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随国民政府迁址重庆;同济大学迁址浙江金华;南洋公学迁至法租界内,为与日占区校园划分区别,改名南洋私立大学;圣约翰大学迁至南京路公共租界,与另三所教会大学组成上海联合基督教大学;……
沪上众多知名人士、头面人物纷纷撤离。或随国民政府赴渝,或赴港,或至他处。
(十四)
虹桥机场内。飞往瑞士的航班即将起飞。这是日本人正式接管机场前的最后几次航班之一。
大多数旅客早已登机,秀媛依然站在候机厅。其佳和张齐平来送过他们,这会儿也走了。日军占领上海后,他们作为中共地下党员,将有更艰巨的任务。
陈若槐要秀媛答应按时登机后,带着Cathrine和一双孩子先行进关。
还有15分钟。15分钟后,她必须登机。从此异国他乡,远离故土。可是,她希望还能见他一面。
不停地翘首张望入口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渐渐的,秀媛仿佛有些眼花。
这时候,蔡曼迪的话自她记忆中响起:“她的小说里有一种很重很压抑甚至很累的感觉。读过后,我常常害怕去想将来,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是不是有什么我们都无法摆脱的东西,那是不是就叫命运?每天,看着舞池里杯影交错、轻歌曼舞,我有时会有种错觉,好像这一场浮华、这一场梦,总有一天会消失,散得干干净净、一点不留。”
人来人往,仿佛都变成了一层浮光掠影,在眼前闪过,秀媛升起一种置身虚幻梦境的感觉。她一直望,可谁也不认识、什么都看不清,她究竟在干什么?她是在梦中么?
突然,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出现在入口处,穿着一袭长衫,气质斯文。此刻,秀媛的眼中除了他,再也没有其他。她唯一认识的、唯一看得清的,只有他;她始终在等待他的出现;他,纪令辉,马上要变成梦中才能相见的人了么?
他朝她走来,离她越来越近,感觉却越来越遥远。这一刻,秀媛知道,他就是她的命运。将来,无论多么遥远,她都注定无法摆脱他的烙印。
“秀媛!”一刹那,纪令辉不知道该说什么,血液从心腔急涌上来,哽住了喉咙。
良久,他才开口道:“秀媛,一路平安!”
秀媛看着他,想起了10几年前他的样子,然后,往事闪电般一幕幕划过脑海,眼中又变得雾气迷蒙。
纪令辉拥抱了她。秀媛一眨眼,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落,在他的肩头融成一处湿痕。
候机厅的广播响起:“飞往瑞士的旅客请注意,本次航班还剩5分钟登机时间,请您抓紧登机。”
纪令辉放开秀媛,轻声道:“快进去吧。”
“我只要你一句话。”秀媛突然说道。
纪令辉看着她,眼神中透露出无尽挣扎。
“只要你开口留我,我就不走了。不管你有没有太太,也不管我以什么身份留在你身边,我只要你一句话,你让我留下来,我就不走。”
“……”纪令辉咬了咬牙,平淡的声音有些发颤,“等抗战胜利,时局平稳了,再回来吧。我等你回上海!”
罢了。秀媛踮起脚尖,仰首在他下巴上轻亲了一下,“再见了,我的天使。”
转身朝入关口走去。
人影憧憧。纪令辉一直站着,直到看不见秀媛的身影——他的天使飞走了。
也不知多久后,林默走上来,“辉哥,你和孔先生、宋先生的会面就在半小时后。”
紧紧闭了闭眼,纪令辉松开紧握的双手,回身道:“那走吧。”
举步往出口走去,很快没入人群中。
人来人往不停歇。
(十五)
史载:
在2个半月至3个月的上海战役中,日军战死2万4千余人,战伤3万余人,几乎可以与日军历史上最惨烈的日俄战争旅顺战役(死伤6万余人)相比。
“淞沪会战时,军队高度表现了大无畏精神,人民所表现的也是慷慨捐输。凡部队所需要的无论食物,或是防御用品如麻袋、沙包、铁丝等都是无条件贡献,这种爱国热诚无形中鼓舞士气不少,至今犹令我深为感动。” ——白崇禧《回忆八一三淞沪抗战》
继上海失守一个月之后,南京亦于十二月十三日失守。
那一年,千载古都,在侵略者的暴行下哭泣。
(下篇完)
完结篇——八年后
一晃,八年过去了。
日本投降,抗战胜利了。
纪令辉回想当年,他将邢师母和青眉托给留在上海的卢鼎祥照顾,于11月26日同宋子文等人秘密乘船赴香港,继续抗日救亡工作。
这八年里,他的工作既有成效。
法租界巡捕房督察长薛耕新两次赴港向他通报上海的复杂情况,并保证“决不与日伪方面发生任何关系,并尽可能与重庆政府人员保持联络,遇有重大问题随时商量处理”,还掩护军统在沪设立秘密电台。
他策反了汪精卫卖国集团中的二名重要成员,通过留沪的徐采臣秘密安排他们离沪赴港,揭露出“日汪密约”。由中央社曝光后,全国各地纷纷掀起了讨汪运动。
他命令留沪的青帮门徒协助军统刺杀了日伪方面任命的上海市市长。并利用关系,花钱救出了被汪精卫76号特务机关逮捕的国民党上海党委常委吴开先。
……
香港沦陷后,他又转赴重庆。顺道告诉雨浓,那是接吴蝶去重庆的好时机。因为日本人找上她,以她也是满族人为由,要这位亚洲电影皇后为“满洲帝国”拍摄一部“东京游”的电影。吴蝶不肯,正苦于无处藏身。
戴雨浓借机大献殷勤。将她接去重庆后,软硬兼施,终于以她丈夫的安全迫使她与他同居。戴雨浓终于得到了她。如今抗战胜利,回到上海,他又在动脑筋要吴蝶离婚,因为他要和她结婚。
八年后回到上海,人事已非。
卢鼎祥和帮中的弟兄得知他归来,喜庆万分。邢师母和青眉更是喜极而泣。
但是,这些都不能全然填补他的失落。纪令辉知道自己的失落在于何方。千山万水之外,他失落了他的天使。
这八年来,即使工作紧张,但一有空隙,他就会想起那张萦绕心头的容颜,每个寂寞无声的夜晚,他往往会想着她彻夜失眠。“秀媛!”这个名字在心中喊过无数遍,一回回思量着,不知她过得好不好?会否如他一般相思入骨?他希望她一直念着他,又不希望她太过想着他,这相思的苦痛,他已尝尽,怎忍心秀媛与他一般为情折磨?他舍不得。
记得临分别时,他在机场对她说:“等抗战胜利,时局平稳了,再回来吧。我等你回上海!”
如今时局虽不够平稳,但抗战胜利了,秀媛,他朝思暮想的人会不会回来?
所以,回到上海的第二天,他就去拜访了以前的陈公馆,现在的主人应该是史其佳。
经过了八年,这个丫头比当年成熟多了,想必作为中共地下党,她经历了不少吧。
她首先谢谢他没有把她和张齐平的身份透露给任何人。现在,抗日战争一结束,国共两党的矛盾早已体现出来,接下来,共产党员的日子又要难过了。
纪令辉记起蒋介石某次开会时就说,今后的目标将放在“消灭共产党”上面。他突然觉得很无聊,丝毫提不起兴致。他曾接触过共产党人,像田翰年、张齐平、史其佳,对他们都有很好的印象。抗战刚结束,正是百废待兴,再起国共战火的话,太平日子何时才会到来?秀媛何时才能回来?
而蒋介石对他和青帮也不若之前看重。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为巩固同盟国关系,美、英、法均同意国民政府收回租界,如今,租界收回,国民政府可以直接控制,也就不再需要帮会组织的关系了。
一旦想起这些,纪令辉愈发心灰意冷,对秀媛的思念也愈发浓烈。人若失去、或完成某个目标后,会特别思念他曾为此而放弃、离失的宝贵,更何况是秀媛,即使抗日大业未竟之时,他都为她魂牵梦萦。
“纪先生,你是想知道媛媛的情况吧?”其佳笑着说,“她很好,你不用担心。每次,她来信也总问起国内的情况,特别嘱咐我留意有没有你的消息。那时候,你的消息除非报上登出来,否则我上哪儿去打听?后来,张齐平被调去延安后,我的事也多起来,常常出门,连通信都少了。算算,有快半年没接到媛媛的信了。不过你放心,有陈舅舅一家照顾,她的生活应该不错。”
“现在抗战胜利了,照你看,他们一家会不会回上海来?”这才是纪令辉最关心的问题。
“这,”其佳想了想,“说实话,我看挺悬。你知道,英杰和曼卿正是念中学末、考大学的年龄。他们都习惯那边的教学了,很难停下学业回国念书。陈舅妈是个尽责的母亲,不可能离开孩子们。这样一来,陈舅舅当然也难以回来。何况他在瑞士的生意又很好。若他不回来,他也决不会放媛媛独自回来的。”
“噢,是这样。”口气中难掩失望。
“这样吧,”其佳善解人意的说,“上次我寄了信,媛媛的回信一到,我就马上写信去问问,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顺便告诉她,上海有人‘急着’见她!”其佳的“闹腾”没有完全消失。
之后,蒋介石正式宣布要“消灭共产党”。纪令辉则当面对他说,不愿参与。他当场变了脸色。从此对纪令辉和青帮更加疏远。
上海参议会的选举上,纪令辉得到了最高票数,超过了国民党方面竭力推举的另一人选。但纪令辉当选议长后立刻辞职。此举又惹来上面的不悦。他当选,他们不悦;他辞职不想干,他们还是觉得面子过不去。
他的一系列行为,弄得戴雨浓、宋子文、卢鼎祥都来询问,他这是怎么了?他这是怎么了?——他只是觉得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无聊,心底里唯有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他要见秀媛!他想念她,比之前八年更为疯狂。也许因为将近不惑之年,他时常开始想着能与秀媛厮守下半辈子,过神仙眷属的日子。
抗战的时候有民族大义在支持他,现在,还有什么比秀媛更重要?
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抛开一切的,是戴雨浓的死。他死于飞机失事。但奇怪的是,在这趟飞行之前,他就同他说了许多“隐讳”的话。什么“狡兔死、走狗烹”,什么“老头子疑心病太重”,又什么“我知道得太多了”之类的话。最离谱的是,他居然拟好了遗书——坠机身亡后,律师交给纪令辉的。说是由他作为他的财产分配执行人。他把所有名下财产都归给吴蝶——虽然两人尚未正式办好结婚手续,但他早已将她当妻子看待——并申明,如果她不接受,也不勉强。就由纪令辉以他的名义转赠给他老家的远亲们。果然,吴蝶不要戴雨浓的一分一毫,一周后,就与丈夫双双离去了。纪令辉感叹,感情的事情,真是谁都说不明白。曾亲眼见雨浓对待吴蝶一片痴心,总以为经过这么几年,吴蝶总有些心动,谁料,雨浓一死,她跑得比谁都快。但这能怪她吗?从头到尾,她只爱她的丈夫。
这么一想,纪令辉忽然觉得,相比雨浓的用情良苦,他还算幸运的。他深爱秀媛,秀媛也深爱着他!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去追回他的幸运和幸福?他要抓住下半辈子的时间,给秀媛幸福,也给自己幸福。
主意一打定,他立刻去找史其佳,想问她要秀媛在瑞士的住处。然而,徐妈告诉他,其佳小姐又出门去了,估计又要半个月到一个月才会回来。
纪令辉打算用这点时间做好一切准备。同卢老师说明后,交还了所有头衔。卢鼎祥拼命劝他不要走,但他决心已定。没用了。国民党方面得知他打算退出江湖,一方面有些惋惜,另一方面也松口气——他的能耐早已太大了,超出现今他们能接受的范围。
最后是和青眉离婚。当然邢师母闹得天翻地覆、青眉又哭得死去活来,但都没用。纪令辉把自己的私产绝大部分分给了跟着自己的弟兄们,如林默、徐采臣等。剩下的10万美金都给了邢师母和青眉,作为她们余生的保障。除了婚姻,他能给的基本都给了她们。如果她们认为他对不起她们,那他也无计可施。这一次,他真的不能为任何人、任何理由放弃秀媛。
一切了结妥当后,他带着仅剩余的6000美金去找史其佳,她刚好也回来。
“纪先生,”得知他的来意后,其佳有一瞬惊讶,随后释然,这样不是最好的结局吗?但是,这回要换她很抱歉了,“上两个月我寄给媛媛的信被原封不动的退回来了。邮局注明说,陈舅舅一家搬走了。算算时间,我想,肯定有一封媛媛给我的信被寄丢,所以我没收到他们新家的地址。”
其佳递给他一张纸,抱歉地说:“我只有他们家的旧地址,希望这个会对你有用。”
纪令辉接过那张纸,心中道:“我总有办法,一定会找到你的,秀媛!你等我!”
忽然想起那个中秋节的前一夜,他也曾在电话里对秀媛说:“你……等我!”这一等,已整整等去八、九年了。够了,够久了!
其佳又道:“纪先生,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媛媛的。到时候请代我向她和陈舅舅一家问好。另外,今后可能很难联络了。我请调去延安,而且已经被批准了。”
“你为什么想调去延安?”
其佳也露出为情所困的眼神:“你去瑞士找你要找的人,我则去延安找我要找的人!”
林默、徐采臣等一帮弟兄到机场为纪令辉送行。分别在即,依依不舍。
“辉哥,你要不要多带点钱去?毕竟你孤身一人,还要去找地方。”徐采臣眼眶都有点红。这可是患难与共的大哥啊,这一别,恐怕再见不着了!
纪令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怕我没钱?真没钱了,我到赌场里转一圈就行。你们别担这份心!”
平时几乎无话的林默终于不再是一幅冷面孔,看得出他在拼命忍着,“辉哥,你永远是林默的大哥。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你一个命令,弟兄们都可以赴汤蹈火!”
“是啊!”别的人纷纷说道。
登机的最后时间,纪令辉告别昔日的弟兄们,进关去了。
林默发觉,纪令辉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只有史小姐能带给他这样的笑容。
八年多前,辉哥在这里送走史小姐,他心底的痛苦别人看不出来,抗战救亡中自己跟在他身边还是略知一二的。八年后,辉哥在这里登机去找史小姐,只望他能找到她——找到他的快乐,愿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尾声——二十一世纪初
我现在一有空就提着摄像机在上海满大街乱跑,为了摄制一些街景、建筑以及普通市民的生活。我是上海人,每天生活在这个城市,虽然摄像是我的业余爱好,但本来也不用特意去拍下这些普通的或每天都能看得到的东西。
所以我不是拍给我自己看的。而是拍给一位外国朋友看的。错,是一位老华侨。
去年,我被饭店派到瑞士一家酒店管理学院进修。瑞士的酒店管理业是最好的,而我工作的饭店,也是全球最好的饭店之一——凯悦大酒店。
离我进修的学院不远,就有一座教堂。我就是在那儿认识这位老华侨的。
说实话,头一次见到她,我就看呆了眼。真的,谁能想象,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太太,居然给人很美很美的惊艳感?不光她的气质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