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氏不得已才做了决定,心里还闷闷地不舒服,走时看也没看朱锦堂一眼,暗暗有些赌气似的。
朱峰深知她的性子,待出了门口,缓缓放慢脚步,轻声道:“你也不必和锦堂置气,他这次确实做得有些过头了,但是总算还没有忘记自己的本分。这会,事情还没着急到那种程度,他到底还年轻,血气方刚,且等一等吧。”
黎氏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可又不想冲着丈夫抱怨,只道:“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是我把锦堂那孩子给惯坏了,彻底惯坏了。”
朱峰闻言,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他是大人了,理应有自己的原则。你要多保重,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把自己累病了。你要是病了,二弟那边还不知要怎么折腾呢?再说,你还要为锦堂选人呢?”
黎氏没有顾及下人们的眼光,一面走一面顺势挽住丈夫的胳膊,语气稍有几分缓和道:“我怎么敢生病,就那么一个千辛万苦地养大的冤家,我不为他筹谋,谁为他筹谋?倒是老爷应该多多注意,近来,晚上总是咳嗽……”
两个人细声细语地说着贴己的话,倒是原本烦闷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此时,上房之中,老太太也已经乏得坐不住了。
朱锦堂心中有愧,便一直留到了最后。
朱老爷子似乎还不准备安寝,向他招招手道:“这一天过得够闷的,咱们爷俩一起出去走走吧。”
朱锦堂闻言,忙亲自上前,扶着他站起来道:“爷爷想去哪里走走?”
“恩,就随便走走。”
爷孙俩并肩而行,老太太抬眼瞧着,无奈地笑了笑,交代杨妈道:“吩咐厨房热点酒菜。”
杨妈会心一笑,“嗳”了一声。
老爷子和朱锦堂在院子里走了走,最后在一处亭子里坐下,还没等开口吩咐,杨妈就带人端上来温热的酒菜,还有几样面点。
老爷子见状,含笑不语,只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朱锦堂拿起酒壶给爷爷倒酒,“时候不早了,爷爷喝上一杯暖暖胃就好,不宜多喝。”
老爷子见他没给自己斟上一杯,便道:“你也喝一杯吧,这几天,你心里也烦得慌吧。”
朱锦堂默默摇头。
当着长辈的面,他很少会抱怨什么。
老爷子抿了一口酒,细细地砸巴着味道,沉吟道:“这原本是你自己屋里的事,我们这些老骨头不该管那么多的……”
朱锦堂忙道:“都是孙儿不孝,不能把家事料理好,让您们操心难过。”
老爷子又喝了口酒:“我们操心是朕的,但心里难过的,只有你娘一个人。你小子如今长大成人了,有自己的原则和心思,倒是没小时候那么听话了。”
朱锦堂淡淡一笑。
老爷子继续道:“别怪你娘太苛刻,她是真心怕你受委屈。你娘这辈子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她是花了多少心血才把拉扯长大,你心里比谁清楚明白。所以,她比谁都要了解这其中的苦楚。小时候,你只要咳嗽一声,你娘的心里就跟着哆嗦一下,怕你生病,怕你跌倒,怕你挑食,说实在,她守着你呀,就跟着守着自己的命根子没两样!”
第一百九十三章 无可奈何(二)
此时,正值春末夏初,夜风清凉,还伴着花香徐徐来袭,令人心醉。一轮明月正挂中天,光亮皎洁,令人舒畅。
此情此景,香风醉月,正好是一个可以好好交心倾诉的夜晚。
“你娘良苦用心,或许有些着急,有些蛮横,但心里念着的,却只有一个。所以,你要体谅她……”朱老爷子轻轻说完,又叹了口气才把杯中的酒,全部喝下。
朱锦堂闻言立刻回话道:“母亲一番苦心恩情,锦堂如何不知……只是,近来这些日子,锦堂一心护妻,言行举止间多有不孝,锦堂深感惭愧。从今往后,锦堂再不会如此擅自妄为,随心所欲了。”
朱老爷子轻点一下酒杯,示意他再给自己倒酒。
朱锦堂立马双手拿壶,又给老人家斟了一杯。
朱老爷子见状,眉峰忽而轻轻一挑,含笑对孙子道:“人活一世,偶尔随心所欲地任性一把,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这两年,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家里家外,爷爷知道你身边连个说贴心话儿的人都没有。月尘那孩子,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没野心,不做作,看着就是个极稳妥的。”
朱锦堂见爷爷突然夸赞起沈月尘来了,不免微微一怔,有些意外道:“没想到,爷爷您此时此刻还能对月尘这般夸赞,锦堂待她谢谢您了。”
老爷子脸上的笑意十分温和:“怎么?你以为我当初主张休妻,是因为心里不喜欢那孩子吗?我这个人素来喜欢就事论事,对事不对人。所以,我虽然喜欢那孩子,却不能失去自己的主张。锦堂,你要知道,在这家里没人愿意当恶人,每句话,每个绝对,都是为了这个家。当然,同样地,今天我会改变主意,也是为了这个家着想,不过想得更多地,还是你和明哥儿。她是你喜欢的女人,又是明哥儿喜欢的娘亲,爷爷愿意成全你们。”
他素来界限分明,亲疏远近,只要不是亲人的,那就是外人。而一旦成为亲人的,就永远不会变成外人。
朱锦堂在心中斟酌了一番,方才淡淡回话道:“她确实很好,自打她嫁过来之后,日子变得自在快活了很多。”
这是他的真心话。有很多时候,他都不禁在想,为什么自己没能再更早更好的时候遇见她。
朱老爷子闻言微微一笑,他也是过来人,自然深有体会。
“这会没有旁人在,你和爷爷说说,你到底喜欢那孩子什么?”
朱锦堂微微一怔,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
老爷子遂又笑道:“论家势,沈家不及当年的秦家名声显赫。论样貌,她也不及秦红娟娇艳动人,论才艺,她似乎也不及秦氏那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是,你却很喜欢她,甚至比喜欢秦氏更甚,不是吗?”
朱锦堂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缓了缓气息道:“是的,孙儿自己原也没想到,竟然会对一个女人如此用心。她和秦氏完全不一样,虽然出身官家,却毫无矫揉造作,身上也没有奢华之气,总是清清淡淡的样子,很简单,也很好琢磨,每每和她呆在一起,我总会觉得轻松。”
朱老爷子闻言,似乎有所明了,道:“夫妻之道,本是如此。相处自在,才是最重要的。”
老爷子一生多情却不滥情,虽然他妻妾成群,但心里最在乎的,永远都是他的妻子。
“太聪明的女人不讨喜,太漂亮的女人费心神,只有温顺明理的女人,才是最得人心的。”
“爷爷说的极是。她就是这样一个得人心的女子,从小到大,我几乎从来没有过执念,但她是个例外。”
说实话,他原本也曾做过自私地设想,但是,那样的想法,每次在脑海中翻转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好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记闷棍,头昏脑涨地难受,连心里也是堵堵的。
无论如何,那种感觉难受极了。
老爷子见他说得认真,手指敲了一下桌面道:“你也再喝一杯吧。”
这番话能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着实不易。因为,朱锦堂和他的父亲朱峰一样,从小就被当做当家人教导长大,少年老成,行事内敛,从不轻易表露真心。
朱锦堂缓缓饮下一杯酒,半响没说话。
老爷子亦是如此,祖孙俩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酒壶里的酒,从温变凉。
夜渐渐深了,杨妈亲自过来小声劝说道:“时候不早了,两位早些回去歇着吧。”
老爷子缓缓起身,朱锦堂上前虚扶了他一把,却被他出言阻止道:“我还没有老到那种地步,不碍事的。”说完,他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朱锦堂一眼,淡淡道:“想要长长久久地守住一个女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要长长久久地守住一份家业,更是难上加难。往后的路,只会越来越难,越来越险,你既然下定了决心,便再没有回头路,更不能反悔!不然,你就会害了你的女人,败了你的家业。你想要守住她,就要先要守住这个家,守住你的位置。”
他虽然喝了酒,但说起话来,语气依然铿锵有力,带着几分不容置疑地郑重。
朱锦堂连忙规规矩矩地站好,道:“爷爷的话,孙儿定会时刻谨记在心,往后会继续拼尽全力,做个言而有信之人,说到做到。”
老爷子闻言淡淡一笑,不再多说,任由丫鬟们上前将他搀回去休息。
朱锦堂望着他渐走渐远地背影,心情瞬间变得有些复杂和沉重。
他一路慢慢地往回走,一边散散酒气,一边整理一下心绪。
另外一边,沈月尘早早地把两个孩子安置妥当,之后便一直坐在屋里,静静地等着朱锦堂回来。
丫鬟们隔三差五地回来报信儿,把上房那边的情形,一五一十地知会给沈月尘,也好让她安心。
沈月尘听闻,朱老爷子单独和朱锦堂去了院子里喝酒,心里稍稍有些不安,但转念又想到,早前老爷子的态度,又觉得自己有些想多了。
须臾,朱锦堂掀帘进屋,沈月尘心头一喜,忙起身迎了上去。
因为担心,她有些着急地将朱锦堂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除了脸色微红之外,再无任何异常,便暗自松了口气。
春茗捧来热水和毛巾,朱锦堂略擦了把脸,又洗了洗手,方才转向沈月尘,淡淡道:“怎么?看你这一脸紧张的样子,还怕我在上房挨打不成?”
沈月尘原本还有些小紧张,这会见他还能和自己说笑,不禁微微一笑道:“没有,我只是担心,大爷又因为我挨训。”
说实话,这段时间,朱锦堂为了她可没少受委屈。
朱锦堂抚了一下她的脸,“方才长辈们的话,你不是都听见了吗?你可以暂时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沈月尘点一点头,又道:“我听说,老爷子请您喝酒了?”
朱锦堂“嗯”了一声,“爷爷和我说了很多话,而且,还夸你来着。”
沈月尘一直微微低着头,听了这话,不禁抬起头来,眼中满是诧异道:“老爷子还夸我了吗?妾身原以为他对我失望透顶,再也不会喜欢我了呢。”
朱锦堂望着她道:“你别把我爷爷看得太小气了。他老人家向来就事论事,对事不对人,他心里很疼你的,只是事出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而已。”
沈月尘闻言,心中一动,忍不住追问道:“那这么说,他老人家往后不会再生我的气了?”
“什么气不气的?左不过就是些急火儿而已,过去了就过去了。”
沈月尘心里欢喜,便笑着答应了声是。
朱锦堂知道她不易熬夜,见床已经铺好了,顺势道:“孩子们都睡了吧?咱们也躺下吧,今儿这一天可真够累的。”
两个人才一躺下,朱锦堂就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膊睡。
沈月尘稍微挣扎了一下,“大爷不是累了吗?”
朱锦堂闭着眼睛道:“你的头又不重,这样正好,反正都已经习惯了。”
沈月尘轻轻一笑,心里暖融融地,随即往他的肩膀上凑了凑,安心地睡着了。
她睡着了,可朱锦堂却还没有,他的心中还有一个她不知道的担忧,那就是纳妾的事。
这件事,就算他不说,祖母和母亲也会说的。思来想去,与其让别人来说,还不如他自己来说。
次日一早,沈月尘略起得早了些,见朱锦堂还睡着,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招手示意春茗过来。
春茗小心翼翼地过来道:“小姐起这么早做什么?时辰还早呢?”
沈月尘压低声音,吩咐道:“你派个小丫鬟过去看看,上房那边,老太太今天有没有去佛堂?”
春茗闻言,顿时明白她的意图,忙点点头。
老太太常年礼佛,晨起必去佛堂上香念经。
沈月尘想着,既然朱家人已经对她网开一面了,那她也不能再这般无所作为,虽然身子还不中用,但心意不能差,就算是表现得殷勤点,也是应该的。
果然,不出她的所料,老太太确实在佛堂上香呢。
沈月尘准备妥当之后,携着春茗和翠心过去上房,一路去到佛堂。
杨妈一直在佛堂伺候老太太,听见外面有动静,不觉微微蹙眉,忙出屋查看。
谁知,竟见沈月尘一身素净地站在门外,微微含笑道:“杨妈妈早。”
杨妈妈微微一怔,忙含笑上前,行礼道:“老身给大少奶奶请安。大少奶奶您这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按说,要请安的话,也是在太早了些。
沈月尘先是望了一眼半掩着的窗子,随即含笑道:“劳烦妈妈替我通报一声儿,我今儿想和老夫人一起礼佛。”
杨妈妈闻言又是一怔,但还是恭敬地应道:“是,老身这就去。”说完,转身而去,心里暗自嘀咕道:要讨好巴结,也该选个好时候啊,这会老太太正犯困呢。哪有那个心情对着她呀?
老太太这会正跪在蒲团上,眼睛微微闭着,脑子也有些昏沉沉的。
她昨晚睡得太晚,今早原本不想过来的,但想着昨天,甭管是好是坏,总算是了结了一件大事,还是过来给菩萨上柱香的好。
杨妈一脸忐忑地走过来,屈膝跪在她的身后,小声道:“老夫人,大少奶奶来了,正在门外候着呢,说是想要和您一起礼佛。”
老太太听罢,想也没想,就下意识地说道:“让她进来吧。”
杨妈略感意外,没想到,老太太竟然答应得这么痛快。她原以为,老太太心里还不痛快着呢,如今看来,她是准备要消气了。
杨妈亲自把沈月尘迎了进来,又给她在老太太的身后加了一个蒲团,伸手扶着她跪下去。
虽然老太太没转身,也没同她说话,但沈月尘还是规规矩矩地跪在后面,给她行了一个大礼。“月尘给老夫人请安。”
老太太还是没说话,她原本只是静静跪着,这会却突然敲起木鱼,念起经来。
沈月尘微微垂眸,有样学样,摘下手腕上的佛珠老串放在手里,一颗一颗地捻着转着。
两个人轻声背诵,更显屋中寂静。
约莫过了两盏茶的功夫,老太太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看了她一眼,道:“你这孩子还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都说让你好好休养,也不知都说上多少遍了,你却还是这么逞强。”
沈月尘闻言,忙柔柔一笑道:“礼佛诵经是做功德的好事,月尘不怕辛苦,而且,也不怕辛苦。”
老太太闻言似笑非笑道:“你不怕辛苦,我们害怕。杨妈,快把大少奶奶扶起来,再给我们倒两杯茶来。”
杨妈含笑应了。
沈月尘只是虚扶了她的胳膊一下,就利落地站了起来,不想在老太太面前装柔弱。
老太太微微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她的气色,只觉,瞧着倒是比昨日好了点儿。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轻松了缘故。
老太太抿了口茶,沉吟片刻才道:“昨晚的事,锦堂回去都跟你说了没有?”
沈月尘点点头:“是,大爷和妾身说了,让妾身好好感激长辈们的这份恩情。”
老太太闻言一笑,淡淡道:“你要感激就感激明哥儿好了,都是因着他闹了那么一出,才让我们狠不下心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无可奈何(四)
沈月尘原本只想客气客气而已,却没成想,朱锦纶真的当真了。不过,既然答应了要准备,就一定要尽心尽力才行。毕竟,都是一家子血脉,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必要躲着走,最起码,现在还不用。
沈月尘先行一步,回了西侧院之后,便一直静静地等着朱锦堂回来。
虽然对于纳妾的事,她还不敢肯定朱锦堂一定会反对,但是她知道,只要她不肯的话,朱锦堂就一定会站在她这边的,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
不过,纳妾这事虽小,但关系重大。
沈月尘不想让他为难,但也不想让自己委屈,毕竟,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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