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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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后-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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瞅睬她。”承懽说:“妈妈一定是在我们睡熟时候来的,若是我醒时,断没有不瞅
睬她的道理。”那老人家抚着这幼女的背说:“是的。你妈妈常夸奖你,说你聪明,
喜欢和她谈话,不像你姊姊越大就越发和她生疏起来。”承欢知道这话是父亲造出
来教妹妹喜欢的,所以她笑着说:“我心里何尝不时刻惦念着妈妈呢?但她一来到,
我怎么就不知道,这真是怪事!”
  关怀对着承欢说:“你和你妈妈离别时年纪还小,也许记不清她的模样,可是
你须知道,不论要认识什么物体都不能以外貌为准的,何况人面是最容易变化的呢?
你要认识一个人,就得在他的声音、容貌之外找寻,这形体不过是生命中极短促的
一段罢了。树木在春天发出花叶,夏天结了果子,一到秋冬,花、叶、果子多半失
掉了,但是你能说没有花、叶的就不是树木么?池中的蝌蚪,渐渐长大成长一只蛤
蟆,你能说蝌蚪不是小蛤蟆么?无情的东西变得慢,有情的东西变得快。故此,我
常以你妈妈的坟墓为她的变化身,我觉得她的身体已经比我长得大,比我长得坚强,
她的声音,她的容貌,是遍一切处的。我到她的坟上,不是盼望她那卧在土中的肉
身从墓碑上挺起来,我瞧她的身体就是那个坟墓,我对着那墓碑就和在这屋对你们
说话一样。”
  承懽说:“哦,原来妈妈不是死,是变化了。爸爸,你那么爱妈妈,但她在这
变化的时节,也知道你是疼爱她的么?”
  “她一定知道的。”
  承懽说:“我每到爸爸屋里,对着妈妈的遗像叫唤、抚摩,有时还敲打她几下。
爸爸,若是那像真是妈妈,她肯让我这样抚摩和敲打么?她也能疼爱我,像你疼我
一样么?”
  关怀回答说:“一定很喜欢。你妈妈连我这么高大,她还十分疼爱,何况你是
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子!妈妈的疼爱比爸爸大得多。你睡觉的时候,爸爸只能给你
垫枕、盖被;若是妈妈,一定要将她那只滑腻而温暖的手臂给你枕着,还要搂着你,
教你不惊不慌地安睡在她怀里。你吃饭的时候,爸爸只能给你预备小碗、小盘;若
是妈妈,一定要把她那软和而常摇动的膝头给你做凳子,还要亲手递好吃的东西到
你口里。你所穿的衣服,爸爸只能为你买些时式的和贵重的;若是妈妈,一定要常
常给你换新样式,她要亲自剪裁,亲自刺绣,要用最好看的颜色一就是你最喜欢的
颜色——给你做上。妈妈的疼爱实在比爸爸的大得多!”
  承懽坐在父亲膝上,一听完这段话,她的身体的跳荡好像骑在马上一样。她一
面摇着身子,一面拍着自己两只小腿,说:“真的吗?她为何不对我这样做呢?爸
爸,快叫妈妈从坟里出来罢。何必为着这蒙羞的土地就藏起来,不教她亲爱的女儿
和她相会呢?从前我以为妈妈的脾气老是那个样子:两只眼睛瞧着人,许久也不转
一下;和她说话也不答应;要送东西给她,她两只手又不知道往哪里去,也不会伸
出来接一接,所以我想她一定是不懂人情的。现在我就知道她不是无知的。爸爸,
你为我到坟里把妈妈请出来罢,不然,你就把前头那扇石门挪开,让我进去找她。
爸爸曾说她在晚间常来,待一会,她会来么?”
  关怀把她亲了一下,说:“好孩子,你方才不是说你曾叫过她?摸过她,有时
还敲打她么?她现在已经变成那个样子了,纵使你到坟墓里去找她也是找不着的。
她常在我屋里,常在那里(他指着屋角那石像),常在你心里,常在你姊姊心里,
常在我心里。你和她说话或送东西给她时,她虽像不理你,其实她疼爱你,已经领
受你的敬意。你若常常到她面前,用你的孝心、你的诚意供献给她,日子久了,她
心喜欢让你见着她的容貌。她要用妩媚的眼睛瞧着你,要开口对你发言,她那坚硬
而白的皮肤要化为柔软娇嫩,好像你的身体一样。待一会,她一定来,可是不让你
瞧见她,因为她先要瞧瞧你对于她的爱心怎样,然后叫你瞧见她。”
  承欢也随着对妹妹证明说:“是,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也很愿意见妈妈一面。
后来我照着爸爸的话去做,果然妈妈从石像座儿走下来,搂着我和我谈话,好像现
在爸爸搂着你和你谈话一样。”
  承懽把右手的食指含在口里,一双伶俐的小眼射在地上,不歇地转动,好像了
悟什么事体,还有所发明似的。她抬头对父亲说:“哦,爸爸,我明白了。以后我
一定要格外地尊敬妈妈那座造像,盼望她也能下来和我谈话。爸爸,比如我用尽我
的孝敬心来服侍她,她准能知道么?”
  “她一定知道的。”
  “那么,方才所捡那些叶子,若是我好好地把它们藏起来,一心供养着,将来
它们一定也会变成活的海星、瓦楞子或翻车鱼了。”关怀听了,莫名其妙。承欢就
说:“方才妹妹捡了一大堆的干叶子,内中有些像鱼的,有些像螺贝的,她问的是
那些东西。”关怀说:“哦,也许会,也许会。”承懽要立刻跳下来,把那些叶子
搬来给父亲瞧,但她的父亲说:“你先别拿出来,明天我才教给你保存它们的方法。”

  关怀生怕他的爱女晚间说话过度,在睡眠时作梦,就劝承懽说:“你该去睡觉
啦。我和你到屋里去罢。明早起来,我再给你说些好听的故事。”承懽说:“不,
我不。爸爸还没有说完呢,我要听完了才睡。”关怀说:“妈妈的事长着呢,若是
要说,一年也说不完,明天晚上再接下去说罢。”那小女孩于是从父亲膝上跳下来,
拉着父亲的手,说:“我先要到爸爸屋里瞧瞧那个妈妈。”关怀就和她进去。
  他把女儿安顿好,等她睡熟,才回到自己屋里。他把外衣脱下,手里拿着那个
叆叇囊,和腰间的玉佩,把玩得不忍撒手,料想那些东西一定和他的亡妻关山恒媚
很有关系。他们的恩爱公案必定要在临睡前复讯一次。他走到石像前,不歇用手去
摩弄那坚实而无知的物体,且说:“多谢你为我留下这两个女孩,教我的晚景不至
过于惨淡。不晓得我这残年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过去,速速地和你同住在一处。唉!
你的女儿是不忍离开我的,要她们成人,总得在我们再会之后。我现在正浸在父亲
的情爱中,实在难以解决要怎样经过这衰弱的残年,你能为我和从你身体分化出来
的女儿们打算么?”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很注意听着那石像的回答。可是那用手造的东西怎样
发出她的意思,我们的耳根太钝,实在不能听出什么话来。
  他站了许久,回头瞧见承欢还在北边的厅里编织花篮,两只手不停地动来动去,
口里还低唱着她的工夫歌。他从窗门对女儿说:“我儿,时候不早了,明天再编罢。
今晚上妹妹话说得过多,恐怕不能好好地睡,你得留神一点。”承欢答应一声,就
把那个未做成的篮子搁起来,把那盏小油灯拿着到自己屋里去了。
  灯光被承欢带去以后,满屋都被黑暗充塞着。秋萤一只两只地飞入关怀的卧房,
有时歇在石像上头。那光的闪烁,可使关山恒媚的脸对着她的爱者发出一度一度的
流盼和微笑。但是从外边来的,还有汩稳的海潮音,嘶嗉的蟋蟀声,铮铛的铁马响,
那可以说是关山恒媚为这位老鳏夫唱的催眠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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