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谁,留下名帖没有?”
“留下了,大人瞧瞧。”
“嗬,还不少。”赵肃接过名帖看了一眼,足有三四张。
吴维良从别院走出来。“大人可要见见他们?”
“许国,魏学晋,张廷臣,王锡爵。不是我推荐的,就是旧识好友,”他摇了摇头,“这当口见了,明摆着让别人抓把柄,等廷推结果出来再见也不迟。赵吉,从今儿起,闭门谢客。”
“唉!”赵吉应了一声,屁颠屁颠地去吩咐了,如今他与连翘的好事将近,脸上镇日都是喜气洋洋的傻笑。
走至半途,突然一拍脑门,折返回来:“大人,晌午的时候还有个人来访,长得金发碧眼,要不是他会说人话,我差点以为是妖怪,让人乱棍打出去了。”
赵吉道:“他托我问问大人,什么时候带他入宫?”
“知道了,此事我自有分寸。”
赵吉应了一声,又朝着他嘿嘿嘿地笑,赵肃莫名其妙,笑骂道:“怎么,要成亲高兴傻了?”
“嘿嘿,小的不打扰大人了,牡丹姑娘正在内院呢!”他说完,一溜烟跑了。
赵肃更加莫名。
打发走赵吉,他径自走向内院,正好与牡丹打了个照面。
“大人!”牡丹连忙敛衽行礼。
赵肃点头,这几年来,牡丹尽心尽力照料两个小娃娃,他是看在眼里的。
牡丹、海棠、连翘、芍药四婢之中,不安分的芍药已经被赶出来,海棠在老家随侍陈氏,留下牡丹和连翘在这里打理内宅,连翘泼辣爽利,又与赵吉互有情意,已经和赵肃禀告过,打算过些日子就成亲,只有牡丹性情稳重,却至今未有归宿。
“大人,夫人自老家寄信过来。”她双手把信笺递上。
赵肃接过信,又听得她道:“夫人还捎了口信给奴婢。”
仿佛还有未竟之语,牡丹却没有说下去,赵肃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看,倒让牡丹双颊飞红,忙垂下头,低声道了一声告退,便匆匆离去。
赵肃边走向赵耕赵耘住的里屋,边拆开信。
信得内容不多,无非是说婆婆陈氏身体健康,又问候他和孩子们的身体,末了才道,妾身因病无法随侍夫君左右,已是犯了七出中的“有恶疾”,幸得夫君仁厚没有休弃自己,听闻赵肃几年来独居京城,身边少了妾室,而婢女牡丹虽出身不显,但胜在温柔持重,能代她操劳内务,所以想让赵肃先收了牡丹为屋里人,等牡丹有子,再晋为姨娘。
赵肃看得一个头两个大,这边小皇帝刚向他剖白心迹,那边朝堂上正因为廷推得事情闹得热火朝天,他还要主持工部事宜,哪来的时间去思考这些事情,再说对牡丹,他只当是一个足以托付信任的家人来看待,完全就没往那方面想过。
脑中灵光一闪,记起刚才赵吉和牡丹的异样,心知想必两人都已经听到些风声。
他正琢磨着怎么给牡丹找一门亲事,一边迈入门槛,两个矮小人影就扑了过来,一人抱住一条大腿。
“爹爹!”
“爹爹!”
赵肃一笑,一边抱起一个,哎哟一声:“太重了,爹吃不消了,两头小彘啊,可以拿去称重宰了下锅!”
赵耕仰头:“阿爹,彘是什么?”
“彘是猪,汉武帝的小名就是彘,说你是头小猪!”赵肃捏捏他的鼻子。
小娃娃不乐意了:“我不是猪,猪是赵耘!”
赵耘乐呵呵地笑,也不反驳。
两人虽然是同日所生的孪生兄弟,但性子南辕北辙,极好分辨。
赵耕出生早半个时辰,胆子大,也活泼,毫不怕生,跟个话唠似的,逮谁都能叽叽喳喳说上半天,就连对着朱翊钧也不例外,亏得朱翊钧能放下帝王之尊耐心跟一个小娃儿说话,两人居然还颇为投契。
弟弟赵耘则是哥哥的小尾巴,走到哪跟到哪,性子憨厚,说不还口,打不还手,指不定哪天被人卖了还傻乎乎地帮着数钱。
赵耘问:“爹爹,说你要娶姨娘啦?”
赵肃挑眉:“谁说的,牡丹吗?”
赵耕抢着说:是我们躲在柱子后面听见赵吉说的!”
“知道什么叫非礼勿听吗?”赵肃拧了他的脸颊一把,痛得赵耕哇哇叫,却还锲而不舍地追问。
“神马素鱼凉啊?”
“什么是姨娘啊?”赵耘帮哥哥翻译。
“ 就是小老婆!”赵肃没好气,他秉持开明教育,什么事情能够和孩子解释明白的,就绝不敷衍过去。
“那什么是小老婆啊?”
“就是妾室,大明是一夫一妻多妾制,你们的娘是妻,爹爹还可以娶妾,然后你们就会有弟弟。”赵肃故意逗他们。
第110章
一听说有弟弟,赵耘很高兴:“那以后就有弟弟和我们玩了!” “小娃娃懂什么,不许插嘴!”赵耕奶声奶气地打断他,一脸老气横秋,“要是有了弟弟,爹爹就不疼我们了!” 赵肃又捏住他的脸,忍不住笑:“说汤圆是小孩儿,你就不是了,嗯?” “爹爹有我们就够啦!” 赵肃的恶趣味继续发作:“现在你们娘和祖母都不在这儿,过年就只有爹和你们,不嫌冷清么,如果有了姨娘和弟弟,就热闹起来了,也有人陪你们玩了啊。” 这个问题难住赵耕,他的脸皱成一团,在独占父亲和人多好玩之间游移不定。 赵耘吮手指头,眼睛眨巴眨巴,瞅着父亲和哥哥。 赵耕蓦地蹦起来,仿佛叮的一声,头顶灯泡一亮。 “爹爹把皇帝哥哥找来,还有贺贺,就热闹了!” 可怜的皇帝就这么生生矮了赵肃一辈。 赵肃皮笑肉不笑,手捏住粉嫩嫩的脸颊不松手:“小馒头,你又皮痒了?怎么称呼的,要叫陛下,或者皇上,不能喊哥哥,这是大不敬的,还有,要喊子重叔叔。” 赵耕无辜:“皇帝哥哥说我们很可爱,让我们这么叫的,还叫我们多在爹爹面前提起他。” 赵肃:“……”敢情还是同盟战友。
赵耘抱住赵肃大腿也来凑热闹:“爹爹,你不要疼弟弟,疼我们!” 说着说着,两眼泪汪汪的,快哭了出来,就像小时候孩子听到自己是被父母捡来的一样,越想越委屈,赵耘开始抽噎。 哪里的弟弟?八字都没一撇!赵肃哭笑不得:“爹逗你们玩儿的,爹不纳妾,也不给你们添弟弟,就你俩一对活宝,爹都忙不过来了!” 眼角一瞥,煽风点火的赵耕正站在旁边笑嘻嘻的。 赵肃狠狠拍了他的小屁股一下,他也不哭,跟憨厚可掬的赵耘形成鲜明对比。 两个儿子,一个聪明过头,一个老实过头,这也太极端了。 赵肃这才深刻体会到可怜天下父母心,孩子太笨,怕他长大了受欺负,孩子太聪明,又担心他自作聪明,往往害了自己,左右都是要担心。 好不容易安抚好两个小娃儿,让他们乖乖坐下涂鸦,赵肃出了屋子,就看见牡丹正等在门外,微垂着头,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牡丹。” “大人!”她抬起头,眼眶红红的,有些慌乱地抬袖胡乱擦了擦,福一福身。 “这是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没,没!”她强笑了一下,又低下头。
赵肃有些明白了,沉默片刻,道:“你跟我来。” 说罢当先往院子里走去,两人一前一后,赵肃在梨花树下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你到这里几年了?” “奴婢是陪夫人嫁过来的,细数起来,也有十年了。” “时光荏苒,转眼即逝。”赵肃感叹,“十年来,你尽心尽力,没有出一丝差错,我平日忙于公务,你家小姐身体又不好,这府里上下,多亏了你操持,我和她都很感激你。” 牡丹慌忙道:“万不敢当大人这一声谢,折杀奴婢了!” 赵肃看着她,温言道:“在我眼里,你已经是家人一般,包括赵吉、连翘他们,我从来都没把你们当成下人,这些年,眼看着连翘等人的终身大事,个个都有着落了,你年纪最长,性情最好,却反而耽搁下来,这是我的疏忽,你心里头要是有什么人选,只管和我说,我定会为你找一门好亲事,让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原本还存着一丝希望的牡丹,听到后面,脸色越发苍白起来,渐至毫无血色。 等到赵肃说完,她兀自沉默不言。
赵肃分明瞧见泪水从她下巴滴落下来,看起来楚楚可怜,换了旁的男子,只怕就要心软了,但赵肃没动,换了在后世,他当然知道怎么安慰女孩子,可是现在,名节大于性命的明朝,他不希望自己的言行让她加深误会,本来就没有那个心思,何必耽搁人家一辈子。 等了半天,对方都没什么反应,赵肃只好道:“那你好好想想罢。” 牡丹却喊住他:“大人!” 她擦干眼泪,跪下:“奴婢斗胆,能否问问大人,是不是奴婢哪里不好,大人看不上眼?” 赵肃一愣。 她没听见赵肃的回答,又哑声道:“奴婢愿在大人左右服侍,一辈子也不要名分……” 赵肃道:“你很好,但是大明嫡庶分明,我自己就是庶子出身,并因此吃过不少苦头,所以我不希望以后自己的孩子步上我的路。” 牡丹咬了咬唇,决然道:“奴婢,奴婢可以无子!” 赵肃没想到牡丹竟肯牺牲至此,片刻才摇头:“那样也对你不公,以你的才貌,本可堂堂正正嫁人为正妻,何苦委屈自己当没名分的小妾?” 牡丹怆笑:“话已至此,奴婢也不怕丢人了,能侍奉大人,牡丹很荣幸,并不觉得委屈。”
赵肃心知现在留有余地,只会以后害了她,便淡淡道:“你应该有更好的归宿。” 说罢转身便走。 身后,牡丹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默默流泪,半晌,对着赵肃离去的方向叩了三个头,低声道:“谢大人和夫人多年来的照顾,奴婢晓得怎么做了。” 拐角的柱子后面,赵耕捅了捅赵耘,小声说:“汤圆,你听到没?” “什么?”赵耘一脸迷糊。 “爹爹说不纳妾,我们没有弟弟了。”赵耕喜滋滋,“下次见了皇帝哥哥就和他说,他答应带我去天桥下看人吞火剑呢!” “那我呢那我呢?”赵耘一听有玩的,忙不迭问。 “哥带着你!”赵耕豪气干云拍了拍他的脑袋。 “哥哥真好!” “嘻嘻!” 几天之后,廷推结果出来。 人人都以为张居正身为首辅,独揽大权,又是如日中天之时,他所举荐的人选,必是得票最多的,可到头来却是申时行排第一,许国紧随其后,殷正茂排了个第三,堪堪超过魏学曾。
追根究底,只因皇帝弄出了个匿名推举,谁选了谁都不知道,那些对张居正颇有怨念的,不满张居正独断专行的,又或摇摆观望的墙头草们,便纷纷改变主意,投石问路,便有了这样的结果。 如果说朱翊钧和赵肃早有预料,张居正就是完全料想不到,这并非是他不够聪明,只是他一直以来都自信得很,觉得舍我其谁,却没想到京察之后不过短短几年,朝廷之中隐隐又有一股对立的势力在发展壮大。 啪!茶盅被重重顿在茶几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吓了张四维他们一跳。 面对张居正阴沉的脸色,几人互相看了一眼,还是张四维先开口:“元翁不必担心,这次廷推,养实还是有望进内阁的。” 殷正茂也道:“元翁切勿因下官而动气!” 张居正摇摇头:“我想的不是这个。”
第111章
张居正环视几人,嘿嘿冷笑:“前几日,陛下还与老夫说,朝中尚有许多人反对新政,只是碍于我把持着内阁,不好出声,如今到是应了陛下的话。老夫本以为考成法推行几年,朝中已经涤肃一清,却没想到,暗地里还伏着这么多人,在背后放冷箭!” 屋里一片寂寂,无人说话,王国光几次想开口说话,却被张四维的眼色阻止。 在场论揣摩张居正的心思,没有人再比得过张四维。 要说考成法固然卓有成效,可它推翻了原先依靠资历和关系升迁的官场定律,必然会有许多人不满,这无关派别问题,纯粹是个人利益受损,所以这些人纵然表面上战战兢兢,不敢违逆张居正的权威,心里却必然埋下不满,这次匿名廷推,正好成了发泄和投机的大好机会。 但是时至今日,考成法作为张居正新政的根基,也是他日后推行更多治国方略的前提,是绝对不可能停下来的,如果一旦停止,不仅张党的心血付诸东流,也等于否定了自己的一切努力,所以张四维径自默然,任由张居正大骂那些左右摇摆的墙头草。 果不其然,张居正骂完一通,神情渐渐平静下来,喝了口茶,方才缓缓道: “眼下,我们的人能不能入阁已是其次,重要的是,赵肃会借助这次博弈得到什么好处,并且,他是不是会与老夫唱对台戏,成为新政的拦路虎,阻路石!” 王国光道:“以赵肃以往来看,他多半是持中立态度,以示自己不偏不倚,再说了,内阁里说了算的,还是元翁。” 张四维却道:“汝观所言差矣,我与你的看法截然相反。赵肃先前行事谨慎,是因为他在内阁里孤立无援,纵然有葛守礼和陈以勤,也不算是他的人,充其量只能锦上添花,而不能雪中送炭,现在他一口气拉了三个人入阁,与我们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只怕不会再甘于蛰伏隐忍,日后内阁既要不得安宁了。” 王国光道:“不若趁陛下批复还没下来,由元翁向陛下进言,由陛下发中旨,剔除赵肃举荐的人,斩断他的臂膀。” 张四维摇头:“廷推便是公议,若是由陛下出面,不仅违背了规矩,人心不服,而且赵肃也不会坐以待毙,再说了,……” 他语气蓦的一顿,生生停住,没说下去。 张居正冷笑两声,帮他接下去:“再说了,陛下也是站在他那一边的。是也不是?” 张四维沉默片刻,轻声道:“是。” 许多人都知道,皇帝对赵肃的感情,犹如当年的先帝对高拱,张居正虽然也是帝师,与皇帝的关系却不如前者。这也难怪,谁喜欢天天对着一个板着张脸,张口闭口大道理的人,当然会更倾向于幽默风趣,谈吐温和的赵肃,可这话却不能当着张居正说。 张居正摆摆手:“这里无外人,你们也无须避忌,之前确是老夫小觑了赵肃,如今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这次既然是公议,就按照公议的结果,让那几个人入阁也无妨。” 张四维一怔,没想到他竟如此大方,便道:“元翁,那末如此一来,赵党势力将会大涨,朝中也会有不少人暗中投靠赵肃,对我等不利。” 王国光也道:“等他们站稳脚跟,我们再想反击,也来不及了,不若趁着他们刚入阁,根基未稳之时,让御史上几道折子,对了,先前宗弘籧不是与赵少雍一道下广州么,想必有证据在手,让他出面,就是证据确凿了。” 王国光几升几降,仕途坎坷,张居正于他而言,有知遇识才之恩,所以他对张居正,亦是尽心尽力为其谋划,虽然他更擅长的是财政经营。 吕调阳话不多,也不太喜欢掺合这种事情,而殷正茂甚为当事人,不便说什么,因而两人坐在一旁,多半是沉默的。 张四维摇首:“你道扳道赵少雍如此容易?工部现在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条,广州一趟,还为朝廷筹集了造船和练兵经费,大明官员收受贿赂不在少数,弹劾他小节有亏,顶了天去也就是闭门反省己过,若陛下要保他,指不定还什么事都没有,反倒打草惊蛇。” 他停了停,续道:“打蛇打七寸,要么不出手,要么一举定胜负,不能拖泥带水。既然眼下我们已经失了了先机,那就干脆卖赵党一个好,让那几个人都入阁。要知道以前只有赵肃一个人,现在多了几个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人一多,出错的机会自然就多,到时候只要找准机会,就可以将赵党一举拿下。” 张居正颔首赞许:“凤磬说得不错,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所以现在暂且偃旗息鼓,坐看赵肃的下一步,与高拱共事的那些年我都忍过来了,也不在乎这多点时日。实不相瞒,我手中还有一个可以对付赵肃的把柄。” 张四维讶异:“是什么把柄?” “时机未到,不说也罢。”张居正笑了笑,面色一肃,提起另一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