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银质烟盒悄悄地伸到了他的眼前——阿库里正微笑地望着他。由于先到,阿库里看到了整个事情的过程,尽管他还来不及把这一切都告诉刘瑞金——乔布里挑选了与他比邻的凹室,热情而固执地让那位中国姑娘坐到了她现在的位置上。另外两个男人随即跟了进来,就坐在他们的旁边:一个高个子、亚洲人的模样,稍后坐下的另一个则是“布达佩斯小子”——纳吉·瓦列京,匈牙利情报局的特工,碰巧他也刚刚出现在乌尔巴尼饭店大厅。无疑,他们跟乔布里是一伙的——在跟乔布里一起出现在餐馆门口的同时,还特地选择了与他相邻的位子。戏肯定是事先排练好的,不过老套了点。
“借个火,伙计。”阿库里用纯正的意大利语说。
刘瑞金摇摇头,也用意大利语回答:“对不起,我不吸烟。”接着低声用英语问,“你看到什么了?”
阿库里礼貌地点点头。“你认识那个跟匈牙利人在一起的家伙吗?”
刘瑞金愣了一下。“匈牙利人?你知道?另外一个家伙以前打过交道,中国人。”
“我们都称他是‘布达佩斯小子’——匈牙利情报局的同行。”阿库里举起手中的酒杯,做出一副搭讪的样子。“多谢了,伙计。”
刘瑞金也迎合着举起了杯子,脑海里立刻萦绕着李天养的警告:那些东欧国家的同行们从来就没有把我们当成真正的朋友,尤其是跟“山姆大叔”有了交情以后!而路野又跟他们搞些什么名堂呢?
“不,非常感谢。”楼燕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她微笑着回绝了乔布里的邀请。“我必须要走了。我现在要尽快赶回饭店取我从中国带来的礼物,然后去见我的朋友。”她急迫地说着,身子前倾着站了起来。
刘瑞金明白她说话的意思,向吧台前的侍者招了招手,将酒钱和百分之二十的小费丢在了桌子上,同时戴上墨镜。别着急,慢慢地走,别让路野注意到这边。而这时,“布达佩斯小子”已经起身走到了门厅,距离楼燕只有一臂之隔。突然,阿库里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正在弯腰捡起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银质烟盒。走在楼燕前头的乔布里却回头顿了顿脚,并且胆怯地望了匈牙利人一眼。仅仅这一瞥,刘瑞金马上意识到了危险的来临,他加快脚步,迅速地超过了“布达佩斯小子”,又超过了阿库里,闪现在楼燕身边,伸出了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揽住了她的腰身,两人飞身掠过了神色慌张的乔布里。阿库里见此情景,索性毫无顾忌地也挤到了楼燕的身旁,骑士般地呵护着他俩冲出了餐馆的大门。此时,一辆黑色汽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猛地停在了餐馆门口。阿库里刹那间收住脚步,刘瑞金则继续裹挟着楼燕头也不回地向大街的左侧跑去。餐馆里的几名侍者都以为刚刚走出去的、喝醉了酒的顾客不小心被街上的汽车撞着了,大呼小叫着跑出来想看个究竟。车里面的人见此景象稍微犹豫了一下,随即急踩油门,呼啸着向远处疾驰而去。
回到乌尔巴尼饭店自己的房间,刘瑞金领带还没有打好,门铃就响了起来。阿库里走了进来。
“我已经叫人追查那辆汽车了。”阿库里瓮声瓮气地抢先说道。
“好极了。你能不能再把那个‘布达佩斯小子’和乔布里的有关材料搞一份给我。”
“你要做作业了?”
“没办法,只好如此了。”刘瑞金神情严峻地回答着。“我暂时不能离开这里,请萨布利埃替我给北京挂一个电话,告诉他们路野在都灵。越快越好。”
“好的。”阿库里将手中的一个纸袋递给刘瑞金,“这是给你的。”
刘瑞金打开纸袋,里面豁然露出了一支黑黝黝的枪身。他抽出一看,简直太棒了!一支经过特别改制的贝雷塔M9手枪。
听到敲门声,楼燕马上就冲了出来,扑到他怀里。刘瑞金看着她变得惨白的脸,心里一阵悸动。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轻轻地说道:“下一回,你要学会先询问他的名字,然后再把门打开。”
楼燕的脸上腾地升起了一片红晕,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手。
“乔布里告诉我,采访时间就安排在明天上午,到时候他来接我。”
“明天上午?”时间安排得如此紧急,要赶快通知萨布利埃做好准备。
刘瑞金给自己倒了杯酒。
“也给我倒一杯吧。我实在是太紧张了。”刘瑞金把自己手中的酒递给了楼燕,自己又倒了一杯。
“你能不能重新考虑一下梅尔斯教授的采访计划?”看着楼燕疑惑不解的样子,他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取消这次计划。”他终于说了出来。现在,他唯一所关心的就是想方设法将她安全无恙地护送回北京。
“可现在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也拿到了官方的许可证——唉,采访一个教授怎么会那么麻烦呢!我还真的是第一次遇到呢。乔布里给我的许可证就放在我的包里。另外,他同意我带翻译一起参加采访。到时候,你跟我一块儿进去不就完了吗?”她眨着眼睛,想竭力说服刘瑞金。“不过,听说梅尔斯教授是一个很挑剔的人,我不希望翻译过于业余的表现妨碍教授的思维和注意力。”
她的话实在是有点刻薄——这大概就是精明能干的女人的通病吧。刘瑞金暂时没办法再把话题进行下去了,只好又坐了下来。“你看,咱们先吃点什么,然后再谈论你的那个‘重要的采访’,好吗?”
“当然好喽。我来点餐,你请客。”说着,楼燕轻快地抓起了听筒,用清脆的英语说道,“一份烤嫩猪排,一份清炖小牛肉,一份沙拉,奶酪你喜欢甜的,还是辣的?那好吧。再要一份奥莱嘉诺风味的奶酪。一瓶古拉巴酒。对了,还有甜点,就要一份樱桃馅饼吧。”
刘瑞金禁不住流露出惊讶的表情。若不是他曾在北京见过她,也曾听过苏正平有关她身世的详尽介绍,他真的很难想象面前是个土生土长的北京女人。
“太好了,晚餐马上就能送到。”她舒坦地在沙发上伸直了腿。“怎么样?够吃的了吗?瑞金?不过,”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一缕发梢不偏不倚地遮掩住了她那美丽的眼帘。“吃过晚饭后,今天晚上你能不能就留在这里?”
他瞅着她没有说话。
“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有点紧张。就今晚,等明天采访完了,就没事了。”她勉强地笑了笑。
“没关系。本来我也是打算把我的那个房间退了的,”他狡诈地眨了眨眼睛。“现在的经费实在是有些紧张。”看见楼燕的眼里露出了宽慰的目光。其实,本来他今晚也没打算离开这里。
“这都是因为那个穆勒造成的。要不是因为那个该死的穆勒叫我捎给你那个该死的文件,也不会出现什么房门被撬,花篮、窃听器,还有那个惨兮兮的乔布里。”她竖起姣眉,不由得发起火来。“你说,难道,就因为我跟穆勒谈过话吗?”
“有这种可能,因为穆勒一直没有露面。他们认为也许能从你这边了解更多的有关穆勒的情况。而且,你昨天还与穆勒见了面。”
“他们怎么会知道?是乔布里干的?”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说,他们会强迫我吗?”
刘瑞金默默地望着她。
“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想知道真相。”
“他们会迫使你说出来的。”他的声音很低。
“可我,并没有什么可讲的呀。那包里的东西我看都没看过。”
“也许,他们并不知道这些。”
“我只是一个记者,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了。他们一定是疯了。谁会相信像穆勒这样一个职业特工会叫我这样一个白痴一样的人为他递送情报?”
是的。这正是他的精明之处。不管是文件袋里面装的东西,还是传递文件袋的人,穆勒都设下了种种圈套。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护他自己。或者,他还有别的目的。
“在阿曼多餐厅,那个躲在阴影里的男人是谁?一个亚洲人的模样。”楼燕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告诉我,瑞金。你认出他了没有?”
“是路野。”
“原来是他在跟踪我,或者说,他对与我联系过的穆勒感兴趣。”她勉强地一笑,语气显得非常沮丧。
这时,服务生将晚餐送进了房间,但此时此刻的他们都没有了刚才的兴致。
电话铃突然响了,两人都吓了一跳。他们相互对视着。“可能是老苏。我忘了给他打电话了,应该告诉他明天的事情。”她拿起话筒,很快面露惊讶。“是你的,瑞金。这是谁呀?他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毫无疑问,是阿库里。刘瑞金接过话筒。
“对不起,是否打扰了你们?”他的声音还是那样的低沉。“有件事情要通知你,现在马上要有两个重要的客人来拜访你。到时,请你打开房门。”
他放下话筒,想了想对楼燕说:“请你回到卧室,顺便把那扇门关上。”
楼燕定睛注视着他,“那好吧。”
很快门铃响了。刘瑞金一只手掏出手枪,一只手打开了房门:萨布利埃,还有一个陌生人——五十多岁,灰色头发,一双乌黑的眼睛。
“想过来看看你。另外,”看着刘瑞金压在嘴唇上的手指,萨布利埃盯视了一下紧闭着的与之相邻的卧室的房门,压低了声音说,“这是你要的材料。”他递过手中的文件袋。
“太好了。谢谢你。”
“我还要引见我的好朋友给你。”萨布利埃继续说。“这位是夏伯·马尔卡西检察长。他专门负责梅尔斯教授的保卫工作。按照明天的计划,乔布里上午九点三十分到这里接你们。十点三十分我领着你们去见梅尔斯教授,在多灵尼别墅。你的身份是一名翻译。”他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改用意大利语说道:“你的意大利语怎么样?”
“差不多吧。”刘瑞金马上用意大利语回答道。
“马尔卡西检察长,”萨布利埃说道,“是去年由内政部派来接替艾波特警官的,他是前一任负责梅尔斯教授安全的安全官。教授所住的地方——”他看了看马尔卡西,“距离市中心大概有三十公里的路程,在都灵西北部。”
“乔布里应该没问题吧?”刘瑞金直截了当地问道。
“跟他同行的还有一辆警车。”马尔卡西神态严肃地答道。
“我已经把你的口信告诉了李。”令萨布利埃感到有趣的是,李天养从来都不会惊慌失措。“他好像很吃惊。但据我了解,今晚在阿曼多餐厅发生的事全都是冲着楼燕小姐来的。我们,包括马尔卡西检察长会小心照看她的。”
马尔卡西点点头,起身打开了房门。萨布利埃也随着他走出了房间。
刘瑞金仔细地检查了门锁,又检查了贝雷塔的枪机和弹夹,再把它塞到了枕头下面,然后将通往卧室的门悄悄地打开一条缝隙,他看见除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发出幽幽的亮光外,四周一片漆黑。楼燕一动不动地侧卧在床上,浓密的黑发散落在白色的被单和她的脸上。她的呼吸很轻也很均匀。她累了,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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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多灵尼别墅
一缕晨曦穿透了青灰色的天空,将第一束阳光洒到了波光粼粼的湖面,阵阵清风夹着乳白色的雾气在天空中升腾翻滚着,几只水鸟带着声声嘶鸣飞向远方。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沿着湖边大踏步地穿过高低不平的芦苇丛,脚上的西班牙皮靴在沼泽地里泛起点点泥浆,他心爱的猎犬汉密尔顿在前面蹦跳着,寻找着它自己的乐趣。
突然,一群正在晨睡着的水鸟忽然从湖滩上腾空而起,带着扑棱扑棱的翅膀声,在湖面的上空飞快掠过,消失在湖岸的远方。汉密尔顿先是冲着鸟群飞走的方向呆望了片刻,接着狂吠不止。老人愣了片刻,厉声喊道:“是谁在那里?”
一个身穿雪花呢上衣、头戴毡帽的瘦高男人正穿过缭绕的晨雾径直走来。老人生气地迎上前去。“我再说一遍,先生。这是私人领地,请您马上离开!”瘦高男人仍然微笑着走来,脚下的靴子踏着树枝发出吱吱的响声。这时,老人看见他的手中握着一支长枪。
子弹将老人仰面掀翻在地上。老人茫然地望着天空,嘴唇不断嚅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来人俯视着他,然后摘下头顶上的帽子,轻声地说道:“梅尔斯教授,实在抱歉,请您先委屈一下。”
刘瑞金和楼燕并排坐在汽车的后座上,乔布里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而驾车的是一个留着漂亮小胡子的意大利小伙子。
汽车转过山体,眼前出现了一片碧波荡漾的湖面,在湖面的另一侧是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山,山前耸立着一栋白色红顶的楼房。“是那里吗?多灵尼别墅?”楼燕不无惊讶地问。
“是的,就是那里。”乔布里神态有些恍惚地回答着。
两辆汽车一左一右停靠在拱形的门厅前,乔布里第一个跳下了汽车,随即快速地走进了别墅。楼燕拎起沉重的采访包刚要下车,却被刘瑞金的手轻轻地扯住。“让我来拿吧。一会儿,你要机灵点,多注意点儿我的眼色。”楼燕点了点头。
一个穿着整洁得体的中年男人神情严肃地站在了他们的面前。“很抱歉,我要看一下你们的证件和皮包。”他非常仔细地检查了他俩的证件后,又用手指着刘瑞金手里的皮包,“请把它也打开。”典型的意大利式英语——辅音混浊,元音迟钝。楼燕一边想着,一边从刘瑞金的手中接过皮包,并把它平放在汽车的后备厢上。录音采访机、尼康数码相机、微型话筒、采访本、圆珠笔,还有一部手机……那个不苟言笑的男人一一不厌其烦地检查着,然后抬起头来。“对不起,今天教授身体不太好。所以,录音机、照相机还有移动电话都不能带进房间。”
“什么?”她眼看着那人只把采访本和笔递给了她,而将皮包又放回了汽车的座位上。
“实在很抱歉,梅尔斯教授刚刚大病初愈,他的身边还需要电子仪器的监控。所以,任何有电子干扰性质的设备都不能带入。”他说着,向前一指。“请您进大厅后,直接往里走,然后从右侧的楼梯上到三楼,教授在书房等候您的采访。”
“对不起,我还要再检查一下这位先生。”
楼燕竭力克制着失望和无奈,有些歉疚地望了刘瑞金一眼,仿佛眼前这些麻烦都是她造成的。
“请允许我使用这个。”他挥了挥手中那柄小巧的电子探测仪。
“请吧。”刘瑞金微微一笑,然后举起了双手。
探测仪从刘瑞金的头顶到肩膀,慢慢地向下移动着,在他的胸部停了下来,探测仪的红色警示灯忽然闪了起来,蜂鸣器也同时发出了尖叫声。刘瑞金伸手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只银色打火机,并打着了火。中年男人从刘瑞金的手中接过了打火机并把火熄掉,然后用手掂了掂,又划动了几下机轮,仔细检查着打火机的进气孔和金属壳,而另一只手则操控着探测仪继续扫视着刘瑞金的身上——没有动静了。那个男人轻轻地松了口气。
“对不起,耽误您时间了。”中年男人礼貌地朝着刘瑞金笑了笑,将手里的打火机又递还给了他。“请进吧。”他随即领着他们从铺着花色地砖的走廊径直走到螺旋形楼梯的旁边,然后指着楼上说道:“请上楼吧,第三层。”
楼燕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书房,足有一千平方米的面积,房间的四周全部安装着明镜般的窗户,能够清楚地看见外面的景色。房间的左侧竖立着高大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