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媛又被说得火起,“奇怪,既然你那么有把握,那还大老远的跑到陈公馆来做什么?好玩啊?也不怕别人嫌你烦!再说,有句老话,邢太太你应该听过,‘儿大不由娘’,何况他还不是你老的亲儿子。你要把客气当福气,当心哪天后悔了,还被人笑话没知识、不知进退。”
“好好好!算我今天白来这一趟!你也别得意,你这付恶形恶状,我回去就告诉令辉!阿眉,我们走!”
“恕不远送!今后,陈公馆不欢迎你们任何一位!”陈若槐立刻赶人。
这时,一直不开口的苏青眉,突然泪眼汪汪的哀求道:“大小姐!我知道令辉他欢喜你!我跟他做了七、八年夫妻,这点不会看错的。大小姐你长得好、文化又高,要是我我也会欢喜。所以,我不敢跟大小姐争什么,只望大小姐看在青眉也是孤苦伶仃的份上,莫要拆散我们结发夫妻!如果,大小姐要入纪家的门,我也不计较什么名分,我们只当是姐妹可好?”
“阿眉!你胡说什么!她想进门,先过我这关!”
秀媛心中冷笑:这算演哪出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苏女士,”秀媛不愿叫她“纪太太”,“我看你还是先跟邢太太沟通沟通好!别你们俩先闹翻了!不过,目前请你们马上离开,我舅舅已经下逐客令了,你们听不懂,我告诉你们,要是再不走,我们可要找人来了!”
眼见秀媛软硬不吃,邢太太也实在没脸呆下去了。一把拖过尚在尴尬的苏青眉,“蹬蹬蹬”大步夺门而去。
不速之客一走,秀媛的委屈全冒上来。已经几个月没见他了,她苦苦压抑自己的感情,可今天还要受这种羞辱,为什么?
陈若槐本想问几句,但看秀媛的样子,只好作罢。他叹了口气,不由想起妹妹若梅当年的情形,怎的媛媛也爱上了有妇之夫?不过,有过当年的经验,他是明白感情的事强不来。如若纪令辉肯离婚,真心待媛媛,他这个舅舅倒也乐观其成。但眼下,恐怕是没那么简单了。别的没什么,只怕孩子吃苦头。
“媛媛,逛了一天,累得话,就回房去睡一会儿。晚饭时,舅舅来叫你。”
一听这话,秀媛打心底里感激舅舅。原想舅舅肯定会问话,而自己,则是快委屈得想哭。应了一声,赶紧奔上楼去。
秀媛窝在房里倒是没哭,只是心里十分不甘。忽然怎么想起《红楼梦》里的晴雯,也是被人冤枉,还好自己的处境比她强太多了。想着想着,加上下午和曼迪逛街的确也有点累,就上床去躺躺。这一躺,不知什么时候,蓦的被一阵电话铃惊醒。
抄起床头的电话,秀媛心里奇怪怎么楼下没人接,“喂!陈公馆。请问找哪位?”
“秀媛,是我。”居然是纪令辉的声音。
秀媛刚才还睡得迷迷糊糊,这会儿听见他的声音,已经数月没听过了,几乎怀疑是不是做梦。
“秀媛?怎么了?是我!”没听见秀媛的答话,纪令辉有点急。
“没,没怎么。一时不敢置信。你怎么打电话来?”
“陈先生先前打电话给我,事情我都知道了。本来我想马上过来看看你,可陈先生说还是打个电话就好,免得又落人口实。害你受委屈了,秀媛!”
“没关系,刚才睡了一觉,现在已经好多了。”秀媛听到他语气里的愧疚,反过来安慰他。
“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保证!”
“嗯!”顿了一顿,秀媛不解道,“我只是不明白,光凭我们俩上次跳舞,和商会门口你送我的事——那也是几个月前了,你太太,她怎么就想象力这么丰富?还惊动了邢太太?”
“……,可能怪我吧。”口气里有些无奈,“我现在很少回家,回去了,也,也不碰青眉。”
听懂他话里的意思,秀媛“咚咚”心跳两下。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惬意的喜悦。仿佛前面的事情突然变得好笑,她竟然有胜利的快乐。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那,那你不回去住哪儿?难道住商会?”一方面担心,一方面,暗地里竟有想去偷看他的“坏”念头。
“不是,我在蜡芳菲路还有一套私宅,平常想一个人的时候,就住那里。家里人都不知道。”
“噢……”这时又想起晴雯,后来她好像讲过,“骂都被人骂了,还不如当初就、就……”秀媛刷得红了脸,“就”不下去了。末了,还是敌不过想“胜过苏青眉”的私心,问道,“方便告诉我地址、电话吗?万一有什么紧急的事,我好找你。”
“当然!”他的声音里好像也压抑着兴奋?
那晚吃晚饭的时候,秀媛完全不见愁容,似乎比原来更开心。胃口大开不说,还跟英杰、曼卿玩“填字母”、“找小人”的游戏。
陈若槐看在眼里,半喜半忧。本来想问的话,如今也不着急了。姜还是老的辣。打电话给纪令辉,本就有双重目的。既能安慰秀媛——比他这个舅舅的话管用多了,又能顺便看看秀媛的反应。接下来该如何?他这个舅舅管不了,但是,该出手时就出手,总之不能让秀媛受伤害。
(中篇完)
(五)
著名左翼作家鲁迅先生逝世,上海民众上万名自发举行公祭、送葬。据报,孙夫人宋庆龄女士和许多左翼人士都将参加执绋。
由于上一次的“抵制日货”游行示威活动因故取消,大学生联合总会将准备好的人力、物力都投在了本次送葬仪式上。加之鲁迅先生的声名威望,有许多大学教授都参加进来。
其佳照样领命来鼓动秀媛。才一开口,秀媛就主动表示要参加,鲁迅先生的文章、思想,一直是秀媛非常敬重的。
那一天,天气阴沉,间或飘过一阵阵蒙蒙细雨。万众同悲,天公默哀。
参加送葬的学生很多,都非常悲愤,高呼口号。学生会还组织许多学生担任纠察维持秩序,怕的就是军警、军统会派人趁机破坏。
纪令辉坐在永联会的会馆内,执笔批示桌上堆积的文案。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进来。”
林默推门而入。再紧急的事,他的冷脸都雷打不动。
“辉哥,刚才虹口分堂的徐采臣来报,邢爷的手下黄兆领着几十个弟兄往送葬队伍去了。说是奉了邢爷的命令要去闹场。”
纪领辉没有抬头,问道:“送葬队伍走到哪里了?”
“苏州河附近。”
“马上叫徐采臣多领几个人直接往四川北路赶,务必拦截住他们。就说是我的命令。”
“是!”林默转身欲走。
“慢着!”纪令辉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去送葬的还有什么人?”
林默汇报:“除了孙夫人和社会各界的左翼人士,还有很多大学教授和学生。”
“学生,大学生联合总会组织的?”
“是。他们还负责当纠察,维持秩序。”
丢下笔,推开文案,纪令辉迅速起身,“备车,我亲自去四川北路。让徐采臣叫了人马上赶来。”
林默应命照办。
秀媛和其佳、张齐平一组,戴着袖章处于队伍之末,负责殿后。由于送葬的人很多,他们时刻注意沿途的人群,唯恐有破坏分子混杂其间。然而,这一路走来,却没发生什么意外情况。碰上警察,也只是让过一边,看着送葬队伍过去。
走到四川北路,天空又飘起雨。送葬的民众有的打了伞,而担任纠察的学生们少有拿伞的。
“张齐平,今天好像还可以,那些警察也没管我们。”其佳一路上与他搭话。
“没有抵达万国公墓前,我们都不能大意。史小姐怎么看?”张齐平隔着中间的其佳问秀媛。
只见她头发、脸颊上都贴着一层极薄极密的细雨珠,看起来,人竟似晶莹剔透。
“小心驶得万年船。主席顾虑的是。至于警察,我想,有孙夫人在,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孙夫人真是平易近人啊!”其佳语气崇拜,“先前还亲自和我们学生握手,我真没想到!有她在,我们还担心什么!”
“那也不一定。当局不好动,还有地方帮会势力。”张齐平说话时,两眼看秀媛。
而她没有接口。一绺发丝被雨淋湿了,粘在面颊上,她伸手将其挑至耳后。
张齐平从口袋中掏出一块干净手帕,递出去:“擦一擦吧。”
其佳和秀媛同时诧异的看向那块位于她二人之间的手帕。
秀媛先回头,顺手从条格织布的旗袍上襟抽出自己的丝帕,说道:“我带着。”
其佳一见,一把夺过方帕,直接擦上脸,“多谢多谢!张齐平,我先用了,等洗干净后再还你。”
突然,路边的弄堂里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走出许多布履短打,形象粗鲁的人,一看便是非善类。
三个人自觉停下脚步,并肩站立。送葬队伍刚过去,不能让这帮人去捣乱。
那群人见只有三个学生,其中两个还是俏生生的姑娘家,立刻就有不怀好意的笑声。
张齐平首先开口:“前面是给鲁迅先生执绋的队伍,请各位稍等。”
“呸!老爷我打横走这条路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养出来,今天也敢挡道!”打头的一个根本不把这小书生放在眼里。
听见对方出口伤人,其佳忍不住道:“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哟!蛮漂亮的小姑娘嘛,这么凶做什么?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别怕,到哥哥我这里来,保证疼你!”
“就是就是。这酸小子有啥好,不如跟咱回去!”
一阵此起彼落的轻谩言语。其佳涨红了脸,气得发抖。
秀媛握住她的手,给她支持。想起自己11岁那年的遭遇,秀媛明白和这种人根本没法讲道理。你越说,他越来劲 ,俗称“人来疯”。
张齐平打断这些人的羞辱:“请你们放尊重些!”
“我呸!”打头的人凶横地道,“你小子算什么东西?凭你也配管爷爷?老实告诉你,今天爷爷来,你们就别想太平!‘放尊重些’?我呸!先问问爷爷的拳头!”
“打他!”
“教训他!”
又有人起哄。
眼见不对,秀媛轻声对其佳道:“这群人摆明了要闹事,你快跑,到前面去找人过来帮忙,这里我和主席先撑着!”
“可是……”
“还可是什么!你想我们都死吗!”秀媛头一回这般声色厉疾。
咬咬唇,其佳又看了张齐平一眼,后者也使了个紧急的眼色,其佳点点头,突然扭头就跑。
这一跑,倒分散了那些人的注意力,没人再想“打人”的事。
“哟,小姑娘跑了!”
“跑什么跑!咱又不会吃了你!”
“就是!”
“跑了一个,这儿还有一个,比那个卖相更好!”
“住口!”张齐平怒道。
“啥?你小子叫我住口?呸!看样子,你今天是要讨顿‘生活’吃吃了!”
眼看又要打人,秀媛不得不说:“各位,有话可以好好讲,何必动手呢!”
打头的见这个漂亮女学生说话,讪笑道:“好啊。是你说要好好说,这里人多嘴多,来来来,不如跟我到旁边去说!”言罢,居然伸手去抓秀媛。
秀媛反应甚快,急往后退;张齐平欲上前,却被两个人扭住胳膊。
“放开我!放开!”眼见秀媛被逼退入幽窄的小弄堂,张齐平心急如焚,奈何挣不脱手。
打头的那个像黄鼠狼般“嘿嘿”奸笑着,心下得意——那是个死角!
“黄兆!你滚过来!”一个极冷极冷的声音。
半只脚踏进弄堂的黄兆突然头脚打了个哆嗦,这个声音是、是,战战兢兢回过头,就见一袭长衫的身影站在路中央。如此平静,却让他全身泛冷,连雨也好像下得大了。
“辉、辉哥!”
旁的人一听,都面面相觑,呆在那里。即使他们没见过纪令辉,但在青帮中,谁人不知这称呼是“专用名词”?
张齐平两手一获自由,立即想朝小弄堂奔去,却被默不作声的林默拦下。张齐平在舞会上见过纪令辉,当下叫道:“纪先生,史小姐在那里!”。
一听此言,纪令辉眼中的狠戾乍显而没。
“黄兆,你滚过来。”一模一样的话,这一遍更加平淡,却让听的人打了个更大的哆嗦。
黄兆低着头走,走到大半,就迈不开腿了。他实在是没胆再靠近了。
纪领辉反而往他走去,越来越近,黄兆也越来越慌。
然而,纪令辉没停,直接擦过他,瞄都没瞄他一记。黄兆暗自吁出一口长气。
踏进小弄堂,就见秀媛紧紧的贴靠着身后一堵死墙,大大的眼睛里写满惊恐,呼吸急促、胸口起伏。
纪令辉浑身都是心疼和怒意,此刻强自压抑着,以最大的温柔伸出手,“秀媛,来!”
秀媛先是看着他,直到眼里的惊恐渐渐褪去,然后,才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朝他踱过来。纪令辉始终伸手等着她。但是,秀媛并未去握他的手,而是直接走入他的怀抱,双臂扶上他的背,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
深吸一口气,纪令辉收拢臂膀,牢牢地拥紧她,感觉得到秀媛的身子还有些微的颤抖,他不住亲吻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直到她完全平静。
众人见纪令辉牵着那姑娘的手出来,情知不妙——今天是夜里撞鬼——碰错人了!黄兆更是胆战心惊,暗暗叫苦。
却听纪令辉不带火气地道:“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位小姐是谁。她就是上海滩最大的西药业老板,陈若槐先生家的大小姐。你们平常小毛小病吃的药、流血受伤绑的纱布、断手断脚上的石膏绷带,都是陈家出的。怎么?今天见了大小姐,也不见个礼打声招呼,岂不是让人笑话我们青帮的人不懂规矩!”
这话说得一群人一头雾水,本来剑拔弩张的,反倒变成介绍大会了?
黄兆跟在邢老头身边的日子不算短,有那么点明白纪令辉的脾气。当下吊着心眼恭恭敬敬走到秀媛面前,90度大弯腰,:“大小姐,刚才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大小姐的大驾,多有冒犯,您大人有大量,就看在,看在辉哥的面子上,原谅小的这一次!”
另几十号人见状,赶忙依样画葫芦,照着这话又喊了一遍。几十号人态度恭敬、异口同声地讲一句话,气势倒也怪吓人的。不过,这条路上的行人早被这帮凶神恶煞吓得绕道走了。
秀媛轻轻点一下头,算是应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正暗自庆幸时,纪令辉开口点名。
“黄兆!”
差点原地弹起来,忙答道:“是!辉哥,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现在说得好听,刚才我叫你‘滚过来’,怎么听不见?”
“辉、辉哥!借我一个胆,我也不敢!您一说,我、我哪敢不过来!”
“看来你耳朵不太好。我是叫你‘滚过来’,没叫你走过来。是你没听懂,还是我没讲清楚?”
口中连连咽苦水,黄兆硬着头皮道:“是、是我耳朵不好,没、没听明白。”
“既然这样,不如去了这付耳朵,也好让你惊醒惊醒。”纪令辉像在拉家常一样。
身子一软,跪倒在地;“辉哥!辉哥,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冲撞了大小姐,您、您,您就看在邢爷的份上饶我一回吧!”边说边连连磕头。
“咚咚咚……”响个不停,周围一帮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好!”纪令辉爽快道,“我就看在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