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眼里、听在耳里、更是愁在心里。
如果长子继续保持,那么贾代善敢打包票,只要赦儿这一代,就能把荣府几十年的基业败个精光。
干脆利落地处置了“胡说八道”的庶弟,回到府中的贾代善还在为儿子和自家未来担忧,自然不见轻松之意。
他抱着女儿心不在焉,自然让擅长察言观色的贾敏一语道破,“爹有心事。”
“爹爹就是有点累,”贾代善不知为何,就是不愿意欺骗他的心尖儿,“心累。”
贾敏连忙挥着小手,按在她爹的左边胸口上,“给爹揉揉。”又歪着脑袋一字一顿,似是在边想边说一般,“车到山前必有路。”
贾代善讶然,“谁教你的?”
贾敏回过头看向微笑的亲娘,“娘教的呀。”
史令仪连忙摆手,“撇清”责任,“这话是我教的,但怎么用可是咱们敏儿自己琢磨的。”
贾代善闻言,托着女儿轻轻颠了颠,跟妻子爆出了同样的感慨,“你这聪慧劲儿,给你两个哥哥匀匀有多好啊。”
这句话害得小丫头面露茫然之色,其实她真的听不懂:聪慧怎么分给哥哥呀……
时值深秋,日落后已经挺冷,一家三口便干脆地挤在一处,又亲厚又暖和。
贾代善搂着女儿,听着史令仪说起大舅哥史骞传来的口信:明年春闱后再给外甥们另择良师。
反正也不差这几个月,正好趁此机会找来武师~操~练一阵儿子也是正经。
第二天,贾代善在外书房静等下朝的贾代化归来,而武师——也就是贾代善最为倚重的一个亲兵走马上任,教导两位少爷的骑射和一些基础的武艺。
拜师时,两位少爷表现得中规中矩。
之后,后身已经好了大半的贾赦就再次彻底陷入了水深火热。
贾代善的意思已经分外明白:既然脑子不大好使,那身子骨好歹也要强健一些……逃命时总还用得上。
至于次子贾政,只要告诉他: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你都给我好好学全了,他就会老老实实地听话,勤勤恳恳地学习。这个儿子虽然不会带来什么惊喜,但无疑是个非常让人放心的孩子。
如今的贾赦还不是上一世那个“吃嘛嘛不够,干啥啥不行”的昏聩又废物的老男人。他心里也憋了口气,要向爹娘显示一下自己的才能,以及……悔过之心,于是还真的咬牙强忍了一整天。
所以说,拧脾气也不见得一无是处。实际上,他当天的表现的确可圈可点。
倒是七岁的贾政累得直喘,他的小身板儿也的确不那么康健,险些半截儿就不得不打退堂鼓——好在武师经验丰富,给他们布置的功课不仅有的放矢,还会适时增减。
这两个孩子都不知道,他们的父亲就在校场外默默地看了他们半个下午。
傍晚,沐浴更衣过后,两个儿子到荣禧堂向母亲请安,并准备一起吃饭。
贾敏仔细端详了两个哥哥,才小声问道:“累得……都不想说话吗?”
贾政经常照顾妹妹,听她询问,也耐心回答道:“嗯。用过饭二哥再教你认字好不好?”
贾敏却摇头认真道:“二哥歇着去。”
连三岁多的妹妹都知道哄人疼人,贾赦也颇感无奈,余光发现母亲正眼神柔和地看着弟弟与妹妹说话,他也犹豫了一下,上前捏着妹妹的小手,迎着她的目光问道:“大哥也教你认字吧。”
贾敏与大哥贾赦见面和相处的时间比她爹都短——贾代善可是一年中足有半年都守在北面边关。
不过万幸,贾敏对大哥只是陌生,并不排斥,“大哥也累,歇着去。”
贾赦想了想,猛地抱起妹妹,想要往上抛起,却忘了他练习了半天的弓射胳膊已经酸得用不上什么劲儿,结果妹妹离了手,不仅没能及时接住她,反而让她坐了个结实——好在身下就是罗汉床,只要没窝着腿脚肯定没什么大事儿。
贾敏就这么被亲哥哥坑了一下,虽然他真不是故意的。
小丫头不哭也不闹,在母亲过来查看她的小腰小屁股和短短的双腿时,却撅着小嘴,对满脸通红的大哥道:“大哥坏。”
贾政也跟着抿了抿嘴,他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和稀泥。最后也只是拉住大哥贾赦的手,小声替他辩解道:“大哥今天累极了,绝对不是有意的。”
贾赦看了眼弟弟,再看看一言未发的母亲,他顿感失落,自责之余心底同时还涌起股隐隐约约地嫉恨。可他这些纷杂的念头和情绪都还没来得及成形,就被母亲一下揪住了耳朵——一点儿不疼,可这种感觉还真是新鲜……
史令仪捏了长子的耳朵还不解气,又掐住了儿子的鼻尖,“叫你逞能。”心中却想,如果她还是像前世那般高高在上,只想着一切顺其自然,这一回母子恐怕依旧不会亲近和睦。
娘亲明明在责罚自己,贾赦却觉得有点开心,他嗫嚅道:“哎……儿子知道错了……娘……”
这个长子一直以来都是称呼他们夫妇为“父亲母亲”,与此同时贾政和贾敏都是叫着更为亲昵的“爹娘”,这是他头回主动改口吗?
……上一世他改过口吗?
史令仪左思右想竟还是记不起来,旋即有些内疚:前世终归是太疏于关心他了。思及此处,她不由动容,“认错了就算完了?”
贾赦闻言一愣,史令仪搂着有点委屈的儿女,吩咐长子道:“先把你妹妹哄高兴再说,以后你跟你弟弟两个,轮流教你妹妹认字,直到咱家请来新先生坐馆。”
贾赦的袖子此时都被弟弟贾政扯出了褶子,他却带着几分愉悦道:“儿子知道了。”
此时,贾敏也在娘亲的怀里,偷偷向两个哥哥做了个鬼脸,然后就扭过头不再搭理他俩。
贾政小声提醒道:“妹妹脾气大。”
贾赦点了点头,“看得出来。”
就在鸳鸯过来禀报,饭菜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摆饭的时候,贾代善也准时归来。
当着孩子们,史令仪也不好细问,只含糊道:“参了?”
贾代善点头道:“参了。”
如果丈夫真能在家,和家人一起过个冬天无疑是件求之不得的乐事。但是离开边关大营,总有让人趁虚而入的担忧……
饭后孩子们告退,房里只剩一家三口的时候,贾代善让女儿摆了个舒坦的姿势坐在自己腿上,抓着软布缝制的七巧图自己玩耍,他还特地腾出只胳膊搂着妻子,轻声道,“一个冬天也不会出什么事。”
史令仪应道:“可不是。”
贾代善又道:“总守在边关又何尝是正经出路?”
史令仪一怔,她还是头回听丈夫亲口解说家族将来的规划——他这是更信任自己了?还是更爱重自己了?甭管哪个也都挺不错的。
贾代善继续道:“咱们将来也要以诗书传家才好。”
以史令仪在地府办差多年的见识,十分认同:这才是正道。下任圣上可不就是重文轻武。
贾代善却眉头轻蹙,“不过大哥和我想得并不一样。他想着抓紧~兵~权才足以自保啊……”
☆、第八回
丈夫轻描淡写的语气,也掩盖不了他们堂兄弟两个谈及手中~兵~权时不欢而散。
再说,就算他贾代善想急流勇退,由勋贵之家转为书香门第,可身后还有错综复杂的势力牵扯,眼前亦还有强大~政~敌不时挡路……
这一步迈得不好,丢官还是小的,也许还会把爵位,以及老公爷积攒的人脉都丢个干净;可要是不识时务,只把着军权不放……贾代善毕竟有功勋在身,圣上也许暂时不会计较,可到了“翌日”,难免一起算个总账。
贾代善此时虽已选定了自家将来的道路,却不免心中煎熬。
而前世自己只知道着眼自家后宅那点子蝇头小利,在养好身体后也出了孝,光顾着收拢府内各大管事和颇有体面的老嬷嬷们,却忘了自家的荣辱兴衰几乎全系于在外奔波辗转于北疆的丈夫一身。
家族命运,儿女前程,哪个不比收拾各怀心思的下人们紧要且棘手?
目光浅薄就是容易本末倒置,史令仪感慨万千,前世那般愚钝不仅愧对爹娘的宠爱和教诲,也有负于丈夫的信赖和托付。
愧疚之中,她干脆靠在丈夫肩上,丈夫贾代善搂着她的胳膊也随之紧了紧。
父母忽然一起沉默,敏感的小丫头贾敏回过头,“爹爹?”又抓了抓母亲的袖子,“娘?”
贾代善揉了揉女儿的脑袋,“爹爹刚才说话害你娘头疼了。”
贾敏似懂非懂,“哦……看来是大事呀。”
夫妻俩不由面面相觑,还是贾代善在女儿脑门上亲了一下,半是欣慰半是遗憾,“闺女啊,你要是个儿子,爹娘哪里还有愁事儿啊。”
眼前这父女两个已经让史令仪身心暖意融融,再想起似乎有些改观的大儿子,还有稍微呆了点……但也尊敬兄长爱护妹妹,细心又好脾气的小儿子,史令仪真切地觉得在地府百多年的规行矩步、恪尽职守全都没有白费。
贾敏歪着小脑瓜,小手抠了抠她爹微微泛着淡青色的下巴,“我不要胡子。”
所以不肯当儿子吗……史令仪干脆窝在丈夫的怀里,放声大笑。
而贾敏却因为这一句话,被亲爹用下巴“狠狠”地刮了会儿小嫩脸。最后还是史令仪看不下去,伸手解救了女儿,贾敏趴在母亲怀里撅着嘴撒着娇,“娘……”
史令仪轻捶了下满脸笑容的丈夫,才哄女儿道:“娘帮你出气啦。”
贾敏小脸一扭,“哼。”
虽然满腹愁事,并前路艰难,夫妻一心再加上天伦之乐,果然让贾代善颇感解颐。
却说入了秋,房里摆设也该换一换了。趁着丈夫去了外书房琢磨自辩的折子,儿子们都去念书的功夫,史令仪牵着女儿的小手,指挥着丫头仆妇们忙里忙外地收拾。
她估计今冬直到明春,都能一家团圆,好好受用一下夫妻恩爱,儿女绕膝的好日子。只是她记得丈夫常年在边关带兵打仗,年过三十双腿便已经染上了风湿。既然丈夫难得在家,就该提前备下能驱寒止痛的草药才是。
有丈夫支持,府中人手很快就清整了一遍,使唤起来当然也是得心应手——只伺候他们一家子五口人,本来府里仆从也没有许多,兼之国公爷在家,谁又敢为差事不满而出头闹腾?
所以史令仪无论是收拢还是打发都是又快又容易。
她处置这些人手之时,女儿就待在母亲身边,眨着大眼睛仔细听着母亲和大丫头、管事们的问答,也不知道小丫头究竟在想些什么,有没有学到些什么。
午后,结束了弓射课程的贾赦,换洗过后便准时来荣禧堂向母亲请安。
他过来的时候,二弟贾政自然也在——十二岁和七岁的少年若是功课完全一样,那才是奇怪呢。
贾赦先向母亲行礼,之后弟弟妹妹也向他问安。由于弟妹一左一右霸占了住了母亲,贾赦一时无所适从,不知该往哪儿坐。
谁知他娘亲让妹妹坐到了二弟的身边,腾出了个空位,笑着对他招手道,“快过来。”
贾赦嘴角微挑,快步坐到了母亲的身边,还没说上几句话,就有内院的管事过来低眉顺眼地禀报:大爷房里的物件和单子……有些对不上。
这两天脸上挨巴掌也不是一次两次,贾赦虽然恼火,却好似习惯了一般尚能压制一二,只是他暗自发狠的神情不仅瞒不过他的娘亲,甚至连回话的管事嬷嬷都察觉到了他的愠怒。
史令仪抬手就按在了长子的手腕上。
母亲的手温暖……只是如今这双手比自己的还要小上一圈儿了……贾赦有些失神,错过了管事好几句话,却在听见自己乳母的名姓时,猛地抬头目光狠狠剜了那管事嬷嬷一刀。
史令仪知道长子只是迁怒,指尖便在他手背上敲了两下,吩咐管事道:“接着说。”
原来是贾赦的乳母偷拿了少爷的玉佩——此时荣府也有规矩,乳母在少爷正式读书后就不能再贴身伺候了。但因为奶过少爷,在仆妇中肯定更为体面,在少爷乃至太太跟前也算说得上话……而且她还掌过多年少爷房里箱子和柜子的钥匙。
管事回完话,又得了太太之令,行了礼便告退出门。
此时史令仪才看着长子道:“你想罚她?”
贾赦立即点了头,“定要重罚,以儆效尤!”
这才几天,就知道用典了。史令仪柔声道:“就该这样。只是儿子,你可细想过你乳母她为何只拿了你一块玉佩?”
贾赦默然,之后摇了摇头。
史令仪又招来乳母一家子的左邻右舍,他们亦是府中仆从,其中还有个小管事,说话很有条理:乳母的小孙子病了,已经向亲朋四邻借了不少银钱。
贾赦听了,微露惊讶之色。
等这些人告退,贾赦才懊恼道:“为什么不跟我说!”
史令仪看了二儿子一眼,问道:“政儿可知道?”
“怕是嬷嬷寻来,”贾政一本正经道,“也见不到大哥。”
这几天他们兄弟上午念书下去练骑射,都不在自己的院中,等晚上与爹娘吃过饭再回到房里时,府中供仆从们走动往来的角门也下钥了。
至于为什么不来向太太求助……因为长子贾赦的乳母是去了的老太太给指下的,而且太太还刚刚打发掉了大少爷院子里的大半仆从。
“不错。”史令仪赞许地点了点头,又和长子诚恳道:“为上者,需记得恩威并施。儿子你‘威’是够了,却要在施恩上多留些心。”
体会到母亲一片苦心,贾赦有点羞赧,认真地点了点头,“儿子知道了。”
“罚是免不了的,不然别人以后也以此为例再生事端,你就为难了。可你也得给人家解了燃眉之急。”史令仪拍了拍儿子的手,“娘等着看你如何处置。”
贾敏忽然道:“大哥可不能乱打板子。”跟在母亲身边,可没少听大丫头和管事们叙述和学舌。
谁让府中罚人也就那么几种老法子?
史令仪也只打过那位“姨娘”:作为老太太赏下的人,却在她的孝期涂脂抹粉,又被丈夫亲口定了“奴大欺主”的罪名……这种人怎能不狠削了她的面子再赶出去?
可少爷的乳母却不好随意打发,打了板子她也就难在府里做人,遇上想不开的怕是要上吊了。
贾赦听了妹妹的提醒和母亲的解释,竟笑着逗妹妹道:“你还真是细心。”
这会儿荣禧堂里其乐融融,一家之主贾代善也恰在此时归来。已和下朝的堂兄贾代化通过气的他,看起来真是难得的轻松。
圣上命他在家写自辩的折子,却也暗中训斥了那上本的御史一顿: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居然也要上奏……
简而言之,圣上的确有收回兵权之意,同时对忠顺王府也并非没有警惕之心。
所以贾代善心情不坏:自己在边疆虽然风光,却也吃了不少暗亏,此番也终于把忠顺王府坑了一回。不过对忠顺王父子来说,为了北疆上将军之位,哪怕因此惹得圣上怀疑一二,也还是值得。
只是帝王的疑心,只要生出来就永远都消不回去。忠顺王府自以为有了拥立之功,行事便越发恣意,如此自负当是取祸之道,只是这毛病……自家堂兄贾代化也一样拥有。
☆、第九回
进门就见到孩子们各个面带笑容,仔细听母亲说着笑话,贾代善也就在门边站住了,他冲着周围的大丫头们摆了摆手,暗示她们不必出声提醒。
“官遇生辰,吏知其属鼠,便铸一黄金鼠为寿。上官甚喜便道,汝等太太生日亦在目下。吏请问其属,官答,丑年生的。”
史令仪这笑话讲完,两个儿子都笑开了,只有小女儿贾敏没听懂,抓着娘亲的袖子小声嘀咕,“呜,娘……怎么回事。”
史令仪揉揉女儿的小脑门,“等你跟哥哥们一样大自然就懂啦。”
贾敏不由沮丧起来,“那……还得好久呀。”
这个时候才看得出他家闺女明是个年开春才满四岁的小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