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野的朋友也坐到了她的面前:约翰·格伦,美国人,看上去老成持重;雅尼娜,楼燕猜想大概是路野的女朋友——她的手臂总是不经意地搭在路野的肩膀上,华裔法国人,随意地穿着一条已经发白了的牛仔裤,一件淡黄色的罩衫,显得既大方、漂亮,又富有青春的活力;而格伦却是一本正经的三件套灰色西装,这在午后的咖啡馆里多少有点不太协调。路野的服饰则像是巴黎的流行产物:蓝色工装裤,雪白衬衣上系着领带,一件烟灰色的亚麻布上衣。
咖啡来了,整整、浓浓的一壶。在这种场合下,浓烈的饮料总是受人欢迎的。
“现在,你可以挨个采访我们了。”路野转身对着雅尼娜说,“这是她的工作方式。”他的英语发音干净纯正,偶尔还带有一点短促的喉音,楼燕知道这是他故意炫耀自己在伦敦所遗留下的“痕迹”。
“她的什么工作、什么方式?”肩上披散着长长鬈发的雅尼娜睁圆了眼睛用汉语问道。
“首先,审视现场;然后观察对方;最后把采访机伸到你面前,大声问道:你究竟是干什么的?哈哈,哈哈。”路野的笑声短促、刺耳。“嗨,你应该要点比这更带劲的。苏格兰威士忌怎么样?”他咧开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对着楼燕嬉笑着。
“不行,这对于我来讲,实在是太早了。”楼燕故意拖着康沃尔郡口音答复他,并拿出一支烟,格伦悄无声息地将打火机举到她的面前,打着了火。
“谢谢。”她向一直沉默着的格伦点点头。
“路野,你怎么会在这儿?听说你在做生意?”
“我在度假。还是在做老本行,偶尔给几家杂志和报纸写几篇稿子。”
“自由撰稿人?一次浪漫的欧洲之旅?看来离开杂志社是走对了。”楼燕真诚地说。
“听说你这次去华沙,是专为采访梅尔斯教授的?”路野的声音十分轻柔。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她举起的杯子在半空停住了。
“那么重大的事情谁会不知道呢?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路野压低了声音,用汉语说道,“是乔布里告诉格伦的。他们是朋友。”
“不过,我还没有完成任务。”她也用汉语回答了路野,但眼角瞥着一直面露微笑的格伦。
“您不能再指望乔布里了,他现在有点麻烦。”格伦似乎能听得懂他们在讲些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
“为什么?您对他很熟悉吗?”楼燕睁大了眼睛,注视着格伦那张宽阔的脸。
“不怎么熟,但他挺会开玩笑,大家都很喜欢他。”格伦操着一口地道的美国东北部口音。楼燕曾经结识过的一个女朋友就来自奥哈马,说起话来表情丰富,语调夸张,总是显得土里土气的。但同样的语调,从格伦的口中说出,却显得稳重而富有魅力。难怪雅尼娜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充满了对他的崇拜和敬畏。
“你还在继续撰写关于超导内容的文章吗?格伦博士可是这方面的专家。另外,也许他还能帮助你安排采访梅尔斯教授的事情呢。”路野轻轻地捏了捏格伦的臂膀,而格伦的嘴角回应了一丝谦逊的微笑。
“是吗?那有机会一定要当面请教格伦博士。”楼燕心里再一次掀起波澜。
“我拜读过你的很多文章,真是精彩极了。”路野继续说,“那么,你对其他方面背景的新闻感兴趣吗?比如政治、经济,还有军事的?”
“什么?”她不解地问道。
“其实,作为职业和爱好,我也是这样做的——一边采访一边收集。”接着他改用汉语,“旁征博引,触类旁通嘛。”他居然又改用流利的德语说道,“这也许能使你有更广阔的发展领域。”路野的目光是那么的温和友善。
“是吗?不过,我还是没兴趣。”她也用德语坚定地答道,随即从包里又抽出一支香烟。
格伦又将早已准备好了的打火机伸了出来,但这次也许距离稍远些,她不得不屈身靠近桌角。这时,邻桌的一个女人起身路过,正巧碰了一下楼燕。她说了声“对不起”,便继续往前走去。
楼燕重新坐回座位上,用夹着香烟的手举起了杯子,刚要喝,忽然感觉到肩胛骨处好像没有了原先能够触摸到的皮带贴背的感觉。她用手一摸——糟糕!皮包不见了。慌乱之中,她抬头朝着玻璃幕墙望去,只见刚才碰她的那个女人正走近门口。
“我的包!”她霍地站了起来,丢下香烟。
“我来抓住她!”格伦的动作更加敏捷。他一个箭步,就蹿到了门口。
路野几乎同时也站了起来,但他的一个趔趄正好挡住了楼燕的去路。
“没关系!”路野一边抓住楼燕的胳膊,一边安慰着她,“格伦会抓住那个女人的。”
“她偷走了我的包!”楼燕猛地挣脱了他的手。
“上帝呀!她跑得真快!”雅尼娜尖叫着,扯住楼燕的手也跟着冲到了门口。
楼燕追到门前,急切地扫视着来往的行人,绝望地大声说:“完了,不见了,她跑掉了!”
“是不是这个?我找到了。”追着格伦那富有磁性的声音望去,楼燕感激地接过格伦递过来的手提包,“谢谢!太感谢了!”
“好样的!格伦。”路野拍拍格伦的肩膀,扭头对楼燕说,“快看看包里少了什么没有?”
楼燕打开手提包,将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在了桌子上。护照、钱包、旅行支票,感谢上帝!还有手机、驾照、化妆盒、饭店房间钥匙,还有笔记本。她把这些东西连同钢笔、铅笔、香烟等一起又都放回了包里。
“那个带拉链的小袋子怎么样了?里面的东西还在吗?”雅尼娜关心地问。
“是现金——美元、法郎,还有我回家的机票。”她拉开拉链,雅尼娜也探过头来,仔细帮着看。
路野把她的黑色小笔记本递给她。刚才他一直饶有兴趣地翻阅着它。
“都是我草草记录的采访内容。在下一个月的杂志上,你就能看到所有的内容了。对不起,我必须走了,明天我还要早早地动身赶回北京呢。”她一边匆忙地将笔记本放入包里,一边说着。
“真的太可惜了,我们刚刚见面就要分手了。”路野不无遗憾地说。
“很高兴认识您,楼小姐。”格伦学着法国人的样子吻了楼燕的双颊。
“再次谢谢您。也希望能在北京见到您,到时候我会亲自接待您的。”她抬头给了格伦一个舒心的微笑。
她感受着他们的热忱和殷切目光的注视,快速走出了咖啡馆。街上温热的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急匆匆地往饭店的方向赶去。
·3·
第四章 郊外小屋
“就这样空着手回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苏正平个头不高,宽宽的肩膀,硕大的脑袋,高耸的前额,灰白的头发坚硬而浓密。他摘下鼻梁上的眼镜,习惯性地摸了摸前额,用犀利的目光盯视着刚刚落座在办公桌对面的楼燕。
“别说是梅尔斯教授,就连他的助手、那个叫乔布里的也没跟我说上一句话。我曾找过这次年会的执行主席奈尔教授,但他声称对此一无所知。”楼燕今天特地穿了一身奶黄色的套装,精心装扮过的脸颊光彩照人,全无长途跋涉过的踪影。她不会让别人看到她的任何遭受过挫折的迹象,即使是在心底。
“不过,我已经根据大会的记录和一部分人的发言整理出了一篇报道,内容也比较丰富。文稿已经放在刘主编的桌子上了。”她知道她这次绝不能空手而回,哪怕是不加入有关梅尔斯的采访内容,也要呈上一篇具有相当分量的文章。所以,在回国的飞机上,她将华沙的采访报道赶写了出来。
“似乎根本就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平静极了,没有任何值得让我们注意的细节。”她尽量使用正常的语调结束了她对华沙国际物理年会总体印象的描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可是他们给我们的承诺。”苏正平拧紧了眉头,盯着楼燕,喝了一口茶水。
“我也不知道。我没做任何惹人反感,或者引人注目的事,这些我当时都在电话里跟您讲了。”她轻轻润了一下嗓子。
“这些我都相信你。本来我们没有那个采访的要求,是他们主动向我们提出的。算啦,权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先放你两天的假,好好在家休息吧。”
“还有件事,很重要。”她压低了声音,“您认识刘瑞金吗?我必须要见他一面。”
“有什么事情?”他不解地问道。
楼燕深深地喘了口气,回头又望了望紧闭着的房门。
“我在华沙,有一个人找到我,要我给那个叫刘瑞金的带话,说他需要刘瑞金的帮助。”
“什么意思?他点名要找瑞金?”
“是的,他要我尽快与这个姓刘的联系,好像是要谈合作的事情。”楼燕看着苏正平慢吞吞的样子,有些气短。
苏正平迟疑了片刻,然后皱着双眉,抓起话筒,快速地拨了一组数字。电话很快就通了,话筒那边的人问他找谁,又询问了他的名字,然后告诉他刘瑞金本人很快就会致电给他。
“瑞金现在不在,但很快就会回来,这家伙是个工作狂。”他摸着前额,瞪着楼燕。“说说看,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曾经提醒过你:不要跟政治搅和在一起!”他低声吼道。
“我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想。这可是别人找上我的。”她低头嘟囔着。
“这样吧,”苏正平看了看表,“我把刘瑞金的电话号码给你,你给他打,怎么样?”
“不,还是您跟他联系,告诉他必须马上见面。”她口气坚决地说。
“那我怎么介绍你呢?”
“不要说出我的名字,也不要告诉他我是您的部下。就对他说事情紧急,有人要见他。”她的嘴唇有些泛白,“我也不想在哪个固定的场所见他,我会开车路过他指定的一个地方,接上他,在车上跟他见面。您说呢?”看着苏正平的表情,她甚至也在怀疑自己是否有点小题大做了。
傍晚,楼燕比预定的时间提前十分钟赶到了约会地点。为了这次见面,她特地借了一辆灰色的捷达车,而没敢开自己那辆红得犹如一团火焰似的朗尼跑车。苏正平给她选定的地址简直是无可挑剔——位于方庄的一家肯德基快餐店:虽然位于街区中央地段,但人流不多,闹中取静。尽管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但视野还是十分的开阔、清晰。
楼燕将车慢慢地靠向路边的人行道,一边目测着汽车与即将到达的快餐店的距离,一边观察着街边的店铺和行走的路人。一辆缓缓行驶的货柜卡车上跳下一个年轻小伙,肯定不是。又有两个男人并排着从书店里走了出来,应该也不是。突然,楼燕从反光镜里发现一个人从她的车后面冒了出来,而且马上将手搭在车门的扶手上。糟糕!会不会是遇到了坏人!
车门打开了。
“是楼小姐吗?你好,我是刘瑞金,老苏的朋友。”他悄无声息地闪入车厢,随即又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他不等回答,又说:“现在请你继续往前开车吧。”
楼燕有些紧张地挂上挡位,紧踏油门,汽车嗖地朝前冲去,引擎发出的轰鸣声引来路人的侧目。
“谢谢你能来见我,”她一边观望着外面的车流,一边用余光探询着这个男人,“你要我往哪里开?”
“我们四处走走吧。你可以把你见到的或听到的任何事情都告诉我。不过,最好由我来开车,那样你会更专心地讲述所有的细节。”刘瑞金的语调不高,刚好盖过了发动机的声音。
楼燕巴不得地马上离开驾驶座位。她不习惯也不喜欢在开车时,身边坐个陌生男人,那样她会觉得手忙脚乱,毫无章法。
汽车停了下来,刘瑞金坐上驾驶座,调试着坐椅的距离与反光镜的焦点。他的个子挺高的,应该在一米八以上。趁着下车的时候,楼燕目测了他一下。深色的裤子,棕色灯芯绒的外套,身材匀称,步履轻快,瞬间的扭转显现出了漂亮的侧身。
“这车不是你的吧?”没想到他先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我找朋友借的。”对于他的观察力,楼燕多少有些惊讶。
车子驶出二环路,朝着劲松桥方向驶去。
“那份资料带来了吗?”
“是的,”她已打开挟在身边的手提包,抽出文件袋,“穆勒要我直接交给你,不能让别人知道,说是这很重要。”楼燕一着急,也没说清楚是文件很重要,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很重要。好在刘瑞金正专心致志地开车,似乎没留意她的语病。
“里面都说了些什么?你说给我听听。”
楼燕被他逐渐淡漠的口气激怒了。“里面是什么内容,我怎么知道!”她声音一下高了许多。
汽车拐入一条僻静的街区,停靠在路边上。刘瑞金关闭了引擎,打开了车顶灯。
“把文件给我。”他并没有理会楼燕的感觉,伸手拿过文件袋,仔细端详了半天,然后揭开印着条码的封条,又解开了文件袋的纽扣,抽出一沓带有红色标题的中文材料。他只翻看了前三页,就快速将它们又塞回了文件袋,仿佛那是一枚即将要被引爆的定时炸弹。
“穆勒说,这份文件一旦公布出来,会引起有些国家的强烈抗议、叛乱、战争,甚至又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她为了一字不差地重复穆勒的原话,改用英语复述着,甚至语调也在极力模仿着。“你听得懂我刚才讲的意思吗?”楼燕有点担心刘瑞金是否能听得懂她所说的英语。
“当然。”他一边简短地回答着楼燕的问话,一边小心地掂量着手中的文件袋。沉默片刻,他又将文件袋交还给了楼燕。“这样吧,我先去打个电话,你就在车里待着别动。好吗?”
楼燕点点头,注视着他走到距离汽车的不远处停了下来。
刘瑞金掏出了手机——这是一部经过特殊保密技术处理的移动电话。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是打给局长李天养——他的顶头上司,希望他能够在办公室尽快看到这份高度敏感的材料;另一个是打给他的助手——蒋丹,一个半小时后要他到达指定的接头地点;第三个电话很简单——打给他的好朋友孟林,告诉他今晚的约会取消了,改天再联系。
汽车穿过狭窄的街道,掉回车头,驶入三环路,然后一直向北,国贸桥,长虹桥,燕莎桥……
“对不起,我饿了,你也还没吃吧?”看着窗外路边上各式各样、闪烁着霓虹灯的餐馆,刘瑞金建议道:“我们去前面的一家西安面食馆随便吃点,正好我可以把文件袋交给我的一个朋友。”
“那好吧。”她稍微舒缓了下斜靠在车门上、有些僵硬了的身子。
“现在,请你帮忙把文件袋口封上。”不知什么时候,刘瑞金的手指上多了一小圈透明的胶带。
她耸耸肩,然后接过胶带,细心地拉开胶条,将文件袋口一层一层地包了起来。
“呵呵。行啦,包得够严实的了。”他的微笑同时感染了她,车内的空气也随之轻松了起来。
“你叫楼燕?”这是今晚他第一次直接称呼自己的名字。尽管有些亲近的感觉,但她还是对老苏的做法感到诧异——不是已经提醒过他不要说出自己的名字嘛。
“对不起,”他好像已经猜出她的心思,“在见到你之前,我不得不对你要有一定的了解。我希望只有你,而没有其他人碰过这个文件袋。”他补充道。
“请放心,除了我没有人碰过、哪怕是见过这个文件袋。而且,穆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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