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丈夫……其实是个暴脾气……
贾代善能跟她柔言软语,却未必能跟儿子好声好气地讲道理。就凭大儿子跟自己嘴硬这一条,她丈夫就能让儿子好好长个记性。
思及此处,史令仪失笑道:“那更得去瞧瞧了。”
总体而言,她们母子不和睦的时候居多。在地府没有差事时,史令仪回首前生,忆起长子的所言所行,让她一下子毫无芥蒂地疼爱起来,未免勉为其难。
只是如今听说儿子挨打,这种莫名的神清气爽……还是暂且压一压吧。
略作收拾,鸳鸯和鹦鹉跟着自家太太出了荣禧堂前往东边大爷的院子,琥珀和珍珠则留下来看家。
隔着老远,贾赦房里的小丫头们就见着太太带着丫头们过来,连忙站住请安。
看见这些人,史令仪便提醒自己,既然要好好教导儿子,胡乱下舌头的下人们也该早早打发才是。进了门,便见她儿子正趴在榻上,轻轻抽着气。
倒也罢了。史令仪原本思量着:若是听见儿子抱怨他们当爹娘的不是,这个儿子她也就直截了当交给丈夫算了,再不费“怀柔安抚”的那份心思。
听见丫头们的动静,贾赦也知道母亲到来,他急忙从榻上站起,不意牵动伤处,白净的小脸上五官挤作一团,却也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儿子见过母亲。”
史令仪道:“让我瞧瞧伤处。”
贾赦小脸腾地红了。他如今还不满十二,却以大人自居——母亲要看伤处,当然得脱裤子……自然行止上带了几分抗拒,“儿子没事。”
史令仪却没那份跟长子细细讲道理的耐心,她抓住儿子的手腕,一声吩咐,房里的丫头齐齐上阵,直接把贾赦的裤子褪下一半儿。
史令仪一手继续捏着儿子,另一手撩开小衣:果然皮肉红肿之中还有几块淤青,却并没皮开肉绽,更不用提伤及筋骨了。
她丈夫下手向来极有分寸。史令仪眼见为实,便彻底放了心,这才松开了儿子。却没发觉原本扭捏的儿子,在她怀里一直相当老实。
贾赦年纪不大,但却并非对自家旧事一无所知。
老太太疼爱他,他身边几个昔日跟着老太太的下人也曾说了不少母亲的坏话,让他对母亲、甚至连带着对父亲也有不满有误解,却并不想真的和父母生分疏远。
只是老太太故去,也不见母亲如何关爱他……贾赦心中空落落一片,尤其是见到母亲和弟弟妹妹亲密融洽,他独自一个待在一边无人搭理,这滋味着实难忘。
自此之后,他和母亲说话越发硬邦邦,对弟弟妹妹还存着些自己也没发觉的嫉妒。
而今,被母亲不由分说地揽在怀中,贾赦身子先是一僵,而后本想挣脱却犹豫了一下,余光看见母亲关切地查看他的伤处,心头一软,也就放松身子任母亲施为了。
看得出长子难得顺从一回,史令仪趁热打铁问道:“你可知道他们为何算计你?”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贾赦已有悔意,被母亲这么一说,反而又梗了脖子,“小丫头的心思还能有什么。”说完这句,却又似心虚一般,回避起母亲的目光。
他哪是不知此事有损声名,只是心里存着份自大,就像早先祖母跟他说的,父亲凭真才实干和显赫军功备受圣上信任,在袭爵时都不曾降等……些许小事只消父亲一句话便能压下,他又有何惧之理。
长子的小心思,史令仪心如明镜,也正是如此让她哀叹不已:原先自家又何尝不是因为自视甚高、不知谨言慎行为何物,才最终落得抄家夺爵,子孙发配的结果。
她目视长子良久,只是一声叹息,之后才轻声道:“既然不知错在何处,就让老爷教你如何为人子吧。”言毕起身,在出了里间之后,还是回首又安抚了一句,“先好好将养身子。”
贾赦只觉胸闷,忍着伤痛将母亲送到院门处,嗫嚅半晌也轻声道:“母亲也是。”
史令仪微微一笑,“回去吧。”
回到荣禧堂,史令仪明明面色如常,丫头们却都敛声屏气,前来禀告庶务的管事们更是字字句句都陪着小心。
直到酉初,该用晚饭时,贾代善抱着小女儿,领着下了学的二儿子一起到来,史令仪才算开颜。
贾政和贾敏一个七岁,一个三岁,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便一左一右上得前来,小女儿先问道,“娘不高兴?”
贾政眨了眨大眼睛,又点了点头,附和着妹妹的问话。
史令仪抱起女儿,摸摸二儿子的脑门,“娘看见你们便舒坦啦。”
贾代善也放了心,吩咐丫头们,“摆饭吧。”
桌上只有给史令仪的滋养药粥里面能见到点肉丝。
过了小祥,饮食就丰富多了,却仍旧不能随意吃肉。只是她身子亏虚,这药粥还是太医特地给配的方子,算是特例了。
用过饭食,贾代善抱起小女儿,逗着她说话。常年在边关领兵,他更珍惜和妻子儿女的天伦时光。
史令仪也问起二儿子今日又学了什么,一家子正其乐融融,鹦鹉忽然上前禀告道:“太太……”
大丫头欲言又止,史令仪连忙命人把儿子和女儿带到暖阁里去。鹦鹉这才当着老爷、太太轻声道:“柳姨娘在房里上吊,已经救了下来,性命无碍。”
柳姨娘便是三个通房里胆子最大的那个。
史令仪心道:这可奇了。若是想不开,在被老爷责骂之后为何不即刻自尽,非得赶在这个时候?
贾代善却是一点惋惜的模样都没有,“叫她老子娘来,我倒想听听他们想怎么说。正好,”他看向媳妇,“跟那小丫头一起处置,倒省了份力气。”
☆、第三回
柳姨娘的老子娘也是府中家生子,一家子就住在西北角上的小院子里。不过他们得了消息还没赶到,另外两位姨娘倒先过来直接跪下了:她俩……是来告密的。
柳姨娘这阵子总跟个眼生的婆子,背着人嘀嘀咕咕。这两个姨娘跟柳姨娘住得忒近,便无意撞见了一两回。她两人一起想了想,其中一人便言道柳姨娘好似提过一句,这婆子是她家远亲。另一个姨娘也补充道,这婆子她依稀在二老爷二太太那边儿见过。
前来告密的这两位姨娘,虽然都是后买来的,但在荣国府待了这么多年,必是有几个说得来又处得来的仆妇,而仆妇们自然也有亲朋故交,这样一来两个姨娘也都有颇为靠得住的“眼线”了。
话说,给老公爷守完孝,贾代善便和庶出的二弟和三弟在宁国府祠堂前,当着众位族人,由族长贾代化主持着分了家。
分得不少资财的二老爷和三老爷搬出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荣国府,在荣宁街后面的一条街上买了宅子比邻而居。
当年,老太太活着的时候,对这两个庶子就不怎么慈爱,而史令仪和二位妯娌相处起来也不太愉快。她们出点银子,就为让自己堵心一阵,很是说得通。史令仪不觉意外,面色淡淡问道:“还有什么?你们交代个清楚,往后自有好日子。”威胁的话暂且不必说出口,她丈夫贾代善就在身边坐着呢。
两位姨娘对了个颜色,口齿更伶俐的那位似是把心一横,垂首小声说道:“柳姨娘这些日子……跟……大爷……”说着,还怯生生地抬眼偷看了下老爷和太太的脸色,旋即像是被吓到了一样,又缩了下身子。
史令仪挑了下眉毛,什么也没说。
她当年就知道姨娘身边伺候的丫头婆子与长子那边的仆从们往来甚密,更是没少在长子面前拿她和老太太的旧事挑拨。
母子不合,她这个当娘的就无心他顾,姨娘们可以借此向老爷邀宠,再吹点“太太不慈不能容人”的枕边风,然后这府里就接连添了三个庶女。
她前世为此没少为儿子着急上火,结果也的确是光顾着长子而冷落了丈夫……还落得个里外不讨好的“双输”。如今,她好歹看清丈夫的心思再说:再竭尽全力把府里弄得一派和谐,她丈夫兴许还真以为天下太平,待在温柔乡里享受呢。
重活一世,史令仪深知再不必逞强,自己的艰难、辛苦和疲惫都该让丈夫亲眼看看,切身感受一下才好。
贾代善也正处在既愧疚又疼惜妻子的时候,听了这女人的话就颇为不耐烦:我媳妇病得七荤八素,刚有点精神头夫妻说上些体己话,还能让你们这几个蠢东西搅了好心情不成?
没有相应的底气和本钱,卖关子的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这位荣国府的主人心里冒火,面上却并无恶声恶气,“奴大欺主。”目光转向他媳妇,“这样的奴婢,你看又该如何处置?”
那位姨娘一下子就趴到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不仅是她,连着柳姨娘在内,都想着老爷至孝,自己三人乃是老太太赏下来的,只要闹不出圈儿,老爷不会太过责罚她们,太太再生气又有什么用——而且,二老爷和二太太使人传话时也是这么说的。
比较而言,府里乱一些,大家才有施展手段的余地不是?
哪里能想到太太还没说话,老爷倒先拿她们开刀了。明明老爷看在老太太的份儿上,对她们一直都挺和气啊!
史令仪也回视着丈夫,发觉他全无揶揄之意,便轻声道:“赏她十板子,再叫人牙子来,打发了吧。”
贾代善微微一点头,环视房中待命的丫头们,“还杵着做什么?没听见你们太太的吩咐。”
鹦鹉赶忙出门,招了嬷嬷进来,一边一个拉住那位姨娘的两支胳膊,一夹一抬,就把人顺利地架走了。
压根不用什么院中惨叫声传来,剩下的那位还有什么胆子绷着,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所知道的和盘托出。
她所说的内容,对史令仪来说毫不新鲜,却能名正言顺地换掉儿子身边几个心大的奴仆。
等到这个姨娘失魂落魄地告退,柳姨娘的父母终于到来。这对夫妇其实相当本分,生了个有几分姿色便立志飞上枝头的闺女……福气还没沾上,倒先晦气加身了。
当知道女儿为何自尽,还被人救下的时候,这夫妇俩也只剩跪下磕头这一招了。
这样老实巴交的夫妇,史令仪纵然有气也不会冲他们发作,再次得了丈夫的暗示之后,她便开口让这夫妇俩把女儿领走,但他们的女儿自此往后也再不是荣国公的姨娘了。
能留得性命,这夫妇俩已是喜出望外,又磕了几个头,才跟着丫头们下去带女儿家去。
而没有在官府上过档的妾……打发起来实在是容易极了。
处置完这几样“烦心事”,史令仪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而后便用帕子捂了嘴,露出了的眉眼却都舒展开来。
贾代善笑道:“你真是心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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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有什么用?咱们赦儿都快十二了,也该能明辨是非了。老太太已经把他养得太好,照顾得太周全,不知人间疾苦,世间险恶可怎么好?”史令仪说完,便起身直奔里间而去,发觉二儿子正守着油灯读书,而小女儿已经贴着她哥哥睡得流了口水。
史令仪一见女儿心就软成一片,抬手把女儿抱在怀里。
贾敏不情愿地睁开眼,视线模模糊糊也不妨碍她认清亲娘,“娘……困……”嘀咕完,便又小脑袋一歪,又睡上了。
此时贾代善也跟到了里间来,贾政早已经放下书本,站直了身子等着爹娘训话。
这个儿子自小就一板一眼,可惜刻板有余灵活不足……说穿了还是见识不够乃至才能不足,才成了前世那番模样。不过他始终是个孝顺的孩子,史令仪便轻声劝道:“你要读书为何不吩咐多点上几盏油灯。”
贾政本以为母亲会说他夜里读书伤眼,意外之余便小声道:“回娘的话,我……忘记了。”七岁的小小少年童音软糯,俊秀的小脸上还带着几分懊悔和委屈,这副模样实在很难对他发什么脾气,或是训斥出声。
这回连他亲爹都无法摆出什么老子的架子,抬手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快回去睡觉吧。”
贾政听了,躬身行礼道:“爹娘,儿子告退。”
儿子带着自己的丫头走了。史令仪则把女儿安置到暖阁里,这才坐下来和丈夫接着说话——她刚才那番话也是故意说说婆婆养育孙子的不足之处,就想看看丈夫是如何回应。
“没法子,隔辈儿更亲……”贾代善觉着媳妇说话十分在理,老太太为人处事以及教子用人的水平,他这个当儿子的心知肚明,“总之,咱们今后万不能再纵着赦儿了。”
史令仪顺势问道:“二弟三弟打得这是什么算盘?就是分了家,一笔也写不出两个贾字。咱们府里不安生,他们又能得着什么好处?”
这又是试探了,她想知道丈夫究竟肯对她说多少实话。
虽然他们上一世也是夫妻相得,但史令仪分明感觉此番丈夫似乎对她更为信任,说话间也极为随便,更有一目了然的袒护之意。
实在是她提醒自己为儿女重选严师,让儿子们学武并去往军中历练深得贾代善之心。妻子贤明而有远见,行事又有分寸,把家里全交给她,贾代善万分安心。
于是他很是乐意跟媳妇再多说会儿话,甚至乐意告诉她一些隐秘之事,“二弟在尚书省做了多年的主事,很想动上一动。他给我写过几封信,我都没应。这就没准怨上我了。”
史令仪听了,顿感无语。她也算是明白了,丈夫的这个弟弟为何连她也要一起折腾——史令仪的父亲,保龄侯正是尚书令。
丈夫的二弟多年没能升迁,可不把她这个嫂子也怨上了。
史令仪心中无奈腹诽:若非有我爹这层关系,你如何能进得了尚书省的大门,还能平安任职到今天?
而贾代善是个带兵守疆的将军,谨言慎行避嫌都不够,又如何能对尚书令的人员变动胡乱置喙?
这样的厉害关系都看不透,还想着出人头地……这纯粹是不自量力。
妻子的心思这回全写在脸上,贾代善一眼就看了个透彻,他也笑道:“最近朝中也不那么太平。咱们家这家底得来不易,哪有硬往上搀和的道理?”
这说的应是后来闹得沸沸扬扬,几乎难有几家善终的立嫡风波了。史令仪点头道:“老爷说的是。”
荣国府看着风光,可也正应了一句话,树大招风,到了今时今日,哪能没有几个利益相悖,又合不来的~政~敌呢?这些人正想着拿住贾家的把柄,这小叔子也不知被谁挑拨,居然信以为真,想着往南墙上撞呢……
“二弟正给侄女儿说亲呢。”贾代善轻声道,“过些日子也就知道了。”知道他究竟攀上哪棵大树了。
史令仪痛快应道:“我会留心。”
贾代善又道:“等得了空,也得问问岳父的意思。”
此时尚书令乃是三宰之一,位高权重,保龄侯又深得圣上信任。他的意思哪是能忽视的?
史令仪仔细回想了一下,依稀记得母亲在听说她病倒后便来看望过多次。
母亲生了不少孩子,却只有哥哥和自己活到成年成亲,自是爱如珍宝,哪怕她这个女儿的长子也快能准备亲事了,母亲仍当她是个娇弱的小姑娘一般,一有风吹草动便要上门亲眼看一看,甚至还要亲手照顾,才肯放心。
想起母亲,史令仪心中温暖,口中却道:“老爷和父亲在朝上总能见到。”
贾代善苦笑道:“宫中人多眼杂,反倒不好说话。我和宁府大哥哥还是堂兄弟,也还不是那个样子?”
宁国公贾演与荣国公贾源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二人的嫡长子贾代化与贾代善也都跟着父亲参军打仗,靠着真刀真枪地杀敌来博取军功和声名……
等到两位老公爷先后去世,贾代化只袭了一等将军,而贾代善则没有降等,仍旧袭了国公之位。
当初,虽然明面上未必看得出,但这位同样志气极高的堂兄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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