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现在日本人在跟我们打仗,谁还肯陪日本人跳舞!何况曼迪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哪可能给日本人好脸色看!”程丽说着说着,又要哭了,她抹了抹眼泪,继续道:“那个田中隆吉下不了台,临走前恶狠狠的威胁要杀掉曼迪。然后,然后,就是今天,冲进来一帮人,张口就找‘不陪日本人跳舞的滥三’,然后,然后就开了枪……”终于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秀媛的整条手绢都快湿透,也止不住眼泪。但头脑越来越清楚。是黄兆!而黄兆的上面肯定还有主使,那个人应该就是所谓的“邢老师”——一个勾结日本人的汉奸!冤有头债有主!这辈子她从来没这么痛恨一个人!
及至顾承培赶来,眼见蔡曼迪的尸体,他几乎疯狂!一会儿叫、一会儿哭;一会儿要找医生救曼迪;一会儿抱着曼迪直骂自己。这两天永联会在筹建“抗敌后援会”,他这个法律顾问也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才没来百乐门陪曼迪。谁知,再相见,竟是天人永隔!
闹到最后,实在没办法,秀媛让医生给他注射了镇定剂,程丽在一旁陪着。而秀媛一定要出去透透气,她不忍心看顾承培那张万念俱灰的脸——他和曼迪马上要结婚了!这是曼迪跳舞的最后一个礼拜。她知道曼迪的新娘服准备得差不多了,想来他的新郎服也该备齐了吧,却、却……任谁都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悲伤郁愤的踱步至医院大厅,偶然瞥见刚才打过的公用电话,她忽然想起什么来,飞快的过去拨了一串电话号码。
十分钟后,纪令辉从蜡芳菲路赶到圣玛丽医院。
林默还没停稳车,他就急着打开车门,一跃而下。远远的便看见秀媛站在医院门口翘首盼望的身影,她一看见他,就飞跑过来,扑进他的怀里,他抱搂住她。
一霎那,一整晚的身心交瘁、精疲力竭、绝望痛苦,在纪令辉温暖有力的怀抱里得到释放和安抚,刚才那种看着顾承培“发疯”的不知所措、无以为继之感瞬间消失,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源泉,有他在身边,再一次确定,她可以面对一切。
纪令辉心疼地看着秀媛痛哭后红肿的双眼,如果可以,他想吻去她眼里所有的泪痕、不安和伤心。这全天底下,多少人流血拼命、生老病死,他最见不得的,独独就是秀媛的一双泪眼。从十几年前初相遇,她的泪便是他心头唯一的伤。他可以拼却自己的性命,只求她不哭。
“邢老头,这次,你就回老家去吧。”纪令辉下了狠心。
(四)
“你终于肯动邢老头了?”
戴雨浓和纪令辉刚开完老头子的重要机密会议,照旧一起回来商量事情。
皱着眉,纪令辉说道:“这次他太过分了。眼下我们已经开战,他还敢这样明目张胆帮日本人卖命,这就怪不得我狠心!何况,我亲口答应了承培,要替他报杀妻之仇。看他现在那个样,我再留着邢老头,还有何面目见兄弟?”
“唉,”戴雨浓状似惋惜,“早劝你除掉他,你还死顾着江湖义气。顾承培那小子也真倒霉,舞会上当众下跪求亲,眼看要结婚了,老婆却叫人杀了。要是我,不斩光邢老头满门、株连他九族、掘他十八代祖坟,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忽然,又嗤笑一声,“不行,株连九族,可连你也跑不掉!”
雨浓的“株连九族”论倒让令辉联想起他和苏青眉的婚姻,如今早已名存实亡。他私心里不可能没想过离婚,想着牵起秀媛的手和她朝夕相处、每晚拥着她入睡、每天一醒来就看见她在自己身边……但这件事一来,以及刚才同蒋介石开过的会,他不得不考虑更远。
首先,邢老头若死——非死不可,邢师母和青眉再也无人仰仗,他更不可能这时提出离婚,丢开她们寡母孤儿全然不管。再来,会议上老头子的意思很明确,他已经准备全面拉长战线,以中国的国土面积、人口数量的潜力来消耗日本、拖垮日本,否则,以中国现有的军力,要在军事上一举击败日本是不可能的。如此一来,他这个“抗敌后援会”的实际负责人更将忙得不可开交,甚至要有牺牲的思想准备。这种时候,他又怎么忍心将秀媛拖入危险境地?若她跟着他,必然生死与共,但是,他宁可她好好的活着、好好的生活,如同她对自己唯一的要求。她不跟着他,想来陈先生一定能将她照顾得很好,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雨浓见他闷声不吭,拍拍他,“兄弟,想什么呢?”
收敛心思,“没什么。你打算怎么动邢老头?”
“这个嘛,”戴雨浓笑道,“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只要你一句话!”
“什么意思?”
“呵呵”一笑,雨浓解释说,军统早买通了邢老头身边的内线,而邢老头丝毫不知情。所以,需要时那人只要一枪就能结果他。
“问题是,我联络的那个人撂下话,他一定要有你一句话才肯动手。说他跟你有过命的交情,没有你的首肯,他谁的账都不买。”
稍一思考,纪令辉问道:“是万步怀?”
雨浓作了个“你猜对”的表情。
这也难怪。万步怀跟他同被青帮老头子收养,几乎算从小玩到大。那时候,纪令辉还称“阿三”,万步怀是“阿六”。后来,纪令辉被调到卢鼎祥跟前办事,万步怀则任邢固为的保镖至今。十几年前,上海滩上最大一场黑帮火并,青帮拼掉了当时势力也很大的徽帮,从此独霸上海滩。那场龙争虎斗中,双方死伤无数,是纪令辉替“阿六”挡了子弹,把腿上受伤的他拖走,为此两人还差点被一同炸死。从那以后,虽然两人各就各位、各干各的,但万步怀曾暗地里跟他说过,“只要三哥一句话,我阿六上刀山、下油锅,万死不辞”。
“既然这样,”纪令辉淡淡说道,“我现在不方便见他,你就同他讲吧,‘三哥要邢老头归位’。”
“好!”戴雨浓接着说,“你回帮里顺道替邢老头准备棺材吧。”
邢固为死了,军统让人下的手,指他勾结日本人当汉奸,卢鼎祥也不好说什么。
邢太太和苏青眉哭得死去活来,纪令辉叫下人好生照顾她们。如今他更懒得回华格路的家,免得听邢师母和青眉的哭诉。
蔡曼迪下葬前,穿上生前来不及穿的集体婚礼统一礼服,淡红色旗袍、同色长裤、同色缎鞋、肉色丝袜、头罩白纱、戴白手套,这些差不多都是秀媛陪她采购的。看着她依然美丽的遗体,虽然少了生前的无限妩媚,却多了一分清纯天然,秀媛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学校里活泼的曼迪。
走上前,轻轻的将一束鲜花放在她手边,秀媛强自压抑,柔声道:“曼迪,这付头纱是我帮你挑的花样,你最爱漂亮了,要是不满意,可别怪我哦!”
一旁的顾承培瞬间又红了眼圈。他今天也穿上了统一的新郎礼服,蓝袍、黑褂、蓝裤、白袜、黑缎鞋、白手套。悼词中,他称曼迪为“爱妻”。
虽然两人的亲戚不多,但来参加葬礼的人数一点不少。纪令辉带着青帮、商会的一群人;曼迪这边有秀媛一家,还有百乐门中的许多同仁。甚至来了好些个记者。
百乐门的跳舞皇后义拒日本人,遭枪杀牺牲已经不是秘密。记者们纷纷撰写其“英烈义勇”,更有称蔡曼迪为“花中君子”、“女中豪杰”、“巾帼英雄”的。在眼下的战争氛围下,这样的事迹无疑会激起民众的抗日爱国心。何况,老记者们都还记得去年的豪华舞会,大律师顾承培当众求婚的浪漫一幕。更令人感叹曼迪“红颜薄命”。
秀媛穿着一身黑缎旗袍,和舅妈Cathrine一样头戴黑帽、面笼黑纱,借以掩盖通红的双眸。大亨邢固为的死讯早已传遍上海滩,外传是军统所为,她却知道关键在纪令辉。记得那天晚上在医院,秀媛伏首在他身前泪流不止。他用无比疼惜的声音对她说:“秀媛,秀媛,别哭了,好不好?你想要什么,你想怎么样,告诉我,怎样都可以!只求求你别再哭了!”
秀媛抬起泪眼,羸弱而无比坚定地说:“报仇!我要报仇!你肯吗?”
他温柔的为她拭泪,点头答道:“我肯!只要你不哭!”
从那天起,秀媛知道自己的眼泪是他心头的伤,就像他的温柔是自己的致命伤一样。
所以,今天她特地戴上垂着薄薄面纱的西式帽子,就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流泪,怕他会心痛。如今,心痛的滋味她是尝尽了呀。
她看他的时候,他往往也会看她,两人的视线隔着面纱常常遇上。秀媛读得出他眼里的牵挂和不舍。即使在这么多的人群里,秀媛依然很想很想依偎在他身边,想和他一起面对丧友的悲痛。
陈若槐看在眼里,心中叹气,这感情的事,叫人拿它一点没办法,秀媛已经吃苦头了,将来呢?一旦有变,他还护得了她吗?想到这里,又拿眼看纪令辉,如果他真心欢喜秀媛,一切以秀媛的利益为优先的话,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纪令辉也发现陈若槐打量的眼光,似乎带着某种护雏的诉求。若是,也肯定为了秀媛。他回他以坦荡的神情,仿佛在承诺,秀媛同样是他生命中最欲保护的人。
(五)
刚参加完葬礼,戴雨浓又来找纪令辉,兜手甩出一张照片。
“一个女人?”纪令辉看着照片问道,虽然照片里是个帅男子。
“就知道瞒不过你的法眼。”戴雨浓忽然正色道,“找几个你手下能干的人盯紧她。可能是日本人的间谍。”
“你的人呢?罢工了?”纪令辉难得开玩笑。
苦笑起来,“唉,别提了!这个人最近频繁和行政院的人接触,你上次说的对,汪精卫底下果然养了一批硬点子,防我防得跟什么似的,实在难以到他的地盘上盯人。老头子又不让我大干,怕这种时候引起党内分裂。没办法,只好找你帮忙。你的眼线无孔不入,又不会被他们怀疑。”
纪令辉端详照片,沉思道:“日本间谍?有证据吗?”
“还记得学生会成员名单的事吗?你问我从哪里搞到的,当时我也不知道,是行政院扔到我这头的。现在得到消息,名单就是这个人弄出来的。据说,汪精卫下的‘禁止抵制日货’的政府令,也是这个人提议的。”
“这样啊……”纪令辉想起秀媛也在那份“名单”中,应道,“好吧,盯人的事交给我,你查查她的背景来头,有情况及时通知!”
“只怕还真有点背景。”戴雨浓冷冷的嘲讽中带着不屑。
越忙的时候事情越多。
秀媛老家的爷爷奶奶居然赶这时候来上海探望其俊其佳,说是如今打仗了,终日心惶惶的,非得来看看孙辈过得好不好。
其俊租住的公寓房反正很大,正好让老两口落脚。
十几年过去了,秀媛早就不像小时候那般怨怼他们,但尴尬总还是在的。所以,当其俊其佳来陈公馆找秀媛,说爷爷奶奶也想见见她,她有些犹豫。再见面该说些什么呢?
其俊其佳一直希望大家合好。于是在爷爷奶奶面前说秀媛想见他们,好不容易磨到他们答应见秀媛了,秀媛这头又不爽快。兄妹俩深感“好人难做”。
最后,还是陈若槐开口打消了秀媛的犹豫,怎么说都是一家人。何况,现今战况混乱,万一想见面时还不一定能再见。秀媛以为舅舅指两位老人家年纪大了,趁见得着的时候去见见。这么一想,就马上答应了。
天有不测风云。曼迪的死带来的打击很大,想起两人见到张爱玲的那天,曼迪还说,“这一场浮华、这一场梦,总有一天会消失,散得干干净净、一点不留”。如今,浮华未散、烟梦未尽,她的人先去了。秀媛愁肠百转,仿佛回到11岁那年,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当然,她最牵念的还是心头、脑海的他。
而此时,纪令辉正因其特殊地位和重要性,列席蒋介石主持的国民党政治、军事最高会议。会议中,蒋介石向所有国民党的党、政、军高阶人物宣布了“开辟新战场”的最后命令。此举,必欲将日本拖入全面战争的泥潭,将其消耗拖垮,击溃其妄图数月内闪电战打败中国的嚣张气焰。否则,按蒋介石的说法,中国这样的大国,“不怕鲸吞、就怕蚕食”。
晚上,纪令辉合目冥思。白天的战争会议,以及抗敌后援会该为此所作的准备,一项接一项,在脑中划过。
林默突然进来。一般纪令辉休息的时候,他是不打扰的。若他会这时进来,说明真的有要事。
“辉哥,廖树东来报,我们盯的那个人,刚进了行政院秘书黄秋岳的家门。”
黄秋岳——想起来了,此人历来担任行政院会议记录。如果那个人现在去找他,白天会议上宣布的“开辟新战场”计划一旦泄漏,日本人就会提前做好准备。此事关乎国家命运,后果极其严重。
“召集人手,我去会会这个人。另外,立刻派人通知雨浓。”
秀媛和爷爷奶奶在其俊的公寓见面,大家一起吃了饭。十几年没见,爷爷奶奶苍老了许多许多。当然,他们也直嚷着认不出她来。
吃晚饭时,由于有闹腾的其佳在,气氛还挺好。虽然共同话题不多,但至少可以谈谈老家的情况。大家都小心避免秀媛父母的话题。
晚饭后,其佳接到张齐平的电话,二话不说就往外跑,简直跟“充军”似的,谁也拉不住。其俊和秀媛见多不怪,爷爷奶奶是无可奈何。她这一走,马上有点冷场。其俊生性腼腆,无法活跃气氛。秀媛和两位老人家又各有“心病”——一方,牵涉到自己的父母,感情上难以妥协;另一方,牵涉到自己的儿子和家教传统,立场上也不肯让步。
末了,不多久,两位老人居然要去睡觉了。当然,在老家,人们习惯早睡早起,还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但这种家人团聚的时候也不变通,就显得有点刻意生疏了。
待他们走进最后厢的客卧,合上门,其俊有点尴尬的向秀媛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习惯一时改不了。你别在意。”
秀媛解意的笑笑:“没关系,我了解的。好久没同你聊天了,今天正好。反正我和舅舅说了今晚会晚回去。”其实,秀媛也不想太早回去,怕舅舅知道这次碰面并不太愉快。
突然,“笃笃笃”,门上剥啄了几声。难道其佳回来了?平常这丫头可没这么快。
其俊一开门,一个俏丽的身影扑到他身上。
“美芳?是你!”其俊的声音里藏不住浓浓的惊喜,他已经好久没见她了。
但再一看,却不对,“怎么了?你的腿受伤了?”
“快关门!”江美芳的声音很急。
其俊顾不得秀媛在场,一把抱起江美芳,经过玄关,走进厅里,将她轻置于皮沙发上。赶紧查看她大腿外侧的伤——伤口很深,而且是刀伤。
秀媛一时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得跟过来先打个招呼:“江小姐,你还好吧?”
江美芳眼神扫到她,突然,秀媛觉得那目光无限凌厉,心中“咯噔”一下。
随即江美芳柔和下来,回应:“大小姐也在啊。”
秀媛被她刚才的样子弄的心悸,没说话。
其俊却不管,“媛媛,帮我拿止血药和纱布过来!”,一头用剪刀剪开伤口处的外裤,一头还说,“会有点疼,你忍着点。”
“嗯!我知道,其俊待我最好了。再疼也不怕。”忽然又看看到橱里找药的秀媛,江美芳以让人心怜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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