边的大学生联合总会主席、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张齐平。他是个帅气、沉稳、有才干的人,在学生会中极有领导威信。外面人谁会想到,最热情、爱国、有志的大学生,会出自以教学严谨著称的美国教会学校?学的都是美利坚资产阶级思想,听、说、读、写的都是标准的英语。秀媛记得有一次翻到恩格斯的著作,里面一段大致就是说,宗教、资产阶级将培养出自己的“掘墓人”。眼前算不算实例?只要说服了他,应该就可以说服大家取消这次危险活动了吧。
于是,秀媛把从纪令辉那里听来的话整理一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并重申了情况的严重性,对学生会而言,绝对是弊大于利。
大家窃窃私语后,都把目光投向张齐平。
后者略微思考,问秀媛:“史小姐,你的消息确实可靠吗?”
“我担保!”秀媛斩钉截铁。
“是这样,”张齐平直视着秀媛,“史小姐,并非我们不信任你,但这个消息实在关系重大,希望史小姐能透露可靠的消息来源,便于我们作出要不要坚持的决定。”
这么一说,众人又都看向秀媛。
其佳也在旁鼓动她:“媛媛,说吧,没关系的,这里都是自己人,不会传出去的。”
秀媛心中颇有些恼火,“什么都是‘自己人’!否则,消息怎么会露到军统处去?”但事情没弄清楚之前,这话不能说,以免打草惊蛇,还会引起学生会的成员相互猜忌。
咬一咬牙,秀媛决定说出来:“是纪令辉纪先生告诉我的。”
“轰”的一声,顿时炸开了锅。
张齐平挥挥手,大声说:“安静!安静!请大家听史小姐说完!”
这种时候,秀媛有些佩服张齐平的沉着,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惊诧莫名”。
“首先,大家都知道青帮与军统的关系,纪令辉和军统头目戴雨浓是‘兄弟’,所以消息来源应该是可靠的。其次,”秀媛看了看张齐平沉吟的神色,继续分析,“我认为纪先生没必要骗我们,行政院的确下了政府令,就算我们真的组织了游行,到时候,政府也有理由出动军警。那时,我们学生的安全就没有任何保障。关于那份‘名单’,我觉得宁可信其有,一方面,军统的职能我们都知道,拥有这份‘名单’毫不奇怪;另一方面,即使没有,也只是让我们更提高警惕而已。”
说罢,不理睬众人的讨论纷纷,秀媛只看着张齐平。
突然有人问道:“史小姐又是怎么碰上青帮的纪令辉的?”
不等秀媛回答,其佳抢着说:“这个我知道!”她把青帮的赈灾义举和教会的慈善活动一并说了。
最后,张齐平提出问题:“史小姐,你认为纪令辉为什么要通知我们学生会呢?按道理讲,他和军统是一起的。”
答案秀媛是“心知肚明”的,但却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神情为难,秀媛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但,纪先生曾提到‘学生们赤手空拳’,想来,他也不愿见,见我们受伤害吧。”
青帮的纪令辉何时那么顾虑到学生们了?这个答案连秀媛自己都觉得牵强。
大伙还是议论纷纷,张齐平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秀媛。
其佳眼珠子一转,高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众人都看她,秀媛猜不出其佳会有何高论。
“这次青帮搞什么义举,都是史小姐的舅舅帮忙给的药,所以,纪令辉就用这个消息投桃报李,算是给媛媛、呃,史小姐和她舅舅一个回礼啰。”
这个解释也算合情合理,大伙纷纷点头。秀媛却听见张齐平低声说了句:“原来纪令辉是不愿见史小姐受伤害啊,这就说得通了。”
秀媛装作没听见,心中其实尴尬。这个张齐平,真不可小看!
如此一来,经过民主投票,加上张齐平的‘主席意见’,大学生联合总会一致决定,取消本次“抵制日货”游行示威活动,另待良机。
(上篇完)
中篇——舞会
(一)
夏末秋初,上海滩的上流社会中,人人瞩目的“法兰西共和国驻华新领事德雷克吕兹公爵及公爵夫人欢迎宴会”终于在黄浦江边的法国总会隆重举行。
这天日落后,宽敞美丽的外滩一带格外热闹。矗立于江边的几幢宏伟的西洋建筑,如汇丰银行大楼、沙逊大厦、麦加利银行、江海关大楼、格林邮船大楼等等,大开灯光照明。辉映着浦江上汽轮往来、星帆点点,更加把“不夜城”的夜上海点缀得流光溢彩、华艳耀目。
许多长年在此谋生奔走的黄包车夫,在经过法国总会门口都忍不住慢下步子,甚至停在对街驻足观看;拉着客人的,也有应客人要求稍停片刻看看热闹的。
平时就高雅华丽的尊贵殿堂,如今灯火通明,轻快的乐队演奏隔着石柱大门悠悠飘出,仿佛还看得见大厅的罗马玻璃圆吊灯散发着夺目的光华。鲜红的波斯地毯从大门内沿着厚实的石阶一路铺到马路街边,一辆辆乌黑锃亮的轿车不住的经过、停下、又缓缓开走。多个制服笔挺的门卫轮流上前,恭敬的拉开那些轿车的门,迎接出车内身着西服或长衫的显赫贵客;搀扶出晚礼服或旗袍盛装、顾盼生辉的贵妇小姐。
对街一个年纪轻轻的小黄包车夫禁不住感叹:“这就是有钱人家的生活啊!”
站在他身旁,年约六十出头的老车夫,敲了小伙子一记“毛栗子”,说道:“有什么了不起!想当年,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北平的紫禁城外,还见过皇帝、慈禧太后出巡呢!那个排场,才真叫大呀!太监、宫女儿,排成老长老长一大串儿,见不到底儿似的!现如今,不过是学洋人,都坐起了铁皮车。皇帝万岁爷也不过那样儿,谁知道这些人又能多长远?”
揪起小伙子的衣领,老汉吆喝一声:“甭看了!走喽!”
一老一少,拉起车子,径自奔生计去了。
(二)
秀媛身为司仪,和法领馆、教会工作人员一样,最早到场,当然,还有新闻媒体的记者也不少。对于他们的采访要求,秀媛都以工作太忙为由婉拒。
她确实忙!Laurent、舅舅、舅妈和Michel作为主办人及教会代表,从德雷克吕兹公爵夫妇抵达上海起,就一直陪伴左右,过一会儿,他们将一同进场。所以,目前迎接嘉宾的任务就全摊在秀媛及领馆工作人员身上了。而且,秀媛必须趁此机会先认识、熟悉各位来宾,以便到时候介绍、翻译。
忙归忙,秀媛也很兴奋。在这样一种大场面下,人人都打足了精神。何况,她还有引颈翘盼的人。
迎宾员不停地报着宾客们的头衔。
刚才,秀媛认识了其俊的“格格”女朋友江美芳,一个看上去漂亮又利落的姑娘;刚才,大律师顾承培带着自己的好朋友蔡曼迪进场;刚才,著名的亚洲电影皇后吴蝶女士和她先生也来了;刚才,军统局的戴雨浓领着几个人入场;刚才,一个又一个社会各界的知名或不知名人士经过秀媛眼前……有的是旧识、有的是新识、有的是想结识的、有的是不想结识的,但,她最想见到的人还未出现。
每到一位贵宾,秀媛和其他工作人员会用合适的语言表示欢迎。
“欢迎!您的到来是我们的荣幸!希望您今晚过得愉快!”
这句机械化的问候语,不管是中文、英语还是法语,秀媛都已经说到舌头打转。
终于,听见迎宾员高声报道:“永联会会长卢鼎祥先生、副会长邢固为先生、商会总联合会副会长纪令辉先生,及,友人到!”
秀媛精神一振。
“欢迎!您们的到来是我们的荣幸!希望诸位今晚过得愉快!”
卢鼎祥及夫人、友人过去了。
“欢迎!您们的到来是我们的荣幸!希望诸位今晚过得愉快!”
邢固为及夫人、友人过去了。
“欢迎!您——二位的到来是我们的荣幸!希望,二位今晚过得愉快!”
秀媛的笑容有那么一点点不自然,面前的纪令辉一身挺拔的西服,挽着他手臂的,是一位年约二十五六、体面的女士。
纪令辉也挂起应酬的笑容:“大小姐,别来无恙?”
“嗯,多谢。这位是?”秀媛有丝急切,稍欠礼貌。
“这位是苏青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