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一说,赵肃倒不好说什么,两人沿着小路一直走到尽头,张宏轻车熟路,走在前头,带着他们来带一间院落前面。
房子不大,也很粗糙,可赵肃看过了京城里那些金碧辉煌的屋宅,再看这里,倒显出一股可爱的野趣,朱翊钧显然也这么想,他脸上带了几分新鲜劲。
“走,进去瞧瞧!”他扯着赵肃的手臂,兴冲冲地往里走。
“这是?”
“我让他们租下这屋子,对外就说兄弟俩进京赶考,待会儿有人来问,你可别露馅了。”
赵肃啼笑皆非,这万历八年的会试,早就举行过了,下一次是三年后,还让人别露馅,这里有本身就编得牵强。
“这也简陋得太过了。”朱翊钧看到屋里摆设,不由有点失望。
“臣幼时住的地方,比这简陋多了,而且这里干净整洁,该有的基本都有了。想来之前的主人也是精心布置过的。”赵肃笑道,一面挽起袖子走到水缸前,揭开盖子,舀了一瓢水,倒入水壶,又把水壶放到小火炉上,生了火开始烧水,动作驾轻就熟。
张宏看得大惊失色,忙抢过去要帮忙:“大人怎劳您动手,让奴婢来!”
“不妨,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哪有那么多讲究,再说陛下想微服出来玩,要的不就是亲力亲为这种乐趣吗?”赵肃笑道,并不让他帮忙。
“先生说得对,你下去吧。”朱翊钧巴不得这个大蜡烛不要在眼前晃来晃去,平白让自己和赵肃少了独处时间。
“奴婢可不敢。。。。。。”张宏苦笑,求救似地望向赵肃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说话声。
“两位小哥是新搬来的?”一名四十上下的村妇询问,一边往里张望,脸上不掩热情和好奇。
朱翊钧早就交代过,来了这里之后一切悉如常人,不可暴露身份,侍卫见这妇人没有危险,也就没有上前阻拦。
“这位大婶怎么称呼?”赵肃笑道。
“我姓田,哎呦,两位小哥可俊,看模样是江南人士吧?”田大嫂熟门熟路地走进来,手里挎着个篮子。“前两个月,老李他们家搬到城里去享福的时候,我还在想这房子是不是就空置下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新邻居,我就住在你们东边,我家那口子是做木活的,你们有事只管喊,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在你们西边那户人家,姓刘,是个老秀才,我们都唤他刘秀才,瞧我说了这么多,你们还没吃饭吧,要不上我们家吃去?”
田大嫂滔滔不绝的功夫让两人完全插不上话,好不容易等告一段落了,赵肃见缝插针:“田大嫂,我们兄弟二人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收拾屋子,过两天再去拜访。”
他们虽然换了常服,衣服上也没有精致绣纹,但那份气度是做不得假的,田氏虽然不是大户人家出身,可此地临近京城,也曾进京逛过几回,自然看得出两人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忙笑道:“两位小哥是来进京读书的?”
赵肃笑道:“听说京城里开了个闻道台,热闹得很,想过去瞧瞧。 ”
“对对,那地方,读书人都喜欢去,刘秀才也上赶着去过几回呢,你们先忙,我就不打扰了,对了,这篮子青菜,是我们家那口子让我送过来的,说新邻居来了,得来见面礼,以后彼此有个照应,你们可别怪我多嘴多舌。”
田氏虽然话多,看得出是真热心,但朱翊钧从没见过这样口若悬河,一段话说下来不带歇气的妇人。竟有些目瞪口呆。
“多谢大嫂,这太客气了,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这银子还请收下。”赵肃说罢,伸手就往袖子里拿。
张宏那里能让他掏钱,忙掏出几两碎银子要给田氏。
田氏忙推让: ”别别,都是邻里乡亲,要是收了钱,我们家那口子可得骂死我了,这使不得,使不得!我来这儿,就是告诉你们一声,今晚村里刘秀才家要娶儿媳妇,他家摆了酒,让村里的乡亲都跟着热闹热闹,你们也来吃个喜酒,正好认识认识其他人,这村里的人都好相处! ”
赵肃笑道:“多谢田大嫂,倒是我们一定去。”
“那好那好,你们先拾掇着,我走了!”田氏把菜篮子放下,就往外走,怎么也不肯收钱。
“这妇人也真能说!”朱翊钧松了口气。
张宏识趣地退下,不忘把门关上,这下才终于真正清净了。
“乡野妇人,大都这样,陛下非要到这里来体验平民生活,那就得入乡随俗。”
“那可好,我也想瞧瞧那民间百姓的婚礼是怎么个办法。”
赵肃拨弄着篮子里头的青菜,发现还有两个鸡蛋和一点瘦肉,发现这田氏还真是细心,只不过有菜无米,也做不了饭。
“细看起来,这屋子小归小,五脏俱全,也够宁静,要是真能在这里落脚,倒也不错。”
朱翊钧环住他的腰,下巴靠在他肩膀上,略带感叹。
“这世间有多少人想着能够荣华富贵,妻妾成群,陛下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平民百姓要为柴米油盐烦恼,连家里的鸡要不要去卖都得争上个半天,还得背官府和地主收税收租。”赵肃头也不抬地嘲笑道。
朱翊钧笑嘻嘻:“我家肃肃就是寒门出身,怎么身上没有一点儿烟火气,反倒像个神仙人?”
赵肃乐了:“本神仙现在要做饭了,可是家里没米,劳烦陛下去隔壁借点米吧。”
“嗄?”
既然要体验百姓生活,朱翊钧当然不肯让张宏或侍卫去借米,而是亲自出马,到刚才的田大嫂家里拜访。事到临头,皇帝陛下反倒拉不下面子,开不了口,扭扭捏捏了半天,才说明来意,田氏恍然大悟,忙从自家厨房舀了几勺米装上塞给他。朱翊钧拿着一小袋米高高兴兴地回去请功,殊不知田大嫂跟她那口子在他背后感叹,读书人就是脸皮薄,借个米还兜兜绕绕大半圈。
赵肃仿佛又回到了中举前的那段日子里,生火,烧水,下米,炒菜,动作不见生疏,反倒是张宏在后头手足无措,想帮忙不是,不帮忙也不是。
我家肃肃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出得了内阁,下得了厨房,长得好看,性子也没得说,还好下手得快,要不现在就是别人家的了。
完全帮不上忙的皇帝站在门口围观,完全陷入了某种沾沾自喜的情绪里。
材料不多,只够做成两个菜。瘦肉成薄片清炒,完了锅底有点油星,正好用来炒鸡蛋和青菜,加上白米饭,典型的农家家常菜肴,很多再贫苦点的人家平日里吃的,还没有他们这顿饭来得丰盛。
赵肃让张宏端了些去给侍卫吃,剩下的刚好足够两个人解决。他不是专业大厨,多好吃当然说不上,但也不难下口,尤其对于朱翊钧来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就算那鸡蛋炒焦了,估计他也会面不改色地称赞。
用完饭,朱翊钧拉了两把藤椅靠在窗边,屋外阳光洒进来,两人肩挨着肩坐着,享受这难得浮生半日闲的乐趣。
“肃肃,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我委屈点,当个女的吧。”朱翊钧拉着他的手笑道,语出惊人。
“陛下又在说胡话了。”赵肃闭目养神。
“我对你说的话,可都是真心的,这辈子太累,有时候真想放纵自己当个昏君,庸君,皇爷爷、先皇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到了我这里,每当觉得累的时候,一想起你,想到你比我更累,我就和自己说,要多做一些,你想当能臣,我总不能当个昏君,把青史的美名独独留给你。”
赵肃的嘴角微微翘起,反手握紧了他。
“下辈子如果我是个女子,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出双入对,不过你只能娶一个,不要想着在外头拈花惹草。。。。。。”
赵肃听他在那里天马行空,絮絮叨叨,心头好笑,忍不住道:“如果陛下是女子,就要学三从四德,好得裹小脚了。”
朱翊钧有如晴天霹雳,脸上一副遭受重大打击的表情,愣了半晌,才喃喃道:“那算了,朕还是当个男人吧,指不定到那时候,男子和男子就能成婚了呢?”
第 138 章 。。。
夕阳西下之时,刘秀才家果然摆起筵席,借的是村里平时议事的一大片空地。原本就是大伙儿都知道的喜事,考虑到朱翊钧他们是“新搬过来的”,还特地让刘家刚满十四的三儿子过来请人。
刘家原本只有一个秀才,就是刘老秀才,但去年他大儿子也中了秀才,这下子可就轰动全村了,又赶上今年娶亲,可谓双喜临门,刘家家境不错,一口气摆了二十来桌,坐得满满当当,全是邻里乡亲,唯有赵肃他们几个外来人员,从衣服到气度,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乡里人没那么多讲究,于是不少闺女都偷偷瞅着他们瞧,而嘴快的田大嫂也早就把两人的情况传了个遍,说是南边的兄弟俩,身上已经有了举人的功名,上京来读书,顺便准备下一科的会试。
想想也是,若不是举人老爷,哪能有那么出众的气派呢,身边还带了侍从和管家,一看就是家境不差的,而且看模样,往后就要落脚在这里长住,刘秀才家正好有个年方十五的闺女,指不定又是一桩喜事呢。
实在是赵肃二人的外表过于惹眼,连主办婚事的刘老秀才也注意上他们,这不,就托了田大嫂过来打听情况。
赵肃笑着婉拒:“不瞒大嫂,我兄弟二人已在老家成亲,俱都是有妻室的人了。” 田大嫂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刘秀才家虽然是小门小户,却不愿委屈闺女去作妾,看来这桩亲事也成不了了,可惜了这两人才貌俱佳,说不定将来还能中个状元。
那头新人拜过天地,送入洞房,一群年轻人小娃儿簇拥着去闹洞房,赵肃他们却不去凑那个热闹,只和其他人一样坐在那里吃喝。
筵席算不上气派,菜肴更谈不上好吃,都是些寻常的青菜烧肉,装在大盆里,足够许多人的饭量,但寻常百姓没那么多讲究,也吃得高高兴兴。
“你很喜欢这里。”朱翊钧暗地里捏了捏他的手,不是疑问,而是肯定。“这里虽然没有京里官宦人家办筵席那样讲究,可也更自在。”酒是刘秀才自家酿的,倒出来也是大碗大碗,完全不是他们平常看到的精致酒杯,但这样也更显出几分豪气,大家都喝得双颊通红,兴高采烈,赵肃浅尝辄止,却仿佛感染了他们的喜悦,眉目流转,嘴角噙笑
。“是啊,就这么半天功夫,就有人想把闺女嫁给你,真是艳福无边。”半开玩笑,半是酸酸的语气。赵肃无奈:“人家田大嫂方才本想和你套近乎来着,奈何你爱理不理,我就只好出面了,你这又是吃的哪门子醋?”最后一句,自然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好在周围喧闹无比,也没人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
一切抱着嫁闺女的心态接近你的人朕都不乐意!朱翊钧暗哼一声,转而似想起什么,又问:“今日这份生辰贺礼,你可喜欢?”
见赵肃没有回答,他有点失望:“那赶明儿,我再送你点别的吧,本以为你成天待在京里,想出来走走的。”
“这是我有生以来收到最好的贺礼了。”赵肃侧首笑睇了他一眼,尽是温柔笑意。先前些微不足道的别扭顿时灰飞烟灭,朱翊钧只觉得满心欢愉,难以表达,不由重重捏了一下赵肃的手,恨不得眼前这些聒噪的人立马通通消失干净。再快活,也终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等天一亮,就像梦醒一般,又得回到那朝堂上,面对堆叠如山的奏折和源源不断的国事。
他们身上背负的是天下,在其位,谋其政,注定没法和常人那样随心所欲。
万历九年四月,蒙古黑石炭部侵扰辽阳,总兵李成梁率部迎战,黑石炭部不敌溃逃,至长安堡处,为参将贺子重领兵伏击,大败,至此元气已伤,数十年未敢侵扰。同年五月,一条鞭法实行两年有余,海禁开放也已数载,户部清点太仓银库,共计库银一千三百四十八万两,是隆庆元年的六倍有余,比正德年间正不知多了多少,由此方显出新政的功绩。
五月下旬,在张居正、赵肃的主持下,开始裁减部分官驿,将其改为私驿,即允许民间商家竞标经营,中标者可在有效期内经营,盈亏自负,赋税也要按期缴纳。
就在这一片万象更新的局面下,有些人所期待已久的机会也终于到来。
六月的时候,京师三大营进行火器布阵演习,皇帝亲自到场,坐镇指挥的则是兵部尚书戚继光。
自从火器改良之后,威力大大提高,由于皇帝和内阁的重视,火枪和火炮的数量也直线上升,原先手持大刀长矛的步兵有很大一部分划拨神机营管辖,转为配备火器的步兵,配合三千营的骑兵作战,还增加了数百人的炮兵部队,整体战斗力与从前想比,不可同日而语。
这样的装备,演习起来自然令人大开眼界,不单武将心潮澎湃,不谙军事的文官也从来没想过仗还可以这么打,火器的威力是如此庞大,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可以摧枯拉朽,压倒一切。但也就是在众人都全神贯注观看的时候,其中一具火炮突然炸膛,当场炸死两名士兵,重伤一人。
这场变故让所有人都有些目瞪口呆,还是朱翊钧当机立断,马上下令停止演习,将重伤士兵送去治疗,又让人封锁军器司,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等皇帝的人赶到军器司时,军器司郎中葛燕宜已经上吊死了,尸体挂在横梁垂下来的绳子上,晃晃悠悠,犹有余温。
自从朝廷重视火器改良之后,工部就在原有四司里又辟出一个军器司,专门负责火器营造和实验,火器司郎中葛燕宜,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一个人,成天跟火器打交道,不善言辞,谁也没想到跟这件事情有瓜葛的竟然是他。
人死了,调查不能断,皇帝又下令清查事故原因,刑部和锦衣卫都奉命而去,结果几天之后报上来,说是那具火炮里头的火药材料有问题,用的是劣质的弹药,但是这一批弹药都是在同一时间内上交入库的,最后由葛燕宜签字通过。
现在出了事情,葛燕宜很可能是知道有问题,然后害怕被追究,畏罪自杀的,但问题也可能出在操练之前,弹药就被人掉了包,因为除了一小批之外,其他火药都是没有问题的,这批有问题的火药,恰恰就用在了当日的演练里。
无巧不成书,事情就是这么巧。
葛燕宜一死,线索就暂时中断了,审问经手制造火药的工匠们,甚至是演练当天负责运输火药的士兵,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但事情却没有就此结束。
按理来说,火药是工部制造的,现在出了问题,责任当然是工部的,葛燕宜死了,一了百了,其他活着的人责任却也是连带的,就算没有直接责任,但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是跑不掉的,所以没过几天,皇帝案首就出现不少折子,上至赵肃,下至苏正、潘季驯等人,都在被指责之列。
原本弹劾同僚,是御史的责任,但是都察院改革之后,已经不具备弹劾同僚这个职责,但他们监察百官的职能却并没有被去掉,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一干负责官员,理应承担起负责的责任,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
折子出现在皇帝面前,说明至少是通过内阁同意的,赵肃是当事人,要避嫌,其他人,张居正、张四维、王国光,都署了名,申时行、王锡爵资历跟张居正没法比,也阻止不了。
就在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之时,又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事情。南京都察院监察御史赵谨,弹劾当朝次辅赵肃两大罪状:
一是明知贺子重身为鞑靼蛮子,还弃国仇于不顾,与之结拜,并公器私用,命其为边关守将,有里通外国之嫌疑。
二是作为庶子出身,不仅不尊嫡母,还买通族长,将生母另嫁他人,以脱离本家,实乃不忠不孝之人,天下理当共唾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