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了,经常无法控制自己,突如其来地大发脾气。这种情绪和举止上难以预见的骤然变化,使埃玛焦虑不安。有时候,她看父亲简直成了迷途的孩子,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她真想扑上去,抱住他,摇晃他,唤醒他回到现实中来。杰克的面部表情日渐呆滞,越发让人捉摸不定了,只有眼睛里充满着无言的痛苦。杰克性格的巨大变化,并不是残酷的战争造成的,而是伊丽莎白的疾病和他无能为力挽救妻子的绝望扭曲了他的性格。这些,埃玛以少女的天真还是无法理解的。对她来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是力求生存,力求改变家庭的贫困状况,其他东西她可谓视而不见。她只知道,父亲对她没什么安排,对解决家里的困境更是束手无策。想到这儿,埃玛不禁大声喊了出来:〃就因为爸爸无所作为,所以家境永远改变不了!〃
在境蜒的小路上,埃玛加快了步伐。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但她预感到父亲的一生也就如此而已了。因年龄所限,埃玛还不懂得,当一个人绝望的时候,世界会变成茫茫沙漠,甚至连生的愿望都会失去的。好长时间以来,杰克·哈特觉得连一线希望都没有了。〃
最近以来,埃玛很少和父亲谈钱的问题了,尽管这个问题时时困扰着她。要想都活下去,要想为妈妈治病,必须多挣一点钱。她明白,没有钱万事皆空。没有钱,只能当统治阶级剥削压迫的牺牲品,只能当任人驱使的牛马。人生一世,不能甘愿受此罪孽!
自从埃玛到费尔利家做工,她懂得了许多事情。她眼光尖锐,善于观察,而且天性敏感、机灵。所以,没过多久,她就发现,在生活水平上,费尔利家的人和村里人真是天差地别。费尔利家的生活豪华而奢侈,而这无耻的生活基础,恰恰是工人们繁重的生产劳动,费尔利家族那金光闪闪的特权世界正是用工人的血汗建造的。
所以,埃玛开始明白了,金钱不光能买吃的、穿的,它的作用太大了。不信你看,有钱的人就有权,权力变成了他们的重要工具,从而钱权并用,简直使他们无坚不摧和坚不可摧了。与此同时,埃玛还痛苦地发现了,对于穷苦人来说,既无自由,也无公正可言。但是.她那天性的敏锐告诉她:不管是自由还是公正,都可以用金钱去收买,就象只要有钱就能为妈妈买到药、买到营养品一样简单。是啊,钱就是一切,埃玛想。
世上总该有生财之道,埃玛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想着。世界上既有富人,也有穷人。既然有些人能富起来。其他人也能富起来。她父亲曾说过: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但埃玛不同意这种说法。如果某人想个聪明的办法,而且拼命工作,比别人更拼命,那么他准能富起来。很富。也许成百万富翁。一段时间以来,在小小的心灵深处,埃玛已经选定了这个目标,而且从未踌躇,从未气馁,生活经验的不足,早被她的直觉和雄心弥补了。在她着来,财富不会从天而降,也不会只靠继承。是啊,她一定要设法挣钱,非如此便无法生存,这是当务之急。
埃玛在坎坷不平的山坡小路上机械地向前走着。虽然雾气腾腾的,能见度很低,但是,根据坡的倾斜程度,她知道就要到第一个坡的顶部了。小路要从几个大石缝中穿过。突然一阵狂风从石缝里猛地刮来,埃玛又打了个冷战,她立即把大衣领子拉起来,尽力不去想冷呀、怕呀,集中去想那碗热气腾腾面汤,那是厨娘放在锅里给她留的。
几棵干巴巴的树,伸着弯曲的校在迷雾中若隐若现。埃玛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不是累的,是害怕。因为过了那几棵树,就是著名的拉姆斯登峰。那是她最讨厌的一段路,举目望去,到处是奇形怪状的巨石,浓雾死死地缠绕在石缝孔道上,形成一道神秘莫测、不可思议的屏障,从上面射下几束微弱的光线,更让人毛骨惊然。
越是在不喜欢的地方,越爱胡思乱想。每次走到这里,埃玛总怕遇见恶鬼、幽灵或什么怪兽,好象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像伙会从巨石后窜出来,拍着翅膀向她扑来。村里迷信的人还说,这一带有迷路游魂,因为找不到归宿,就在这里游来荡去。为了不去想这些可怕的东西,埃玛开始在心里唱起歌来。她从来没有高唱过,一是因为怕惊醒死人,召来鬼怪,二是因为在她的生活中,她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学习唱歌。
刚刚走到孔道中间,埃玛突然发觉有一种奇怪的动静。她一下子收住脚步,竖起耳朵静听,歌词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不错,就在前面,一种低沉的、〃扑通、扑通〃的声音传过来,准是什么高大笨重的东西从对面过来了。埃玛心惊肉跳,进退两难。但她灵机一动,赶紧躲到一块石头后面,缩成一团,透过雾气,瞪眼盯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这时,连冻带吓,她的手脚和血液都僵了。埃玛先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大黑影子,再一会儿,看清了,不象魔鬼,也不象怪物,而是一个人的轮廓。对,是个人,有骨有肉的人。这时,那人东摸西摸地向埃玛走过来,当他看见她的时候,先是一怔,然后站在她面前不动了。和埃玛相比,他简直象个巨人似地又高又大。只见他透过雾气,从高处在下审视着埃玛。
埃玛此时屏住呼吸,两个小拳头在口袋里握得紧紧的,心里在掂量,是越过障碍向前跑,还是扭头往后跑。然而,两条腿软软的,根本不听使唤。这时,对方开口说话了。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把埃玛吓得更惨了。
〃我对天上的闪电起誓,在这块被上帝忘却、不见人烟的地方遇见这个小不点儿,准是我的福星下界,前来帮我了。在这冰冷的早晨,在这地狱的门厅一样的鬼地方迷路,还真不是好玩的。〃
埃玛一句话没说,一直盯着这个象座铁塔一样的男人,但是怎么也看不清他的眉目。她又在石头后边缩了缩。那个男人又说话了,声音瓮声瓮气的。〃哈,害伯了,我的小不点儿,这也难怪,我是突如其来地自夭而降,对不对?但是,你摸摸,我是个有骨头有肉的人,小不点儿。而且这个人还是个傻瓜蛋,在这大雾天迷了路,怎么找不到费尔利家的大楼在哪儿。如指给我个正确方向,我马上赶我的路。〃
埃玛的心跳已经正常些了,但恐惧尚未全部消失。毫无疑问,这是个外地人。在这荒山野岭上,一个外地人说不定比魔鬼更危险。想到这儿,她不仅没出来,反而又往后缩了缩,心里祈祷着这个人自己走开,如果不理他,说不定他会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我对闪电起誓,你的舌头准是让猫咬掉,肯定咬掉了,我说。〃那个人又说。埃玛咬着嘴唇,不安地往四周看看,除了他和她,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即使有,也给雾遮住了。
〃我可毫无恶意,小姐,〃瓮声瓮气的又来了,〃指给我去费尔利大楼的道路,我就走,马上走。〃
埃玛一直没有看清对方的面目,只隐约看清两只大脚上穿着大钉靴,还看清他的裤脚。从停下来跟她说话起,这个人没向前迈一步,好象猜到了,只要他做出任何微小的轻率动作,埃玛就会象吓破胆的松鼠一样逃走。
陌生人清了一下嗓子,用更动听的声音说:〃我不会伤害你,小东西,别害怕。〃
声音里似乎有某种让人放心的东西,埃玛僵持的肌肉开始放松了,身子也不发抖了。这人的声音真怪,但是很动听,很悦耳,抑扬顿挫的,和以前听过的声音都不一样。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突然感到对方的嗓音里是亲切,是热情。然而,他毕竟是个外地人。埃玛鼓足勇气,把惊奇和恐惧接在一起,问道;〃您去费尔利大楼干什么?〃可是,话一出口她又后悔得直咬舌头。
〃我去修壁炉和烟道。他上周亲自来找我的,我是说费尔利老板。他亲自到利兹找我,对我挺热情,挺慷慨地给了我这个活儿。〃
埃玛抬起被雾气弄得湿滴滴的小脸蛋,毫不信任地看了看对方。显然,这是她见过的个子最高的人,穿着一身粗布工作服,肩上也背个大口袋。
〃那么,您是个泥瓦匠?〃埃玛谨慎地问,同时想起来厨娘前几天曾说过,有个泥瓦匠要来修炉灶。
那个男人大笑起来,笑得整个高大身躯都在颤动。〃你可真精明,算你说对了,我是个泥瓦匠,叫申内·奥内尔,但大家都叫我布莱基。〃
埃玛眯起眼睛,凑近一点儿,把对方看个清楚。〃您不是非洲黑人吧?〃问完了,心里又骂自己问得太荒唐。奥尼尔,是爱尔兰人的名字,也说明他一说话为什么就象唱歌似的。埃玛是第一次听见爱尔兰口音,但她自信地认为错不了。
埃玛的问题把巨人逗得很开心,他笑着说:〃不,不,我不是黑人,小东西。绝对不是。我是深肤色爱尔兰人。你叫什么名字,小姐?〃
〃埃玛。埃玛·哈特就是我的名字。〃
〃很高兴认识你,埃玛·哈特。现在,可以说咱们成了朋友。你能告诉我费尔利大楼在哪儿吗?〃
〃在相反方向,那边儿。〃埃玛说,身上打了好几个冷战,在又潮又冷的地上站得太久了。接着又脱口而出:〃我也去费尔利大楼,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天哪,谢谢。埃玛。那么,走!这鬼地方真冷,真的。〃
这时,埃玛才从石头后面溜出来,开始在羊肠小道上带路。这条小道从拉姆斯登峰下来,直通一片高地,高地延伸到费尔利大楼。这条小道是那样狭窄,以至两个人走还得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为了尽快离开山缝孔道,埃玛几乎向前跑着,一会绊一下,一会儿滑一下的。因为坡度大,又坎坷不平,两个人都低头走路,没说话。
当他们终于从山缝里钻出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较为平坦的开阔地,大雾早被凤吹散了,空气里乳白色,从地平线底下喷射出来的神秘的光线,把天空照得明亮明亮的。光线带着摇曳的动感扩散着,扩散着,突然变成玫瑰色。接着朝霞喷薄而出,一下子把大小山峰都染成铜色。
埃玛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一边喘气,一边回头看着远处的拉姆斯登峰,每次到这里都这样。〃快看,马!〃说着,一指远处那巨大的悬崖峭壁。
布莱基顺着埃玛的手势望去,也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小姑娘说得对,那些巨大的岩头,活象一群骏马,踏着漫天云海,披着满天的朝霞在飞奔,构成一幅瑰丽的画卷。
〃天哪,这景致太美了。那地方叫什么?〃布莱基想知道。
〃拉姆斯登峰,但本地人叫它飞马蜂,我妈妈管它叫世界屋脊。〃埃玛告诉他。
〃还真名副其实,真的。〃布莱基点头称是,顺手放下布袋,深深地吸口新鲜空气。
埃玛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新结识的伙伴。他一直走在后边嘛。虽然妈妈说过,大姑娘了,不要正面盯着男人看个没完。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使她偷偷地把他好好看了一眼。埃玛惊愕得半天没说话,原来把她吓个半死的人,不过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最多也就十八岁。她还从来没碰上过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
布莱基也笑着看了她一眼。埃玛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刚才恐惧心理一下子突然消失了。这个人,虽块头很大,工作服还是粗布做的,但是,在他身上和言谈举止中,有一种极为热诚的东西。他是那种总是活泼开朗乐观的人,每个笑容都象在蜂蜜里蘸了一下似的,甜甜的,他的眼睛黑黑的,黑得象煤炭,总是充满善意和理解之光。
〃从这儿还看不到费尔利大楼,〃埃玛好象猜到伙伴要问什么。〃咱们快到了,过了那个山头就是。来,还是我带路,布莱基。〃
布莱基把布袋放在肩上,那么沉的东西他拿着象鹅毛一样轻,跟在小姑娘后边走起来。埃玛不时回头偷偷看他一眼,以前从来没见过象他这样的人,她好象被他迷住了似的。布莱基也注意到了姑娘的好奇,觉得既开心,又得意。因为他也很聪慧敏锐,所以他第一眼也发现埃玛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他估计,埃玛也就14岁左右,可能从村里去费尔利大楼办事。她是那样瘦小,所以在大雾中把她吓个半死是不足为奇的。
申内·帕特里克·德斯蒙德·奥内尔,人们习惯称他布莱基,身高一米九,体形匀称,肌肉发达,胸宽体阔,腿部修长,身上连点多余的脂肪都没有,那宽阔的肩膀使人觉得他实际上还要高。那男子的气概,充沛的精力,好象从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溢似的。他那浓密卷曲的头发又黑又亮,深栗色的大眼睛里时时洋溢着亲切、欢乐、智慧的光芒,当然了,气忿时,这双眼会咄咄逼人,伤感时,也会悲哀阴郁。他阔嘴、高鼻、方下巴,面色黝黑,是典型的克尔特族的后裔。人们把他叫做布莱基,是不难理解的。
所以,布莱基是个相貌出众的美男子。他的漂亮外表和倔强性格共同形成了他的特殊气质:从不听天由命,偏要孜孜进取。总之,布莱基对自己是蛮自信的。在埃玛看来,他这样的人,一定不知疲倦,不知惧伯,不懂得绝望。这和村里人截然不同。村里人对什么都伯,动不动就绝望,所以,他们自己越发未老先衰,终日抬不起头了。
有生以来,埃玛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个人,他的精神比她还要无所畏惧,还要难以驾驭,比她还要强烈地热爱生活。虽然这一切不过是她的一种直觉,然而,她确实着实地感到惊异,甚至被他迷住了,感染了。
埃玛一边和漂亮的巨人费劲地走着,一边经常偷偷地看看他,她的好奇心还没得到满足。很明显,这是个快乐的同路人,虽然说话不多,偶尔一笑或吹几声口哨,就使埃玛感到心里踏实。
当布莱基开始唱歌时,埃玛惊讶得更是非同小可。他的嗓音低沉浑厚、音域宽、富有旋律,那时高时低,充满感情的曲调深深地打动了埃玛的心,好象从来无人拨动过的琴弦,今天也产生了共鸣。她先是忘掉了一切忧愁,一会儿,一种无法控制的激动突然涌来,使她两眼泪汪汪的。这种感情过去她从未体验过。
布莱基唱完最后几个音节,才注意到埃玛两眼饱含泪水,于是温柔地问:〃你不喜欢这支歌,小不点儿。〃
埃玛吃力地往下咽了咽什么,咳了好几次嗓子,才说:〃嗅,布莱基,太好了,只是有点悲哀!〃说着悄悄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泪。看到同伴脸上担心的表情,她马上补充道:〃你的嗓子好极了,布莱基,真的。〃说完笑了笑,心里希望自己的眼泪别使歌手扫兴。
布莱基对姑娘的反应确实感到意外,这说明,她一定是个感情丰富而敏感的孩子。他以极为和蔼的声调说;〃确实,这是一首悲哀的歌。但是,歌很美,埃玛。实际上,是一首古代歌谣。你别难过。好吧,既然你喜欢我的嗓子,我再给你唱一个,我保证你会破涕为笑,真的。〃
顿时,欢乐的歌声响彻山间,埃玛同样感到耳目一新,爱尔兰年轻人灵巧地将口、舌、喉、气协调运用,一串串欢快的词曲从他的口中飞出,在空中飘荡。布莱基故意选择了这样一首主调轻松欢快,又毫无实际意义的歌曲。词里全是几个氏族部落中最难读难念的人名。一会儿,埃玛笑了,笑得很开心,把刚才的悲哀志得一干二净。
布莱基的歌声一停,埃玛迫不及待地说:〃谢谢,布莱基,太谢谢了。这歌真好玩。唱到了以后,你一定要给股纳太太,就是费尔利家的厨娘,唱一下。她准喜欢,准喜欢。她准笑,我敢打赌!〃
〃那么我很乐意唱,埃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