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尘微微摇头:“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的。如果当初我像你一样无所畏惧,也许我就不会回到那个曾经抛弃过我的家,也许也不会忍气吞声地嫁到朱家……那会,我不是没有选择的机会,只是我终究没有勇气,一个人和这个陌生的世界对抗。所以,我削去了自己的棱棱角角,放弃了很多的东西,但也得到了很多。”
两个人许久没有这样推心置腹地交谈过了,沈月尘的话,让明哥儿心头泛起一层淡淡的酸苦之味,那苦味一路蔓延开来,直至喉咙。
沈月尘长吁了一口气道:“我不想让你变得像我一样没有棱角。只是,你如今年幼稚嫩,如何能担得起那份雄心壮志?而且,你也明白,身为长房嫡孙,想要在这个家里好好长大,可并非是件容易轻松的事。只要你能相信我,那我就有信心可以做好你的母亲。”
明哥儿的眼中闪过复杂的光,只道:“我说过了,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
沈月尘忙道:“既然如此,就让咱们一起试试看好了。”
“试?怎么试?”
沈月尘认真道:“第一件事,就是先试着学会听话,往后,你要多听少说,要学会在人前隐藏自己的心思。虽说童言无忌,但长辈们只是觉得小孩子说的话,都是玩笑话,可以一旦他们发觉你不是在开玩笑,那后果可就麻烦了。”
沈月尘知道,想要让明哥儿完全适应自己的身份,光是信任是不够的,还需要一定强度的约束和控制。而这种约束和控制,必须得是强势的,坚决的,不能有任何弹性。所以,她需要那份真正为人母亲的底气才行。
明哥儿没想到,她这样语重心长地说了半天,就是为了让他听话,不禁抬眸道:“就这样而已?”
沈月尘微微点头:“是啊,如果你真能做到这点,我心里便也能踏实了。”
明哥儿又追问道:“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吗?”
沈月尘摇了摇头:“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明哥儿有些急了:“那你还真准备把我当儿子来养。”
沈月尘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没错。为了你心中光明无比的未来,就暂时把心中那点小小的介怀和不自在,统统忘记吧。”
明哥儿闻言,咽下叹息,一句话反对的话也没说,似是默许了。
明哥儿心中认定自己的目的是对的,他坚信自己的未来一定会成功的,只要拿出胆量,就一定可以闯出一番新天地来。
不过,沈月尘认真沉重的态度,还是给他重重地提了个醒儿,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位置。也许现在,真是他该做出妥协和改变的时候了。
……
又过了十几天之后,朝廷的征粮令果然下来了,还是一样的价钱,但数量是翻了番。
朱家虽说已经早有准备,但看着那征缴的数目,居然如此之大,不免还是觉得震惊和意外。
虽说,朝廷每次征缴粮食都是按这一定的价格来收买商户,但那收买的价格,还不足市价的三分之一。所以,与其说征集,还不如说征缴,与其说买,还不如说是抢……
此令一下,各地的粮价都开始不安分地浮动起来。
德州的粮价更是一路攀升,不少散户急着卖粮存钱,而那些大户则是忙着收粮,使得价格连连上涨。
老百姓抢着买粮,可市面上的大头货源,都被那些大商户把持着,他们没法挤得上去,便只好另想办法,转头去黑市上去买。
如此一来,便让那些投机倒把的人逮到了趁乱而起的机会。
城中的几大商户一起合力抵制粮价的上升,但也只能先求稳,不求降。
这会,朱锦堂正在北方收粮,朱锦纶又在迎亲的路上,儿子们都不在,只能靠着朱峰一个人撑着,朱峻虽然也能帮帮忙,但他到底没什么太出众的能力,又不能擅自拿主意做主,所以也帮不上什么忙。
朱家的粮铺,每日限定出售的粮食,不过半日就买没了。朱峰每每看着粮铺,看着账本,只觉头疼得很。
城中谣言四起,连带着天香楼的生意也跟着受到了牵连。
宋嬷嬷眼见着生意冷清,便不得不向沈月尘请示一二。
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沈月尘的小腹已经开始日渐隆起,从前的衣裳多半不能再穿了,都要重新再改再做,身子沉了,精神也不比从前精神了,偶尔头疼起来,总要躺上半天才行。虽说没怎么害喜,但胃口不好起来,也是什么都吃不下,只能喝点稀粥,吃点小菜。
这天,宋嬷嬷进来回话,说生意冷清了不少。
沈月尘想了半响,才道:“这会天热,人们苦夏犯懒,不爱动弹也是有的。店铺里一切如常就好,只是那些新品的花露水一定要开始好好地宣传宣传,尽量多卖货也是一样的。”
沈月尘原本也是预计要一两年的时间才能回本,所以暂时冷清一点,并不要紧。
宋嬷嬷忙点头应是,却见沈月尘忽地轻轻“啊”了一声,神情怔怔地,像是被什么惊吓到了似的。
宋嬷嬷忙道:“大奶奶您这是怎么了?”
沈月尘怔了片刻,方才眨眨眼睛,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语气满是不可思议地兴奋道:“这孩子刚才好像动了一下。”
第二百八十四章 时间(一)
李政登基之后,虽然野心勃勃,但一直都没有拿出什么出色的政绩来。此番,征战东北,便是他想要以雷霆惊人之势,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功绩出来。
李政求胜心切,不顾众臣反对,毅然决然地向蒙古部落公然宣战。
北方战事一触即发,朝中气氛沉闷,加之京城又连日阴雨不停,越发让人觉得压抑和不安了。
明明还是盛夏时分,但雨水太多,湿气太重。阮琳珞的手中已经捧上了一只暖暖的手炉,她近来总是手脚发凉,身上凉津津的,太医说是因为气血不足的缘故,要注意调养和滋补。她心里很清楚,自己近来睡得一直不太安稳,所以精神跟着差了不少,加之又怀着身孕,更觉得吃力了。
许是因为是头一胎的缘故,阮琳珞的这几个月过得十分辛苦。
太皇太后见她气色不好,很是忧心,只让她搬过来和自己一起住在寿安宫。
李政如今忙于政事,只把后宫诸妃当做可有可无的摆设,鲜少愿意过去。
太皇太后把阮琳珞接到了身边,李政每每忙里偷闲来给祖母请安,便能顺道瞧一瞧她,倒也方便得很。
太皇太后虽说上了年纪,但身子骨还算硬朗。而且,她对阮琳珞一直十分疼爱,因着膝下没有孙女,只把她当做半个孙媳妇,半个孙女的疼爱着,所以平时没有人旁人在的时候,便让她唤自己为皇祖母,已显亲切。
阮琳珞捧着手炉陪着太皇太后下棋,拈着棋子,沉吟许久,方才轻轻落下,还伴着淡淡的叹息声,道:“皇祖母,您这几步棋实在太厉害了,琳珞不想认输都不行了。”
此刻,坐在她对面的太皇太后,已是一脸笑意,待她落子之后,方才轻轻一笑道:“你说这话不老实,方才那一步,明明还可以有别的下法,你却故意让着哀家。”
阮琳珞笑着道:“皇祖母您火眼金睛,琳珞可不敢再您的面前耍心眼儿,输了就是输了,琳珞愿赌服输就是了。”
太皇太后闻言,依旧笑呵呵道:“还说不会耍心眼呢。这满宫上下,就属你最会哄人了。”
阮琳珞莞尔一笑。
说实话,对她来说,哄太皇太后高兴可比哄圣上高兴要容易多了。
阮琳珞缓缓起身,此时正巧外面有人来报,“太皇太后,随王爷来了。”
太皇太后闻言微微一怔,只觉他这个时候过来,实在有些稀罕。
因着战事吃紧,李政为了让拉拢人心,特意给李焕封了个随王之名,虽说是身份一等一的亲王,但取字为“随”,却是满含怠慢轻视之意。
随王,随王,明里暗里地在提点他,要安分守己,一辈子追随听从,不许有反抗之心。
李焕得了这么一个名衔,一时间成为了京城的一个大笑话。
李焕对太皇太后一直十分尊重,每每进宫朝见圣上又或是议事的时候,都会过来给老人家请安,孝顺得很。
说话间,一个锦衣华服,身姿挺拔,样貌英俊的年轻男子迈步进来,他的步伐平缓,不急不慢,径直上前给太皇太后行礼问安,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倜傥的不凡气质。
李焕是人人皆知的美王爷,也是不少宫女心中偷偷暗恋的意中人。
阮琳珞之前只和他有过一面之缘而已,因为身份和地位的关系,对他这个人并无太过印象,只是觉得他和李政长得有几分神似,但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一个棱角分明,一个温润如玉,正好是两个极端。
阮琳珞如今贵为皇贵妃,位同副后,李焕见了她也要行礼,贵妃,王爷的彼此称呼着。
太皇太后见他神清气爽的样子,不免含笑道:“几日不见,瞧着你的气色还是那么好。到底是年轻人,不想哀家这把老骨头,总是吃不香,睡不好的。”
李焕微微一笑,把自己带来的小小礼物送了上去。
“近来的这几日天气,忽冷忽热,孙儿特带了些菊花茶来给皇祖母清心解乏。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身边的宫人第一时间接了过去,呈给太皇太后过目,她呵呵一笑道:“你这孩子倒是心细。”
李焕眸光闪闪,不经意间看到了桌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棋盘,眉心微动道:“这棋局还没下完,先不用收拾。”
他轻声地说了一句话,便让那身后待命的宫女,脸颊泛红,连忙后退一步。
太皇太后听了这话,只道:“那孩子刚刚认了输,你来仔细瞧瞧,说句公道话,看看她是不是存心让着哀家。”
李焕看着面前的棋盘,好一阵不说话,看了半响才道:“且从这棋盘来看,贵妃娘娘还没有输,尚有一线生机。”
阮琳珞闻言,低低一笑,语音悠然道:“臣妾棋艺不精,实在看不出来,还有何路可走。”说完,缓缓起身让出自己的位置,欲让李焕过来接着下。
谁知,太皇太后却是先行一步,放下了棋子,望向李焕道:“哀家下了这么半天,有些困乏了。这盘棋,你们接着下,回头分出输赢之后,让哀家瞧一瞧。”
阮琳珞闻言,连忙起身道:“皇祖母,下棋不着急,琳珞还是先伺候您老人家午睡吧。”
太皇太后摆摆手道:“哀家身边伺候的人有的是,何必还让你受这个累。你们好好下棋,哀家略躺躺就回来。”说完,便在宫女们的搀扶下款款进了内殿。
阮琳珞单手抚着小腹,神情有些为难和尴尬。
李焕倒是随意的很,转身冲着她比划了一个“请坐”的手势,道:“既然皇祖母做了交代,娘娘就和在下把这盘残局下完如何?”
阮琳珞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坐了下来道:“那也好,不过本宫棋艺平平,还望王爷高抬贵手,悉心指教才是。”
“娘娘客气了,此番咱们换着来好了,我用白字,娘娘用黑子,看看我能不能把这盘死局救活。”
阮琳珞轻轻一笑,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李焕用修长的手指,先捻起一枚棋子放在手心,又重新多拿了一颗棋子,静静地拈着棋子,不言不语地沉思起来。
阮琳珞微感诧异,明明每次只能放下一子,他又为何要在手中留有两子呢。真是奇怪。
李焕自幼聪慧过人,论天资和实力,并不是输给当今圣上,反而还有不少过人之处。只是论起狠心来,李焕终究还是不敌兄长杀伐决断时狠厉。
李焕棋艺过人,只用了不过区区数子,就将死局盘活,重新生机。
阮琳珞见状不禁一怔,只觉他还真是有几分能耐。
不过,虽说是盘活了,但未必就有取胜的机会。
阮琳珞以守代攻,李焕则是重新布局,化之前的被动为主动。
待到最后决胜之时,李焕方才缓缓摊开手心,取出之前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那颗白字,然后轻轻放下。
白玉棋子发出一声清脆微弱的响声,阮琳珞不禁抬了抬眸,对着李焕拍拍手道:“王爷果然厉害,这盘棋本宫输的心服口服。”
李焕轻扬了扬眉:“娘娘,本王方才救活的白棋,可是您之前亲自执手而下的。所以,本王是替娘娘赢下的这一局,本王赢了便是娘娘赢了。”
阮琳珞眸光微闪,只见李焕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心中瞬间一紧,只觉他好生放肆,她贵为贵妃,他虽是王爷,但若是顾忌彼此的身份地位,就该微微垂眸,以示尊重才是。
阮琳珞随即淡淡一笑:“这么说,本宫该好好谢一谢王爷了。”说完,望向身后的宫女们,吩咐道:“王爷坐了这么久,手边茶都泡老了,还不去换杯新的来。”
她这话明着是要宫女们换茶,但是有心之人,都听得出来她是下逐客令呢。
李焕从小在宫中长大,怎会不知她话中软绵的含义,只是面对美人之时,脸皮厚些没无妨。
李焕开口谢道:“本王多谢娘娘,本王正好觉得有些口渴了。”
阮琳珞一怔,心想,这随王爷怎么会如此不懂眼色,她不知他是故意还是无心,只想早点离开,免得招人话柄,随即缓缓起身道:“既然如此,王爷就留下来好好品茶吧。本宫怀着身子,不宜久坐,想先行一步下去休息休息。”
李焕见她如此避嫌,连忙起身相送,恭敬道:“娘娘慢走。”
阮琳珞随即对他轻福了一礼,转身携着宫女们的手,款款走了出去。
李焕望着她窈窕婀娜的身影,目光不禁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之前,早听闻皇贵妃娘娘美艳无双,宠冠六宫,原以为她必定是个妖娆妩媚之人,怎奈,亲眼得见才知,这位名声在外的皇贵妃娘娘,只不过是位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看着青涩稚嫩得很,尤其是那双眼睛乌黑晶莹,让人过目难忘。再加之,她如今怀着身孕,眉眼之间自带几分温婉之光,越发显得娇柔纯美了。
打从第一眼见她,李焕便对她格外在意,不光是因为她是圣上钟爱的女子,只是想看看,那个传说中凤凰命格的女子,究竟会是何种模样。
不过,李焕第一次见到阮琳珞,并非是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后,而是在荷花池畔。
他那会正好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回去的路上因为避暑贪凉,故意绕了远路。
荷花池中,池水碧绿宛如玉石一般翠绿莹润,满池荷花盛开,粉白相应,缤纷一片,甚是好看。
李焕原本只想驻足片刻,远远地看上一眼这许久没见的美景,谁知,阮琳珞却悄然出现,没有华丽的衣饰,没有精致的点缀,只是一身素素的打扮,看似无欲无求,反而更衬起那份青涩年华独有的纯雅之美。
一头乌黑的秀发整整齐齐地披散在身后,更显得肤色白皙无暇,静静地站在池边,神情恬淡而悠闲,伴着那满池荷花美景,淡淡的,美美的,闯进了他的眼里,也留在了他的心上。
美人成惑。李焕从不相信什么命理之说,不过当她看见阮琳珞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开始越来越在意这个所谓地命格之说。
得凤凰者,得天下,她注定是天子身边的女子。
李焕一直压抑着自己的野心,等着合适的时机,反扑取胜。
不过,从前李焕想要的只有那被李政阴险抢走的天下,可如今,他想要的是李政如今拥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包括他那不可一世的高傲自大,也包括他最钟爱的女人,阮琳珞。
李焕静默片刻,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思绪。随即,抬手拿起了方才自己最后落下的那颗白色棋子,还有阮琳珞最后落下的那颗黑色棋子。
他将那两枚一黑一白的棋子搁在手心,低头看了几看,跟着不自觉地将棋子揣到怀里收好。他的嘴角微微勾起,神情似笑非笑,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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