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得无法下床,成了小阁楼里的囚徒。每次只要听见家里父子争吵,她都要悲痛地哭泣一场,结果,发烧得更厉害,咳嗽得更剧烈。
〃你们都是傻瓜!〃埃玛大声吼道。两个成年人象两个孩子一样自私,根本不考虑可怜的妈妈。埃玛继续往下走。越想越火。她猛地推开厨房门,站在门口,手里还拉着门把手。
和上面的房间相反,这间厨房兼起居室屋子里暖烘烘的,还算舒适,炉子里火苗正旺,大水壶里正〃丝丝〃冒气。地毯虽失去原色,辨不出原来的图案,但和四面墙的色调相配。炉灶两侧挂着擦得很亮的铜炊具。屋子中央是个大木桌子,周围六把木凳。白色的窗帘绣着花边。地板擦得又光又亮。
当初埃玛终日在家时,总是在这间屋子里擦呀、洗呀地忙碌着。现在她远离家庭,在费尔利大楼做工,只要当她感到孤独和伤心时,就回想自家的厨房,总能得到一点特殊的心理安慰。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心理安慰烟消云散了。屋子,还是那间屋子,一样东西也没多,也没少。只是气氛十分紧张,污言秽语飞来飞去。两个男子汉,她的父亲和弟弟,面对面地站着,好象斗红了眼的野兽一样,除了相互的仇恨,把她,把周围的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埃玛的父亲,约翰·哈特,外号〃大块头杰克〃,他高大粗壮,体形匀称,面孔动人,头发浓密,自然卷曲,浑身透出租旷的男性美,然而却性情暴躁,1900年曾随英国远征军打过非洲布尔人,熟悉他的人都说他臂力过人,一拳即可把对手打倒在地。他和他的外号是名副其实的。
此时,杰克正在居高临下地对着儿子温斯顿吼叫着,一只拳头已经高高地举起来,好象就要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不许你再提参加海军的事,听见没有?你年龄还小,我绝不同意!你要不想尝尝用皮带给你挠痒的滋味,就赶紧闭嘴。〃温斯顿愤怒地盯着父亲,脸气得发紫,蓝色的眼睛喷着怒火,〃我想去就去,你拉不住我!我一定要离开这被上帝忘却,只有贫穷荒凉、饥饿和死亡的鬼地方。我非走不可!〃
〃你这个小魔鬼!还敢顶嘴!我要让你看看,到底谁说了算!〃
小伙子一愣,接着往前迎上去,无意中也举起一只胳膊,象要打他父亲似的。但是,当看到父亲眼里的凶光,自知不是对手,不自觉地开始后退。温斯顿虽然15岁了,也许因为血管里奔流的是母亲的血液,个子远远赶不上父亲,身体也不很壮实。但是,他长得很精神,并且越来越自信他会长成个美男子,他还认为,不管男女,漂亮也是一种强大的武器。
〃别以为我没看见,温斯顿!竟敢想打你老子。瞧着吧,我要顺顺你的毫毛,让你记住一辈子:〃说着,解下自己腰间的大皮带,缠在手上。
〃我不怕你,爸爸!〃温斯顿尖叫着,却小心地绕到大木桌子后边,〃你不敢打我。你用那皮带就是擦我一点皮,我妈也饶不了你!〃
然而,气昏的〃大块头杰克〃根本听不进这一警告,举着皮带就要冲过来。要不是埃玛冲到他的面前,死命地挡住他,那皮带真会抽下来的。姑娘气得嘴唇发抖,毫不犹豫地拉住父亲。在家里,除了母亲之外。唯一敢于迎上去平息父亲怒火的,只有埃玛。而且很灵,只要她站出来,不管多大的雷鸣闪电,都会雨过天晴.
埃玛的声音不高,但口气里充满权威。〃别说了,爸爸。发那么大火干什么?大清早象发疯似地吼叫,妈妈在上面病着。爸爸可真不害臊!好好坐下,喝杯茶,不许大喊大叫了。否则,我先逃离这个家.看谁管你们!〃手里还紧紧地拉着父亲的手臂,〃过来,爸爸,〃声音甜甜地说:〃别那么顽固了。咱们的温斯顿什么军也不参。都是说着玩哪。〃
〃当然了,这是你的想法,多管闲事的小姐。〃弟弟看看躲过了挨打,却向姐姐发动了攻击,〃但是,这次,我的大小姐,你大错特错了!〃
埃玛猛地转过身看着弟弟。〃行了,温斯顿,你们非得把妈妈吵下来,你们自己也知道,为下楼她要付出多大代价。别提参加海军的事了。爸爸说的对,你还小。会把妈妈的心都急碎的。谁也不许说这事了。〃
温斯顿仍不服气,眼睛冒着火。〃爱管闲事,蛮不讲理的大小姐。〃他挖苦姐姐道:〃管好自已吧,亲爱的小姐。好好看看自己,四根骨头钉个十字架。什么叫人生,你懂什么,埃玛·哈特?〃温斯顿虽然口中恶语伤人,可是,并不敢正视姐姐的目光,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怕她。这个嘴上的好汉又说:〃你,就会自命不凡,埃玛·哈特?〃姐姐咬紧牙关,默不作声,对弟弟出言不逊故意装做没听见。
两个孩子吵嘴,把杰克丢一边,倒使他恢复了平静。这时,他转过雄狮般的脑袋,平心静气地说:〃够了,温斯顿,不许那样说你姐姐。今天你闯的祸够多的了。听我说,孩子!〃
〃她干吗老是管我的事……〃温斯顿还想说下去,见父亲狠狠瞪了他一眼,把嘴闭上了。猫儿一样溜到墙角小弟弟弗兰克身边,小家伙从爸爸哥哥吵架一开始,就吓得一直躲在那里。
埃玛一直盯着大弟弟。使他恼火的是,他连自己的舌头都管不住,非要说傻话惹父亲生气。现在,看到他又象大人一样在那里哄小弟,突然一个闪念出现脑际:他要是离家出走,参加海军,也许对大家并不是坏事。这个念头一下子使埃玛的思想乱了套,不由自主地放下一直拉在手中的父亲的胳膊。埃玛历来认为温斯顿是她最坚强的同盟军,最忠诚的好朋友,他是家里一个不可缺少的成员。现在这个同盟军、好朋友居然敢和她翻脸吵闹,使她大伤脑筋。她回过头,低声说:〃爸爸,来坐下。〃
杰克·哈特站着没动。埃玛上来轻轻地拉他。他看了一眼女儿,她太瘦,太单薄了,我一只胳膊就可以把她举起来,他想。然而,自从女儿出世,杰克从来没打过,永远也不会打她。孩子太听话了,而且对全家生活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他没再坚持,而是任她把他推到一把凳子那儿,老老实实地坐下,凝视着女儿因为惊恐变得苍白的小脸蛋儿,她那满脸的严肃和沉思的表情,使杰克心里很有触动。在几个孩子中间,只有埃玛能使他产生这样的情绪。看着这个唯一敢于平息他怒火的女儿,杰克似乎突然感觉到了女儿身上有一种钢铁般的意志,这在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身上是极为难得的。这一新的发现,既给父亲带来新的慰藉、满足,同时也使他担忧起来。一个女孩子身上有这种气质,迟早会带来麻烦的。显然,埃玛将不是那种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传统女人,而在当今社会上,这种女人哪有立足之地啊。象他们家这一阶层的人,还不是老板脚下的蚂蚁,富豪菜板上的鱼肉!自尊、坚强的埃玛会在社会上碰得头破血流。做为父亲,杰克害伯女儿真的遭此恶运。与其眼睁睁地看着女儿领受耻辱,不如自己早点离开人世,以免父女俩的心被同时撕碎。杰克默默地祈祷着。
父亲的目光落在埃玛身上久久停留着,杰克好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观察自己的女儿。看她。营养不良造成的身躯弱个,瘦骨磷峋,细细的脖子费劲地支撑着一个小脑袋。但是杰克也看到,她皮肤洁白,象山顶上仍然残存的白雪一样;眼睛象翠绿的宝石似的,跟他自己一样的颜色;头发则呈紫铜色;前额宽阔。虽后天不足,仍是含苞待放的花朵啊!但是,这朵花将来能够争春吐艳吗?杰克心里一阵隐痛,对生活的现状和前途,感到忧虑、苦脑和愤愤不平。等待埃玛的也是贫穷和劳苦啊!她现在不过是个孩子啊,富贵家的同龄女孩还在妈妈的怀里撒娇,而我的埃玛已经独掌家务,并在费尔利大楼做工,当那任人驱使的女佣。
埃玛的轻声呼唤才把杰克从万端思绪中拉回来。〃爸,爸!你不舒服了,爸?你脸上表情真怪。〃
〃没什么,没什么,死丫头,我没什么。你去上面看过你母亲了吗?〃
〃我下来之前,情况不太好。现在她在休息。过几分钟我去给她送杯茶。'说完,埃玛就要走开,杰克深情而慈爱地对女儿一笑,并等待着女儿回报的笑脸。而埃玛只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不仅没笑,还瞪了他一眼。身高力大的杰克,被女儿这么一瞪,真的觉得自己好象犯了过失的小孩子似的,而弱不禁风的女儿倒如同一个发怒了的母亲。杰克觉得心里很不自在,最钟爱的女儿的脸色使他有点茫然若失。于是,他机械地弯下腰,拿过皮靴,开始穿起来。天不早了,过一会就该带温斯顿到费尔利砖厂去上工了。砖厂位于通往帕德西的公路边上,步行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
埃玛又在厨房里忙开了。她想打破室内沉闷的气氛,为一点事儿老撅嘴不是她的性格。小弟弟正在往面包上笨手笨脚地抹熟脂油,以便带走当午饭。埃玛斜眼瞪了他一眼,立刻把袖子往上一橹,走过去对他说:〃瞎忙什么,我的弗兰克?〃她站在小弟弟身边高声说:〃抹那么多脂油干什么,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啦!〃说完,从小家伙手里夺过刀子,把面包上的一大块脂油揩下来放回油罐。〃咱们可不是阔佬,弗兰克。〃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把面包切成片,抹上油。
小弟弟先是吓一跳,向后退了一步,褐色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小弗兰克头发金黄,软得象绸子,皮肤呈乳白色,小脸蛋很娇嫩而消瘦,整个看去象个女孩似的。也正因为这样,在费尔利毛纺厂童工班里他获得〃弗兰克小姐〃的雅号。他那幼小的心灵知道,这是对他的污辱。
看到姐姐生气了,小弗兰克向哥哥温斯顿发出求援的目光,嘴里说着;〃我不是故意的。〃说着,两行眼泪落下来。〃埃玛姐姐从来没说过我抹油抹多了。〃越说越委屈,眼泪成串往下滚。
温斯顿正在擦洗手池,开始,他看着姐姐无缘无故对着小弟叫起来了,感到吃惊。但他马上就明白了:姐姐是在用这种方法,重新强调她是女当家的权威,面包上油抹多了,不过是借口而已。于是他心里觉得挺可笑,便放下抹布,把小弟弟拉到自己身边。
可是,埃玛还在那里喋喋不休。〃面包上抹那么多油,即使我同意,你们也吃不下去。吃第二口就得恶心,肯定的!〃
两个男孩加上父亲,看着埃玛一边斥责,还一边晃着那把餐刀,脸上还涨红着,温斯顿再也憋不住了,大笑起来。杰克·哈特注意到大儿子的笑声并无恶意,又见埃玛摸不着头脑,站在那儿愣住了,他自己也大笑起来,一边还用手使劲拍着自己的大腿。
埃玛先是使劲瞪了两人一眼,但又受了两人的传染,自己也笑了,开始,还很勉强,到后来,笑得直不起腰来了。〃瞧,为几块面包,笑成这个样子。〃埃玛费老大劲才收住,顺手把餐刀放在桌上。在旁边的小弟弟弄懵了,眨着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自己也不哭了,抬起袖子擦眼泪,擦鼻涕。
〃别生气,我的好弟弟.我没想责备你。记住,以后不许用袖子擦鼻涕,听见没有?〃埃玛把弗兰克拉到怀里,抚摸着他的金发。
一阵大笑,把屋里的紧张空气一扫而光,几个人重归于好,家庭的和谐又重新给这贫困家庭带来一点温暖。埃玛又拿起女当家的架势。〃好了,要是不想迟到,你们动作快点儿。〃说着向壁炉上的破闹钟看了一眼。五点差一刻,温斯顿和父亲五点整离家,六点才能抵达砖厂。她摸了一下茶壶,还很烫。〃来,弗兰克,帮我把这杯茶给妈妈送去。〃一边说,一边往茶杯里倒了些牛奶和糖,〃问妈妈还要不要一点面包和果酱。去工厂上班之前,还有好几样事要办,动作麻利点。〃弗兰克两手端着茶杯,小心翼翼地沿着红砖台阶往上去。温斯顿在收拾桌子,父亲在往壁炉中添柴。埃玛高兴地笑了,家里又恢复了安宁。
为了使火能燃到孩子姨妈莉莉前来给病妻作伴的时候,杰克又往壁炉里添木柴和对他的家庭来说十分珍贵的煤块。同时,他斜眼瞥了一下正在洗杯子的温斯顿,心里后悔刚才和儿子发那么大脾气。父子之间并无仇恨,只是有时话不投机。他甚至从不责怪孩子想离开费尔利的愿望,只是绝对不许他真的那么做。至于道理,很简单;伊丽莎白,自己可怜的妻子,就要不行了,虽然马尔科姆医生没有明说,但杰克早已预感到。如果偏在此刻大儿子离家参军,对病入膏育的妻子,无疑是致命的一击。温斯顿是她最得意的儿子,也许因为他是老大,也许因为孩子好多地方更象她。所以,杰克既不敢让儿子走,也不敢向他解释真正的原因。
〃这小子老是选择最不恰当的时候说这个事。〃杰克不由自主地嘟蛇出声来了,手里把挡火板放到壁炉前。然后,情不自禁地靠在搁板上愣起神儿来。他想着伊丽莎白,想着妻子一生的不幸,想到白雪消融之前孩子们就没有妈妈了,一种绝望的情绪缠住心头。
突然,他觉得有人碰他的胳膊,不用回头,他知道是埃玛。他费劲地往下咽了咽什么,只觉得嗓子很疼,然后挺了挺身子,尽量微笑着问:〃噢,宝贝儿,有事儿?〃
〃您最好现在上去看看妈妈,免得上工迟到,爸爸。〃
〃说得对,孩子,我洗洗手就上去。〃说着,向水池走去。温斯顿还在那洗杯子。〃上去看看妈妈,我的孩子。一会儿我也去。你知道,要是咱们出门前不去看望一下,她会不高兴的。〃温斯顿点点头,赶紧向楼梯走去。
杰克见埃玛手里拎个水壶,还在忙前忙着什么,就说:〃埃玛,衬衣和披肩太薄了,你要得病的。快去多穿点衣服。这里的活儿我来干完。〃
〃好的,爸爸,我已经干完了。〃说着,满脸堆笑,平时那严肃的表情不见了,一双碧眼神采奕奕。杰克明白了,女儿对他的感情没受损害。姑娘跑步穿过屋子中间的空地,用胳膊搂住父亲的脖子,轻轻地说:〃下星期六再见,爸。〃杰克被女儿的温柔所感动,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好象保护她,怕被什么枪走似的。
〃下星期六再见,宝贝儿,自己保重,千万。〃埃玛点点头,挣脱父亲的手臂,然后,一转眼,不见了。
屋里只剩杰克一个人了。他叹了一口气,从挂钩上摘下外衣,从口袋摸出两根细皮绳儿,他总是要把裤口扎起来,以兔灰尘往里钻。当他熟练地扎裤口时,心里掂量着该不该把自己从砖厂辞职一事告诉伊丽莎白。鉴于很难找工作,已有不少人正在失业,所以,杰克下了很大决心才做出上述决定的。其实,他很喜欢在户外干活,虽然铲泥脱坯,一天十个小时,对他这样个壮汉也非易事,但他并不怕累活儿。他不满意的是工资太低。上星期五下班后,杰克向工长斯坦抱怨说:〃一周下来才往家拿18便士10先令,太少了,斯坦。我有五口之家啊。当然了,家庭负担重,怨不得别人,这我知道。但是,费尔利这个老家伙给的工资还不够小气的。真的,斯坦,这你也知道。〃杰克愤愤不平地说。
斯坦摇着头,虽然觉得杰克说得在理,但他没敢正眼看杰克。〃是呀,是呀,杰克,你说的有点儿道理。真遗憾,真的。但是,你想想,工头一周也不过20多个先令。我自己也拿不了几个钱。我是无能为力。总之,干不干,听便吧。〃杰克决定辞职不干了。星期六早晨,他来到费尔利毛纺厂,找到童年时期的朋友,现任车间主任埃迪。两人商妥20便士一周,到埃迪的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