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轮不上他当首辅,于是他与李春芳一合计,向皇帝上奏,请他将高拱迎回来。
朱载垕自然万分愿意,隆庆三年十二月,高拱起复入阁,成为新一任内阁首辅。
这一番新旧交替,看得外人眼花缭乱,尤其党派更迭,首脑一换,下面的人就跟着遭殃,原先看着高拱失势,许多人没少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谁知风水轮流转,如今人家又东山再起,哪能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谁还有心思正正经经地做事?
没做事,不代表事情不会落在头上
隆庆三年七月,黄河、淮水泛滥,两岸良田数万亩被淹,死者不计其数,考城、虞城、徐州等皆受其害,朝廷运粮的漕船被堵在邳州无法前行。
隆庆四年四月,俺答再犯,□掳掠,如入无人之境,消息传到京师,内阁头疼不已,皇帝对于鞑靼这种三不五时的骚扰早已麻木,索性一股脑丢给内阁,自己也不管了。
在这种形势下,新上任的高拱为了安抚人心,不管以前和他有没有过旧怨的人,一律宣布既往不咎,众人渐渐安下心来,朝局乱象也大为好转。
同年十一月,俺答请求封贡互市,高拱与张居正极力赞同,至此结束了长达数十年的战争,高、张二人也因居功至伟,受封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
这两人都是聪明绝顶之辈,他们的联手,仿佛预示着明朝又要迎来一次中兴之治。
然而赵肃离得远,看得清,知道这场纷争并没有因为徐阶的离去而结束,反而刚刚才开始。张居正惊才绝艳,性格强势,如何肯长久屈居人下?他之前请皇帝迎回高拱,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自己羽翼丰满,自然不会再韬光养晦,只是高拱一心扑在国事上,并没有防备背后的张居正,赵肃不得不几次写信提醒他,高拱都不以为意,反倒觉得他过于谨慎。
隆庆四年地方官举行三年一次的外察,赵肃考评卓越,高拱本欲调他回京,赵肃却婉言推拒了,只道自己三年知府下来,学到了许多东西,正该趁大好年华施展手脚,京城有老师坐镇,自己大可无拘无束云云,说得高拱也没了脾气,只得由着他去。
隆庆四年,赵肃迁四川布政使,是为正三品。
五月的京城,槐花盛放,风一吹,簌簌地摇晃,暗香隐隐,带来初夏的气息。
玉冠束发,穿着青竹常服的少年坐在窗前,看着外面轻轻晃动的花枝,有些神思不属。
“殿下?”
“殿下!”
旁边的人唤了几声,他才醒过神来。
“怎么?”
大宫女翡翠微微一笑:“殿下,趁着天气晴好,奴婢们去把书拿出来晒晒吧?”
从朱翊钧受封太子之后,翡翠便一直在跟前伺候,比起其他宫女,与太子的关系自然更亲近些,说话温和从容,朱翊钧也很喜欢她。
朱翊钧嗯了一声,摆摆手:“这些小事你作主就好了,还来问我作甚?”
说罢又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翡翠无奈一笑,开始指挥小宫女们打开一个个箱子,把书都拿出来,分门别类抬到外面去。
书架旁边有一个地方是专门用来摆放箱子里,里头装满了朱翊钧这些年来读的书和练的字,全是翡翠在打理,惟有大箱子旁边的一个小匣子,朱翊钧是从来不许任何人动的。
刚来的小宫女不知规矩,伸手便要将那匣子也打开,冷不防朱翊钧一声大喝:“你作甚!”
把她吓了一大跳,慌忙跪下请罪,不知所措。
朱翊钧吁了口气,“起来罢,那个匣子不要动,其他都拿走。”
“是。”翡翠使了个眼色,其他人快手快脚地把箱子都搬出去,她也跟着到外头从旁督导,以免哪个毛手毛脚的小太监小宫女把太子殿下的书弄坏了。
偌大的内殿书房便余下朱翊钧一人。
他走过去,弯腰将那匣子拿起来,掂了掂。
原来分量也不轻了。
再打开匣子,微微一怔,继而失笑。
原来已经这么多了。
只见里头层层叠叠,有些是信,还有些是字帖,自己的,还有那个人的。
指尖轻轻从上面滑过,朱翊钧略有些惆怅。
你为什么不肯回京呢?
今年外察,并不只有高拱希望赵肃回来。
这些年来,太子没少在老爹面前说好话,以致于这位健忘的皇帝,对赵肃依旧保留着很好的印象,而朱翊钧自己日盼夜盼,也想着赵肃能够早日回京,重拾昔日美好的时光。
可是赵肃居然不肯。
不仅不肯,还请求外调,离开山东,最终去了山高水远的四川。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你竟宁可去那潮湿艰险的蜀地,也不肯来见我一面么?
少年脸上浮现出一丝忿忿不平,眼角瞥及自己写了一半的信,便要撕掉。
待手掌覆在上面的时候,又舍不得了。
如此反复几次,他叹了口气,拿出匣子里那些信,重新一封封看了起来。
莱州临海,无事之时,便至海边,信步缓行。
海之广袤壮阔,完全不同于湖泊河流,是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于此,每回都会忆起殿下想看海的话来,以后若有机会,能与你来此一观,不胜欣悦。
朱翊钧看了看日期,想起来了,这是赵肃去年的信,他记得自己后来还回信,让他记得这句承诺。
赵肃的回信是,铭记于心,不能忘也。
是不能,不是不敢。
他回想起那句话,高兴地笑了起来。
这几年他成长很快,不仅因为跟着宫中侍卫习武强身,身形拔高许多,已经完全长成少年模样,而且功课方面也没落下,有了隆庆帝“珠玉在前”,许多人对太子的要求更是苛刻,他们觉得太子将来绝对不能像其父那般平庸无能。实际上,作为一国太子,朱翊钧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起码从来没有犯过什么大错,甚至一日日在众人的目光下成长起来,变得少年老成。
只有在私底下,一人独处的时候,他才会露出像现在这般,十几岁少年的笑容。
“殿下!”翡翠的声音由远及近,人已经跨入了门槛。
朱翊钧收敛表情,恢复那副淡淡的模样。“怎么了?”
翡翠道:“赵师傅来信了。”
“快拿过来!”朱翊钧眼睛一亮,马上淡定不能。
翡翠扑哧一笑。
第 70 章 。。。
朱翊钧奇道:“翡翠,你笑什 么?”“奴婢是笑,殿下平日里多稳 重的一个人,怎么听到赵大人的 信,就……”“就忘形了?”朱翊钧接上她 的话,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这么 一说,好像也是,这宫中常年枯 燥乏味,唯有肃肃的信,能让我 看到外头广阔的天地。” 翡翠听得他的称呼,心中惊 奇更甚,她自跟随朱翊钧以来, 所见他对待那些太子师傅们,无 不是礼数周到,挑不出半点错处,何以到了赵肃这里,便连称 呼也变了样? 只不过这问题,寻常还真不 好问出口,今日趁着殿下高兴, 便凑趣笑问:“殿下对赵大人,似 乎是另眼相看的?” 朱翊钧眼里浮起怀念的笑 意:“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甚 至连他名字都念不全,只觉得这 两个字读起来顺口,谁知这一 喊,就喊了十年。”
翡翠一怔:“十年,那岂不是 殿下四岁时就认识赵大人了?” 她没见过赵肃,却从不少当 年从裕王府跟随到宫中来的老人 口中听过这个名字,知道当今太 子殿下几位师傅中,他却独独与 那位赵师傅的感情最深,即便赵 肃外放为官,隔着千山万岁,两 人的通信也从来没断过,又听过 赵肃年纪甚轻,风仪过人,探花 出身,当今首辅为其座师,连陛 下和几位阁老也对他印象颇佳, 久而久之,不由起了几分好奇, 这样一个人物,怎会放着好端端 的京官不做,跑到万里之遥的蜀 地,而且一去就是六年?
趁着今天的机会,这个疑问 便随着问出口 朱翊钧却只是淡淡一笑:“我 这位师傅,想法自是与其他人不 同的。别人都想着找轻松的肥差 享福,他却宁愿跑到山高水远的 地方去吃苦,父皇和我说过,当 年他许之太常寺卿的官职,师傅 也拒绝了,若他留在京师,如今 只怕六部主官也有份了。” 翡翠于是更加吃惊了,六部 主官,那便是尚书侍郎一类的官 职,位高权重,居然还有人不愿 意当? 朱翊钧瞧见她的表情,笑 道:“看看,不光是你,任谁听到 这种事情,反应不外乎是这样的,可这世上终归还是有些人不 会拘泥于眼前的荣华富贵,目光 又不似他们那般短浅狭隘的。” 言语之中掩饰不住自然流露 的骄傲和自豪,翡翠从未听过他 用这样一种语气去谈论一个人, 可见赵肃在太子心中,已到了一 个怎样的地位“奴婢听殿下这般描述,对那 位赵大人就更加好奇了,若是有 一天能见着真人,那也算圆了心 愿了。”翡翠眨眨眼,带着好奇与 向往 朱翊钧哈哈一笑:“你可是动 了春心?我和你说罢,当年的探 花郎,少年翩翩,名动天下,便连徐阶和陈师傅也要为他做媒
十几岁的太子殿下,早已不是当初不 解世事的小孩儿,这几年虽然还 没大婚,可隆庆帝自己在男女之 事上开放,对儿子的教育也不遗 余力,两年间往东宫拨了不少美 貌宫女,只是朱翊钧本身并不沉 溺此道,是以不曾有什么宫女怀 孕的宫闱绯闻传出去,这也让内 阁阁老们都松了口气,男女天 伦,他们不好多加干涉,可绝不 会希望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太子 像他老爹那般好色 翡翠俏脸微红:“殿下别打趣 奴婢了,奴婢只是好奇罢了,您 方才说到徐阁老与陈阁老做媒, 赵大人为何要推拒?”“当时我年纪还小,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后来却是有几分明了 了,肃肃行事看得深远,想必是 不愿卷入纷争,左右为难,只叹 我当时年纪还小,帮不了 他……”对着翡翠,朱翊钧没有深 说,随即转了话题:“后来他便娶 了妻,外调莱州了。”“赵大人的妻子,想必是倾城 倾国之姿了?”“那倒未必,不过我亦不知” 朱翊钧说道,一边望向窗外
前几年你不回来,我心里还有些怨你,可这两年渐大,倒也能明白,这朝廷成日里明争暗 斗,徐阶走了,高师傅又来了, 可并不见得平静下来,恰恰相反,张师傅后起之秀,逐渐能与 高师傅分庭抗礼,他那样骄傲的 一个人,怎么甘心一直排在高师 傅后头,你躲开了也好,也免得 总要面对这些左右为难的局面 朱翊钧想着,嘴角弯起嘲讽 的弧度,随即又浮起怅然 即便如此,难道你便一直不 回来吗,你不在,我连个说知心 话的人也没有,纵然书信往来不 断,又怎能和面对面说话相比 ;他微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抛开这些愁绪:“翡翠,把桌子上那些折子拾掇好,我要去面见父 皇。” 四川 书房里,公文堆满桌面,书籍遍地,看似凌乱,赵肃却从来 不让人打扫,因为其中许多分门 别类,重要与否,只有他自己才 晓得
外人都道四川布政使赵大 人温文尔雅,疏朗清举,如风过 青松,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谁又能想到谦谦君子的书房里一 片狼藉,堪比战场 此刻的赵肃正坐在桌案前, 看着手边几封来信 一封是陈洙写来的,先前他 从翰林院出来,入了户部,两年 前又步了赵肃的旧路,外放襄阳 知府,也成了一方父母官,人在 外头,眼界一开,经历一多,说 话做事自然也和以往不一样,从 他的信里,赵肃能看出陈洙成熟 稳重不少 信中说自己的儿子出世,取名为陈朗,希望他长大以后做人 光明磊落,明朗如日月。陈洙成 亲之后,夫人接连生了两个女 儿,就是没有男丁,而陈洙也如早年和赵肃说的那样,坚决不纳妾,如今盼了几年,终于抱上儿子。字里行间,自然是极为高 兴的 一封则是申时行写来的。他 与赵肃和陈洙都不同,他循规蹈 矩地走了许多进士官员走的路 子,如今已是翰林院掌院,品阶 虽不如赵肃,但也是前途无量 陈洙身在外地,和赵肃说的,大 多是自己辖地的事情,申时行则 不同,他身在京城,对政局大势 自然更加敏锐些,作为官员,他 的立场又跟朱翊钧有所不同,两 者互有补充,所言所想,正好让 赵肃了解朝廷内外发生的事情 赵肃的好人缘在这个时候发 挥了作用,京城有朱翊钧、高 拱、申时行、王锡爵等人,他即便身处四川,消息也没落后多 少,每个人描述的角度又不一 样。可以说,假以时日赵肃回到 京城,绝不会两眼摸黑,茫然无 知 还有一封是元殊写来的。如 今他仍在云南,却已经迁为云南 按察使,成为云南巡抚下面的第 一人,元殊能升迁如此之快,除 了他自己政绩卓著之外,还是投 了徐阶所好 隆庆元年,因元殊治理有 方,年底清点纳粮时,曲靖由一 个纳粮不足十石的下府,升为纳 粮十五石的中府,所辖境内盗匪 匿迹,汉人与夷民相处融洽,当 时他的上官与戴公望为同科进士,加上元殊收敛了年少时的傲 气之后,学了不少为官做人之 道,对方自然乐意在他的考评上
又加了几笔赞许 那个时候,徐阶刚把高拱赶 回家,正需要树立几个政绩出众 的典范,元殊的考评呈上去之 后,徐阶大笔一挥,他也跟着平 步青云。后来徐阶下台,高拱复 出,他为了安抚人心,没有大肆 报复徐阶提拔过的人,加上元殊 和赵肃的关系,自然得以幸免, 又是逐渐升迁,到了如今的地 位 师兄安好,赵肃自然为他高 兴,老师戴公望身陨,又无后 人,留下来的也只有他们师兄弟 二人了,所以在赵肃心目中,元 殊的地位,比起陈洙和申时行他 们,还要更重要些最后一封,自然是朱翊钧 的。朱翊钧年方十三四,已经正 是踏入了少年的行列,这种年 纪,在后世被称为花季雨季,又 叫青春期,自然免不了有些少年 的心事和烦恼 老爹是皇帝,母亲是贵妃, 不好向他们倾诉,师傅又个个是 内阁大臣,方正严谨,更不好 说,只好与远在千里之外的赵肃 讲 赵肃看着他长大,心中对他 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师生之情, 在他身上,赵肃倾注了太多的心 血与厚望,又夹杂了疼爱和亲 情,正如朱翊钧对他的孺慕,这 种感情并没有因为距离的隔阂而 淡化,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一点点增加,见不到人,更添怀 思 叩门声响起“进来。”他头也不抬,专注 看信 娉婷身影随着推门声走进 来,赵肃以为是妻子陈氏“不是说今日去庙里上香么, 怎的还没出发?”“夫人不在,奴婢来给爷送参 汤。”娇娇弱弱的声音响起,赵肃 一愣,这才抬起头 眼前的侍女十八九岁,恰是 最好的年纪,一身粉色袄裙更衬 得肤色粉嫩若雪,头上两边挽发 系了黄色丝绦,随着步伐款款摆 动,弱不胜衣,眉目含情 当时陪陈氏嫁过来的四名侍女,以花为名,分别叫牡丹、芍 药、海棠、连翘 赵肃记得她是四人中的芍 药“放下罢。”赵肃淡道,“夫人 出门,你为何不跟着?”“夫人让奴婢留下伺候,说爷 跟前得留个细心的,赵吉毕竟是 个男人,难免粗手粗脚的。” 他们本该称呼赵肃为老爷, 可赵肃如今甚至不到三十,就被 人唤老爷,想想就令人鸡皮疙瘩 掉了一地,所以他让府中下人一律省了那个老字,眼下被这侍女喊来,倒带了七分暧昧,三分软绵。
赵肃嗯了一声:“这里不用你 伺候了,下去吧。” 芍药道:“夫人不在府中,命 芍药代为掌管府中琐事,五月天 气尚凉,爷房里,房里可还需多 加一床被褥?” 话说着,一边抬眼觑他,眉 眼盈盈,暗香微动 赵肃若听不出她话中的暗示 才有鬼了,看了她一眼:“不必 了。” 芍药却不死心,反而上前走 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