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使劲眨眼,硬是夹出湿润的感觉:“你教我读书,教我写字,教我做人的道理,这世上,除了父皇,你就是朕最亲近的人。” “还有两位太后娘娘,臣不敢与之比肩。”赵肃没被他的话冲昏脑袋。 朱翊钧低下头,微微以叹:“宫中规矩所限,朕能见到两位母后的时间,其实也不多,若是朕在母后那里逗留的时间长一些,别人不敢说,母后也会赶人,让朕跟着张先生多多学习。” 赵肃想想也是,心又软了些,想着自己中间还有六年没在他身边,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无人倾诉,该有多寂寞,不由伸手抚着他的背,轻轻拍打。 朱翊钧顺势将他的腰抱住,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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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是八菜一汤,因朱翊钧和贺子重的到来,多加了几道,赵肃记得两人的口味,还特地吩咐厨房做了芋泥丸子和糖醋排骨。 至于两个孩子,现在还不能吃饭,自然是由乳母照料着,在别屋歇息。果然,饭菜一端上来,朱翊钧眼睛一亮。“肃肃,你还记得朕喜欢吃什么?”赵肃笑一下:“自然记得。” 朱翊钧眉开眼笑,正想多说些好话讨他开心,旁边贺子重已经夹了一块排骨送入口,嚼了几下,面无表情说了一声好吃,就开始风卷残云。 朱翊钧的侍卫都在别的屋子用饭,没法为皇帝伸张正义,他看得目瞪口呆,眼看排骨已经瞬间少了好几块,不由怒道:“贺子重!” 边说着,忙不迭也下手去抢。 朱翊钧虽然也随着宫中侍卫强身健体,但如何抢得过武功高强的贺子重,整个抢夺过程痛失了不少排骨,自己一国之君泱泱气度,又不好为了这丁点小事和贺子重较真,只得悻悻地改吃别的菜,一边偷偷觑赵肃,见他看向自己这边,便及时流露出委屈的神情。 谁知赵肃恍若未见,兀自笑眯眯夹菜吃饭,仿佛没看到皇帝被“欺负”。吃完饭,赵肃道:“陛下,天色不早,该回宫了,臣送您回去吧。”
朱翊钧慢条斯理放下碗筷,抹净嘴巴,嘿嘿一笑:“朕已经和母后说过了,今儿个不回去,就宿在你这里。”赵肃吃了一惊,皱眉道:“这不大妥当吧……” 朱翊钧有点不高兴了:“怎么不妥当?朕记得小时候常常在你这里过夜的,难不成当了皇帝,连你也嫌弃朕不成?” 赵肃道:“今非昔比,陛下万金之躯,若是有一丁点差池,臣如何担当……” 话没说完,他原本也是对敌人毫不手软的人,可面对那双乌黑澄明盯着他瞧的眸子,却怎么也说不出个不字。“……臣去给陛下收拾房间吧。”赵肃为自己这么快败下阵来表示懊恼和无语。“不用不用!”朱翊钧眉开眼笑,“朕和你睡一间房就好,咱们抵足而眠,秉烛夜谈,岂不快哉?” “我也要。”贺子重面无表情地插了进来。“你也要什么?”朱翊钧翻白眼,无论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还是赵肃的面子上,他潜意识里对这个从小就熟悉的人,不想摆什么架子。――当然,即便他摆架子,对贺子重这种人也是无济于事的。 “我也要抵足而眠,秉烛夜谈。”
朱翊钧嘴角一抽:“朕和他六年没见了,久别重逢,有很多话要说!”贺子重看了他一眼:“我和他几个月没见,久别重逢,也有很多话要说。”朱翊钧:“……” 赵肃无语。赶在皇帝炸毛之前,他下了结论:“陛下万金之躯,不宜与臣一室,子重你千里迢迢来京,也累了,单独一间屋子可以休息得更好一些,就这样罢,赵吉,屋子收拾好了没有?”赵吉忙道:“都收拾好了!” 朱翊钧牙痒痒,恨不得把某人从视线里撵出去。 贺子重顶着面瘫脸,瞟了他一眼,慢吞吞道:“皇上明天就要回宫了。”意思是他却住在这里,多的是时间和赵肃相处。 朱翊钧:“……”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贺子重此刻已经被砍了一段又一段。 赵肃啼笑皆非,他知道贺子重其实并不讨厌朱翊钧,这样气死人的说话方式,只是他的风格罢了。好不容易把人都安顿好,赵肃也洗漱完毕,换了身宽松的衣裳,回到书房,坐在床上,拿了本书翻开几页,眼皮就渐渐沉重起来。 半睡半醒之前,却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
“进来吧。”他以为是下人进来给炭盆添火,也没在意。 咿呀一声,门被推开,带入一丝冷风。 那人的脚步特意放轻,一直往这边走来,赵肃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才微微睁眼,却瞬间清醒大半。 “陛下?!”只见朱翊钧抱着个布枕,站在床边,笑容真诚:“朕来与卿抵足而眠,秉烛夜谈。” 赵肃抚额,半晌才道:“陛下是睡得不惯么,外头不比宫里,要不臣将这屋子让给陛下吧……” 朱翊钧叹了口气,垂下头,大半俊秀眉目被掩在烛光摇曳的阴影中,显得分外黯淡。 “连肃肃也和朕讲究君臣之分了吗,也罢,自从登基之后,朕就是孤家寡人了……”说罢转身就要走。赵肃心头一软。 “陛下若不嫌弃,便在此……” “当然不嫌弃!”朱翊钧飞快回身,飞快地接上话,又飞快上了床,在他旁边躺下,然后朝他招手:“肃肃也躺下吧,我们说说体己话!” 赵肃:“……”两个大男人躺在一张床上是一件挺别扭的事情,尤其其中一个还是皇帝,若换了几十年前,还在前世的赵肃是绝对无法想象这种场景的。
但这种不适的情绪很快就淡化了。一来天气太冷,就算屋里有炭火,两人挤一张床,也并不显得逼仄,而且对朱翊钧,赵肃确实有着很深厚的感情,如父如师如友,人非草木,十几年的相处,他无法将朱翊钧仅仅作为帝王来看待,虽然理智告诉他需要这么做。 烛泪滴滴落下,伴随着啪啪细响,屋外仿佛下起小雪,渐渐的连远处的犬名声也听不见了,天地万物,屋里屋外,分外寂静。 不知怎的,朱翊钧的心也跟着慢慢平静下来。 睡在这人身边,竟有种在宫里也没有过的平和与安宁。“肃肃,你为什么不把令阃接来?”“南方湿润,适宜疗养,她身体不好,没有必要跟着臣到京城来受苦。”赵肃倒没注意到他百转千回的心思。 朱翊钧迟疑了一下:“那你没想过纳妾吗?” 若隐若现的情愫一直缠绕心间,多少次告诉自己要控制,要拿得起放得下,却还是忍不住问起这种已经涉及到臣子家事的问题来。 “嗯,暂时没有这心思。”倦意袭来,赵肃的语气也随意许多。 “为何? “工部的事情多,有时还要宿在内阁,没什么时间,嗯,以后再说罢……”越说声音越小,赵肃迷迷糊糊阖上眼。可怜身旁的人患得患失,一会儿失落一会儿欢喜。
失落的是他没考虑过纳妾的事情,只怕对正室夫人一往情深,欢喜的是听后面的语气,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只是因为公务繁忙,抽不开身。 朱翊钧虽对赵肃有情意,也不是不经人事的稚子了,只是他毕竟还年轻,无法真正体会这种感情里所包含的独占欲,只是隐隐不希望这个人的注意力被别人吸引,不希望这个人专注的目光落在别人身上。 自古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是天经地义,他不可能去吃赵肃妻子的醋,而在这个时代,因为夫妻感情深厚而终生没有纳妾的官员并不少,所以皇帝只是在听到他有可能因为顾忌正妻感受才不纳妾时,心头微微惆怅,尔后得知真相,复又欢喜起来。 那末以后是要多给他点公事做,让他没时间去想纳妾的事情好呢,还是干脆多赐给他两个美貌宫女当贵妾,让他不许再纳妾好呢? 为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朱翊钧有些纠结地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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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事的结果就是困倦不翼而飞,怎么都睡不着了,朱翊钧睁着眼睛发呆。
到了半夜,赵肃觉得有些热,皱着眉头把被子推开一些,旁边又有人把被子给他盖好,他若有所感地睁开眼睛,却看到朱翊钧正看着他,目光在黑暗中格外有神。
赵肃一下子清醒过来:“陛下?”
朱翊钧忙道:“朕吵着你了?”
“没有,陛下睡不着吗?”赵肃以为他睡惯了宫里的大床,还要和自己挤在一起,肯定左右都不舒服。“要不臣到隔壁去,这里留给您把。”
“不用不用!”朱翊钧忙按住他,“朕不是因为你才睡不着的,只是在想些事情。”
一说话反倒去了大半睡意,赵肃顺口问:“想什么?”
朱翊钧当然不能和他说自己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只说:“想朕大婚的事情。”
赵肃心道果然长大了,少年慕艾,向往男女之情,倒也正常,便道:“陛下已经亲政,想来大婚也就在这一两年了。”
“朕已经向太后和张师傅提过,三年之后再议婚事。”
“什么?”赵肃大吃一惊。
看到他意外的神色,朱翊钧微微一笑:“如今先帝新丧,做儿子的,自然要为父亲守孝三年。百善孝为先,为帝王者,自然要身先士卒,才能做天下榜样。”
这下子睡意全没了,双眼习惯了黑暗,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光,也可以瞧见对方的神色,赵肃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发现自己有些明白这少年的心思了。
现在大婚,皇后人选必然是太后和张居正喜欢的,而非皇帝自己喜欢的。若换了一个懦弱点的帝王也就罢了,偏偏朱翊钧太有自己的主见,不肯当个提线木偶,由人摆布,当然希望大婚越晚越好。
换了历史上的朱翊钧,如今的年纪只怕还在内宫和小太监玩乐,自然更不在乎自己的皇后人选是圆是扁。但眼前这个少年,已经不再是历史上那个冷冰冰的符号了,他有血有肉,会撒娇会耍赖,有自己的思想,在自己的熏陶影响下,也一心想当一个明君,富国强兵,由此带来的变化,必然是性格也跟着强势起来,不甘屈居人下,即便那个人是张居正。
对这种变化,赵肃不知道是该高兴教育成功好,还是担心历史偏移了轨道,不知会走向何方好。
见赵肃不言不语,朱翊钧有些担心,试探问:“肃肃,你是不是觉得朕很任性?”
赵肃回过神,摇头:“陛下长大了,有自己的思虑,臣明白。”
一句臣明白,让朱翊钧心中温暖熨帖。
小时候,这个人耐心引导,把自己真正当成一个大人来看待,在所有人都觉得他年轻气盛,担不起一个国家的时候,又是这个人成为他最坚实的臂膀,让他在心情低落的时候,总还有一处地方可去,总还有一个人可以倾诉。
左右两人已经醒了,索性真的聊起天来,朱翊钧对海禁开放之后的情景抱着颇高的期待度:“记得小时候你和朕说过西洋的种种物事,若真有个西洋人来到中国,朕得见见,种种与大明截然不同之处皆可印证,假使他们真有别大明还要先进的东西,定要学过来,以免朝廷那些御史们成天眼睛长在头顶上。”
朱翊钧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无法真正想象世界上有比大明还要强盛的国家,但少年总是容易接受外来事物,以一个帝王的身份能说出这番话,弥足珍贵,要知道中国素来许多皇帝都认为世上唯有中国才是天朝上国,这样自大的心态,最终导致一步步落后。
“泰西诸国,如今最强盛者,当为占据我国濠境的佛郎机人。佛郎机其实只是泛称而已,他们真正的名字,叫葡萄牙,和西班牙。这两个国家凭借先进的航海技术和海上贸易,称霸海洋,足迹遍及大半个世界,贸易使得大量黄金流入他们国家,所以富得流油。”
这些典故,朱翊钧曾经听赵肃提过,但现在没有这么详细,闻言眼前一亮:“如此说来,佛郎机人已经是无敌于天下了?”
赵肃摇头:“那倒未必,如今泰西还有个国家慢慢崛起,名为不列颠。这不列颠帝国的当权者,却是一位女帝,叫伊利莎白。”
朱翊钧大吃一惊:“女子如何能为帝。莫非是武瞾一类的女子?”
“泰西有些国家,女子也有继承权,当国王膝下没有嫡亲儿子时,女儿可以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这位不列颠帝国的女王,就是前任国王唯一在世的女儿。”
朱翊钧敏锐地抓住其中的疑点:“何以这些国主,称为国王,而非皇帝,难道是因为他们的国家特别小?”
“泰西诸国,确实不如华夏大,整个泰西合起来也就比大明稍微大一些,但是国土的大小并不能决定国家的贫富。在泰西,能对一个国家产生影响的,不仅是国王,还有它的宗教。与我们不同的是,他们的国王不是天子,而要经过教廷认可,教宗亲自加冕,才能称之为皇帝,否则,就只能称为国王。”朱翊钧若有所思:“泰西人也讲究名正言顺 ‘
赵肃笑了笑:“不错,在他们那里,教宗的权利极大,不仅干涉泰西各国内政,而且对异教徒实行残酷镇压,向普通民众发售免罪符,声称购买之后,就可赦免其平生的罪孽,死后升入天堂朱翊钧皱眉:“这与邪教何异?”
他想起嘉靖年间的道士们,利用嘉靖皇帝迷信长生,到处招摇撞骗的情景,导致底下的大臣们为了迎合皇帝,也要写青词,不仅浪费钱财,而且荒废国事。当时朱翊钧的年纪虽然不大,但耳濡目染,对此也十分反感赵肃道:“这个说起来就复杂了,每个宗教自然都有自己的好处,如佛道一般,若僧侣道士能够恪守清规,不掺和世俗的事情,那么这倒也不失为引导人心向善的一种方式。只不过人生在世,总有种种欲望,就算是出家人也不能免俗,久而久之,教会沾染了俗世的权力,又想控制人心,难免就开始污浊起来朱翊钧点头:“你说得不错,人心不足蛇吞象,种种恶果,必是由此而起,所以即便是帝王,也该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不可贪婪无度。只是教会这般猖狂,难道各国君主也都听之任之?”
“自然不会,所以各国与教会勾心斗角,暗潮汹涌,一直都没停止过,甚至有人提出宗教改革,建立新教,其中也有各国的暗中扶植,借以对抗教会。”朱翊钧下了结论:“由此可见,泰西即便富裕,也不是铜墙铁壁,大明虽然如今弊病丛生,也非无药可救。”
赵肃笑道:“不错,陛下一语中的,入木三分,确是如此。”
朱翊钧思忖道:“这样吧,你未来负责造船这一块,又和市舶司打交道,少不了和泰西人打交道,届时若碰见一两个学识渊博的,可引来给朕见见,朕要亲自问问西洋各国的情况,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微臣遵旨。”赵肃说完,又想起自己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这话说得有点不伦不类,不由微微一窘,幸而天色尚黑,对方也没注意。
从赵肃口中,朱翊钧对西洋又多了不少了解,以至于之后的泰西传教士来华,受到接见,本以为天朝皇帝对泰西知之甚少,不料朱翊钧张口就来,如同亲见,不由大为惊奇,自此收敛了小觑之心,这是后话了。
肃肃,你怎么对泰西的情况如此了解
赵肃面不改色地随口扯谎:“臣从小在长乐那边,家乡有人出海谋生,下了南洋那边,听过一些见闻,后来到了莱州,开放港口,也接触了一些外来的商人,所以知道得多些。”
朱翊钧点点头,没有生疑,又叹道:“朕虽然知道循序渐进的道理,但总觉得眼下朝廷内外,要解决的事情实在多得很,心里又未免焦躁了些。”
实际上赵肃觉得也是,他身临其境,才知道很多事情做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这个时期究竟会不会像前世一样成为明朝衰落的转折点,也就要看这十几年了。
但如果他也流露出着急的情绪,只怕皇帝会更加焦躁,故而只能安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慢慢来罢。”
朱翊钧嗯了一声:“张师傅着手吏治,以他的雷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