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朱锦堂为何要带她来逛院子。毕竟,他看来可不像是一个会有如此雅兴之人。
又琢磨了一会,待走至假山处,沈月尘远远看见在树荫深处中有一座青顶红柱的凉亭,便连忙上前一步道:“大爷,前面有个亭子,咱们过去歇歇可好?”
朱锦堂点点头,和她一道进了亭子里坐下休息。
不远处,一路跟着的丫鬟们立刻从随身携带的食盒和竹篮里取出提前备好的茶水和点心,依次摆在亭中的石桌上。
朱锦堂瞧着桌上的东西,不必问也知道,这些都是沈月尘提前准备的。
沈月尘亲自拿起茶壶,替他斟了茶,殷勤的送到他面前,弯唇一笑。
朱锦堂正觉有些口渴,一碗接着一碗,把她带来的茶,几乎全都喝没了。
沈月尘见状,把自己的杯子也送到他的面前,含笑道:“这杯茶,妾身还没碰过,大爷请用。”
朱锦堂看了看杯子,又看了看她,眸光微闪,神情略有迟疑,似乎正在考虑着什么事情。
沈月尘猜不透他的表情,微微有些紧张。
朱锦堂抬手拿起她递来的茶,又轻轻抿了一口,忽然开口问道:“你在哪里学的算术之法?”
沈月尘闻言一愣,一时半刻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有多么地危险。
她会算术,他是怎么知道的……
朱锦堂的目光敏锐,很快察觉到了她神情的细微变化,板着脸孔,继续道:“我看过你算术的草纸,那上面的算法,很有意思。”
第九十五章 家事(四)
沈月尘身子一僵,原本故作平静的微笑立刻变得不自然起来。她微微垂眸,透过长长的眼睫,紧张不安的留意着对面目光灼灼的朱锦堂,一时之间有些慌乱:“什么算术?妾身有点被您给问糊涂了……”
自己平时一向小心,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竟让朱锦堂有所察觉……难道说书案上的书籍纸张出了问题,他方才在那里坐了半天,许是无意间翻了什么……一定是这样!丫鬟们没有把东西收拾利索……说来说去,都是自己太过大意了!
沈月尘正这般想着,心思电转间,朱锦堂的声音再次传来:“我见过那些西洋人的东西,也知道他们用那种阿拉伯文字来编号。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还会这些。”
说实话,他方才无意间翻见的时候,自己也暗暗吓了一跳,那上面隽秀的字迹和一串串整齐的数字,竟然出自一个深宅女眷之手,实在令人意外,也令人费解。
沈月尘不过才过及笄之年,却写得一手顶尖的好字,又识文弄墨,现在竟然连复杂难懂的算术都会……如此一样一样地叠加起来,实在让他没法相信,甚至有些怀疑,她看似温顺乖巧的外表之下,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一面……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究竟是从哪里学来了这些?
朱锦堂握着茶杯说的很平静,沈月尘却听得心里发颤。
阿拉伯数字!她要怎么解释自己会阿拉伯数字?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好答案,最后,只好硬着头皮,轻声地道:“唔,妾身想起来了。其实也没什么,妾身只不过是在小时候,跟着大师傅学了一些写写算算的本事,闲来无事写着玩,打发时间而已。”
朱锦堂冷冷挑眉:“你师傅是谁?”
什么写写算算?能有这样本事的人,自然不会是寻常可见的泛泛之辈。
沈月尘长长的眼睫,遮掩了略显慌张的眸子,抿了抿唇,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道:“大爷您知道的……妾身的师傅是个出家人……”
以前,她曾经和他提起过一次,虽是寥寥数语,但他心里应该稍有印象。
果然,朱锦堂沉沉的“嗯”了一声,想起来她之前提过那位静月庵的师傅,总觉得不对劲儿,沈月尘回答得并不老实,他知道她还有所隐瞒。
朱锦堂又看了沈月尘一会儿,神情莫测高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位不理世俗凡事的出家人,竟然也会这等精算之技,看来她真真是位天赐高人呢!回头有机会,可得寻个机会给我引见引见你这位大师傅,也好让我一起开开眼,长长见识才行啊。”
沈月尘闻言,心中一动,随即暗暗用力地在自己的腿上狠掐了一下,痛得她咬紧牙关,眼泪忽而涌了上来,她随即又使劲儿掐了一下,任由一行行泪珠顺着脸颊缓缓的往下落。
朱锦堂见状,脸色一冷,拧起粗粗的眉,道:“怎么了?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他原本还打算继续追问下去,谁知,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眼泪给打断了。
沈月尘眨着泪汪汪的眼睛,抬头望向朱锦堂,白皙的小脸漾满悲伤。“静尘师傅她已经去世了。”说完,她就低下头,发出一阵细弱的啜泣声,眼泪却愈发流的凶了。
朱锦堂不喜欢看女人哭哭啼啼,只不过,沈月尘哭起来的样子,梨花带雨,泪眼朦胧,似有若无的哭声,听在耳朵里,更加平添三分怜惜,让人想讨厌都讨厌不起来了,
朱锦堂的眸光随即一闪,轻咳了两声道:“我不是故意要勾起你的伤心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又何必如此介怀?”
沈月尘闻言,知道自己眼泪起到作用了,忙拿起帕子擦擦眼角,起来福福身,道:“是妾身失态了……妾身从小被寄养在静月庵,身边没有亲人姊妹,很是孤单。全凭大师傅和吴妈悉心照料,妾身才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大师傅她最是疼我……可惜,她去得早,让我都没有机会为她尽一份心意。”
此时此刻,她的眼泪虽然掺了假,但心中对静尘师傅的感激之情却是真真切切。
朱锦堂看着她泪光闪闪的模样,心中又是一动。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沈月尘的眼泪,远比她的笑容更能影响他的理智。就算现在,她是在故意向他装可怜,他也不忍再追问下去了。
罢了罢了,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
朱锦堂随即也站起身来,伸出大手抓到她温凉的小手,紧紧握住。
沈月尘见此,心下稍安,哽咽片刻之后,便故作矜持地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轻声道:“别!让丫鬟们瞧见不好……”
朱锦堂闻言,弯了弯嘴角:“这会才知道羞?你自己哭哭啼啼的,早让丫鬟们瞧见了。”
沈月尘面上一红,忙转过身去面朝花丛,拿起帕子把自己脸上的泪痕,擦擦干净。
丢人就丢人吧,好歹这点眼泪没有白流!倘若朱锦堂一路追问下去,她还真是不知该如何和他周旋下去才是。
沈月尘暗暗深出一口气,静尘师傅已经不在了,她就算说什么也是死无对证。不管朱锦堂信与不信,总算是能暂时遮掩一下。
果然,被她这么梨花带雨地哭了一番,朱锦堂不再多言,只牵着她的手,一路往回走。途中,两个人还遇上了不少丫鬟仆妇,朱锦堂倒是一脸无所谓,任由她们偷偷打量,沈月尘却觉得好生尴尬,无意间撞上她们惊奇不已的目光,脸上腾起一红,仿佛被火烧火燎一般。
午饭过后,朱锦堂被朱锦纶请去了书房说话,沈月尘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将屋里的每本书,每张纸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果然发现了不少漏网之鱼。
她扬起那些清算的草纸,望着春茗和翠心,沉声道:“你们两个一时马虎不要紧,害得大爷差点要对我疑心!从今往后,你们可不能再这样马虎了,我记不起来的事,你们要帮我记住,我忘了收拾好的东西,你们一定要替我收拾整齐,知道吗?”
春茗和翠心闻言,不敢怠慢,忙连连点头。
沈月尘把草纸递给她们道:“把这些悄悄拿到厨房的灶台下面烧掉,不许留下一个字。”
把该扔掉的都扔掉了,沈月尘才终于软软地坐在椅子上松了口气。
两世为人,她从不是爱哭的人,尤其更加鄙视那么动不动就为了置气而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可是今天……她头一回意识到女人的眼泪在某些情况下,竟然这么的有用……这么好的方法,不用就太可惜了,以后还得接着用才行。
今天的晚膳,按着老爷子的意思全都摆在了正院,全家人聚集在一起吃顿团圆饭。
饭后,老爷子留下朱锦堂陪自己下围棋,沈月尘便在里间陪着老太太说话。
老太太说得不多,不过也就是让她好生准备着明早送朱锦堂出门,再有就是嘱咐她好好掌管家事而已。
沈月尘只是默不作声儿的听着,老太太把该说的都说了之后,又多吃了一杯茶,见外面那祖孙俩的棋局还没散,不免轻轻的开口问道:“他们的一盘棋还没下完呢?”
杨妈妈含笑回道:“大少爷方才赢了老爷子一盘,老爷子说要报仇,就又多下了一盘。”
老太太轻叹一声道:“那孩子明儿一早还要出门,他心里也没个算计。你派人仔细盯着点,等这盘下完了,就把锦堂给我带过来,否则,两个人又要下到大半夜。”
老太太果然料事如神,朱老爷子翻盘过后,又借故说两个人打成平手,要再来一盘。幸好,杨妈及时出现,把朱锦堂给请走了。
人一上了年纪,脾气总会变得有些倔强,老爷子见孙子走了,登时不乐意起来。
杨妈心中一动,只凑到他的跟前,劝道:“老爷子且消消气。大少爷早点回去也是好事,没准儿,明年这时候就能让您多抱上一个曾孙子了!”
老爷子闻言心中一喜,在赢棋和曾孙子之间,自然是想要曾孙子的,便乐乐呵呵地回去歇着了。
…
更深夜静,月色撩人。
沈月尘静静地躺在朱锦堂的怀里,靠着他的胸膛,听着里面平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默默数着。
许是因为他真要走了的缘故,她今晚突然有些失眠,一直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直到朱锦堂将她拥在怀里,她才彻底消停了下来。他拥着她,大大的手掌轻抚着她的光滑细致的背脊,不带情欲,却很温柔,彼此间,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和温馨。
片刻,朱锦堂忽然开口道:“我的心脏跳了多少下了?”
沈月尘闻言微微一怔,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数他的心跳声,随即仰着头,诧异问:“大爷说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朱锦堂微微勾起嘴角,双臂密密实实地将她抱在怀里,没有回话。
沈月尘见他不说话,抬眸看向他的眼睛,他眼神深邃,如同一池深不可测的黑潭,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
沈月尘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忙将视线转向窗外皎洁的明月,长长的眼睫微微地颤动着,随即用轻轻地声音说道:“三千三百二十六下。妾身数到了三千三百二十六,剩下的等大爷回来之后再接着数……”
朱锦堂闻言,无声地笑了笑,唇角贴着她的发,抱着她暖暖软软的身子,硬梆梆的心里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平静。那种感觉很奇妙,也很陌生。
第九十六章 家事(五)
漫长幽静的黑夜即将过去,窗外已经透出微微的鱼肚白,空气丝丝清凉,带着露水湿润的气息。
朱锦堂一早去向正院向长辈们辞行,家中的两位老祖宗、朱峰朱峻夫妇等人都已来全了,吃过了早膳,正在那说着闲话等着。
朱锦堂携着沈月尘给两位老祖宗、父亲母亲叔叔婶婶请安。
老太太见他来了,忙叫丫鬟给他看座,并且把椅子挪到自己旁边,才让朱锦堂坐下,双手握住他的手,仔细叮嘱道:“你出门在外一定诸事小心。见到你姑姑之后,立马给家里捎个信儿。”
朱锦堂一并点头应下。
老太太又转头望向沈月尘:“行李都收拾整齐了?”
沈月尘忙福一福身,朝老太太回道:“是,都收拾整齐了。”
朱锦堂跟着接话道:“老太太放心,她备着周全着呢,就快把屋里床架子的都一起打包了。”
老太太闻言,微微挑眉,望着沈月尘略有赞许地点点头:“恩,你倒是个会疼人的孩子。”
沈月尘微微一笑,低头不语。
此时,随行的车马已经备好在朱家大门外,车里还备好了一个小铜鼎,里面盛放着满满的冰块。
朱锦堂携着朱荣直接从正院出发,一路上都有丫鬟小厮跪在两旁行礼磕头。
朱锦堂率先骑上了马,紧了紧缰绳,身边的小厮就立马上前道:“大爷,老太太吩咐说了,让大爷坐车走,免得日头太热中暑。”
朱锦堂骑着高头大马,自然不愿意在窝着身子坐在车里,挥挥手示意众人即刻启程。
沈月尘一直站在大门外目送着他和随从们远去,但是,朱锦堂却始终没有回头望向身后一眼,走得潇潇洒洒。她站在恍惚了一下,直到春茗过来传话,她才立刻缓过神来,抬眼再看,早已经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朱锦堂这一走,沈月尘的生活也随之变得简单多了,每日只需专心管着家事,按时过去给长辈们晨昏定省即可,生活过得还是十分自在的。
吴妈虽说是院中的管事妈妈,但她的精力依然全用了厨房上,从食材采买到每日里配菜定量,她都要亲自过问,无微不至。如今,厨房里已经叫她管理得井井有条,虽说人手吃紧,但做起事来却不耽误功夫。
沈月尘和吴妈商量之后决定,让厨房和外面采办的婆子们立下新约定,从之前的三天一买,该为每天一买,每次采买之前都要重新拟了各种食材的分量,下了单子之后,再由厨房的厨娘们来酌定各房各处的配菜份例。如此一来,每日的配菜皆是新鲜的荤素菜蔬,鲜少有隔夜的或者剩下来的。
另外,沈月尘看着院子里的后面还有一小块闲置下来的空地,便让婆子们开垦出来,种了些蔬菜瓜果,给下人们吃。
沈月尘大胆放手,将这个厨房交给吴妈来管,除了三不五时地要为长辈们准备一些别具匠心的食物需要商量商量之外,其他的全都有她做主。
老太太之所以要给沈月尘定下一个月的期限,为的就是要考察她的能力如何。她平日里看着温和恬静,娇娇弱弱,老太太担心她心肠太软,压不住事,以后处处被下人们轻视和怠慢,所以此番,她故意对西侧院的事情不理不问,只在一旁静静看着。好在,沈月尘自己也有主张,并不想让她老人家失望,把院子里的大事小情处理得妥妥当当,行事规矩极有条理。
沈月尘早前在老太太和夫人们跟前下了保证,凡事不会自作主张,每每必先主动征询黎氏的意见,或是先查出许多旧例来看,自己一面斟酌着一面裁定,从不随随便便地应付和打发别人。
院子里的老人们,原以为她只是一时逞能,想故意拿个姿态,摆摆架子,却没想到她待人接物极为平和不说,而且做事公正,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沈月尘在银两的用度上的确是苛刻了些,但也不是为了单纯地节省银子,她素来奖罚分明,凡是差事做得周全妥当的人,每个月都会相应地得到的奖励。其实,她只是把前世学来的绩效工资,学以致用,把每月的月例银子维持不变,只是增加了绩效评估之后加薪。正所谓,能者多劳,而能劳者自然要多得。
老太太和黎氏见她管了大半个月的事,做得还算不错,自此才对她慢慢放下心来,准备等这一个月的期限过完之后,再继续让她管下去。
终于进了九月,天上不见了毒日头,还多了几许清风作伴。
朱锦堂在京城一切妥当,时不时地差人捎信回来,大致上把归期定在了九月末。
众人得知,皆是一喜,尤其是各房的几位姨娘们,更是喜形于色,过来正房请安的次数也是越来越频繁。唯有秦桃溪,还是依然我行我素,总是推说身子不舒服,三五日才能过一次。
沈月尘倒也乐得清净,懒得和她斗气,由着她爱来不来。
这一日,沈月尘闲来无事,便让曹氏抱着朱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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