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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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烟云- 第2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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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侮辱、祈求还是诅咒,守军都已经听麻木了,可以装作充耳不闻。被“簇拥”在队伍正中间的刘贵哲却无法做到这一点,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不住,从口袋里翻出一粒豆子般大小的碎银,朝着饥民中最苍老那个面孔扔了过去。

“别……”守将卢渝阻止不及大惊失色,刘贵哲的举动立刻像热油中溅入一粒火星,将整条道路都点了起来,无数男女扑过去,将被施舍的目标按翻在地,有个最强壮的家伙一根根掰开老者的手指,夺走碎银,然后没等他站直腰,又立刻被另外几个人扑翻,拳打脚踢夺走救命之物,转眼间一粒碎银数易其手,好几条生命瞬间走向终点,然后有更多人扑过去,像豺狼般朝同伴露出尖利的牙齿。

“快走!”守将用力拍了被惊呆的刘贵哲一巴掌,带领部下簇拥着着他的战马,迅速逃离现场。扭打在一起的饥民们却又突然恢复了理智,不再为一小粒银子自相残杀,而是将目标对准了刘贵哲和守军,“杀了他他们身上有的是钱!”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句,然后引发了山崩海啸般的回应,无数双手从地上捡起石头、冰块、木头、瓦片冰雹般砸了过去。 队伍最后的士兵扭转头,举起兵器左右格挡,队伍前方和两侧的士兵,则将马蹄直接踏向了敢于拦路的人头。有士兵被石块砸下坐骑,被饥民生生撕成了碎片,更多的是饥民被马蹄踏翻,被横刀斩成两截,血光一瞬间在寒风中绽放,一瞬间又被寒风凝结成冰,僵硬地凝结在人的手背上、罩袍上、脸上、鼻子上,最后由瞳孔扎进记忆中,将记忆也染得一片殷红。

不知不觉间眼泪便淌了刘贵哲满脸,这是他的故乡。长安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在这座城市里享受尽了荣华,然后又和上司、同僚们一起将它抛弃,抛弃了它还不算隔了几天,还掉过头来再亲手将它推入了绝境,这笔帐太大太乱,涉及到的人太多太杂,所以永远不会有衙门找他清算,可刘贵哲却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他忽然明白了王洵,那天晚上要杀光所有俘虏的心情,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安西军上下提起“重建大唐”这四个字,就个个热血沸腾,抬起手掌抹了抹他将脸上的血水和泪水,全部抹进了记忆里。咬紧牙关抓紧时间赶路,强迫自己不再去看周围的一切,不再去听周围任何声音,战马冲刺的速度越来快,越来越快。终于将混乱和血腥甩在了背后,一道巍峨的建筑突然出现在了面前,西京道留守行辕已经到了。

行辕里的人,显然没想到安西军的信使会走得这么快,很多准备都未能做充分,看到刘贵哲甩镫下马,立刻将漆枪架起来,试图组成一道闪着寒光的长廊,却不料其中几根临时从皇宫中找来的漆枪的木柄已经腐朽,与周围的物件稍一碰撞便立刻“筋断骨折”。

“啪嗒!”仓促磨洗干净的枪头落在了地上,溅起几团褐黄色的烟雾,下马威变成了大笑话,持枪者瞪着尴尬的眼睛手足无措,原本被威胁的目标安西军信使刘贵哲,却笑着走上前,先俯身从地上捡起断掉的烂枪头,将其一一交还给士兵手中,然后又缓步退后,退出漆枪长廊的覆盖范围,朝护送自己前来的武将卢渝拱拱手,笑着建议:“通常对待敌国使节的规矩是先让他自报家门,然后再从枪阵下走过,以打击其嚣张气焰,显然孙将军把顺序弄颠倒了,麻烦你进去提醒他一声!”。

“你……”当值守将又羞又气,跺跺脚迈步便往里走“你在这里等着,我家大帅有没功夫见你还两说着呢”。

“不急不急!”刘贵哲笑呵呵地摇头,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一群无赖顽童般,耐心这种波澜不惊的态度,令当值守将愈发羞恼,三步并作两步冲进行辕之内,很快又鼻青脸肿地迎了出来。

“我家大帅命你进去!”一道迎出来的还有几名文武官员,其中一个看上去十分眼熟,却是原龙武军明法参军张忠志,不知道什么时候归降了,孙孝哲已经引其以为心腹了。 “不让我报门而入或者从枪阵下走过去了?”刘贵哲是得了便宜就要占住不放的性格明知故问。

“不用不用!”几个外出负责迎接信使的燕将,满脸尴尬连声回应,“刘将军不要见怪,刚才是底下人瞎胡闹,孙帅知道后已经责罚了他们!”。“刘某也相信以孙孝哲将军的为人,断然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刘贵哲笑了笑,整顿衣衫缓步入内,临走过老熟人张忠志的面前,又将脚步稍稍放缓了些,用眼角的余光朝对方脸上扫了扫轻轻摇头。

“他是什么意思?!”张忠志早就将刘贵哲给认了出来,只是不愿意上前打招呼而已,猛然间发现老熟人好像在向自己使眼色,被吓了一跳,佝偻着脊背瞬间绷紧,一股冷汗顺着脊柱淋漓而下。

第五章 双城 (六 上)

孙孝哲在节度使行辕接见了刘贵哲,脸色阴沉得如同落雪前的天空。

老实说,这次会面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以安西军区区两万兵马想攻破长安这样的千古名城,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而以敌将的性格,在硬攻无望之后,肯定会使一些战场之外的阴损招数,比如攻心、收买、威逼利诱之类,如果不这样做,城外那个家伙就不会枉称封常清老鬼门下的第一“败类”。

他只是没有料到,王洵居然派了刘贵哲来做信使。要知道,此人的心目中向来不知道“忠诚”为何物。一个多月前才于两军阵前叛变到崔乾佑帐下,赌咒发誓说要效犬马之劳;十余天前,为了活命却又重新投靠了安西军;如今他只身进到长安城来,自己稍稍加以恐吓让他再度改换门庭也未必是什么有难度的事情。谁知道对手到底哪根筋抽得不对劲,居然楞拿着狗肉往国宴上摆。

其他燕军将领对刘贵哲的事迹亦有所耳闻,一个个眉头紧皱,用轻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此人,脸上写满了不屑。

令大伙惊诧的是,面对着如此多双冰冷骄傲的眼睛,刘贵哲却没有立刻被吓尿了裤子,反而带着几分从容不迫,上前见礼通名,将所有使节应该做的表面文章都做得一丝不苟。“末将刘贵哲,此番前来是奉了我家大都督的命令,将此信当面递交给孙将军!”

“拿过来!”孙孝哲轻轻挥手示意亲兵将刘贵哲手上书信接过,随手丢在书案一边继续撇嘴冷笑:“莫非王洵帐下已经找不到可用之人了么?居然把你给派了来?!他就不怕你到了我这边骨头一软把安西军情况全都给交代干净?!”

刘贵哲微微耸了耸肩,丝毫不以对方的侮辱为意。“我家都督平素一直强调要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末将文不成武不就,所以也只能干干送信跑腿的勾当。至于安西军那边的情况,孙将军如果想知道些什么尽管开口发问,便是末将临来之前我家都督没叮嘱向孙将军保密,所以末将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主动把自己描述得如此不堪,倒是让孙孝哲找不到继续出言侮辱的兴趣了。楞了楞,勃然变色:“好一张利口,居然敢拿晏子使楚的典故来戏弄本帅,来人将他拖出去先打二十个嘴巴,然后看他还敢不敢再逞口舌之利!”

“诺!”几名如狼似虎的亲卫纵身扑上,将刘贵哲架了起来快步向大厅外。边走刘贵哲吓得额头冷汗直冒,却咬着牙一句求饶的话也不肯说。直到快被拖到门口了,才哈哈干笑了两声摇着头道:“孙将军拿末将与古圣先贤相比,末将,哈哈…,末将可真的当…当不起。不过,孙将军可千万叮嘱手下小心些,二十个嘴巴子打完了无论好话坏话末将可就都说不出来了。我家都督私下要求末将带给孙将军的口信,估计孙将军也没机会听到了!”

“谁稀罕你家将军的口信!”孙孝哲的下巴高高的挑起,鼻孔处快速喷出两道白烟“打!狠狠地打,看他到底能嘴硬到几时!”

“诺!”亲兵们答应一声拖着刘贵哲继续大步向外走,眼看着就要迈步出门了,刘贵哲当年在龙武军中的老熟人,大燕国西京道屯田副使张忠志,赶紧快步出列俯身在孙孝哲面前,低声劝阻:“大将军息怒!此事着实有些蹊跷,像刘贵哲这种货色,想必安西军也未必看得上。您老今天即便把他打死了,对王洵来说也没任何损失。传扬出去反倒让人觉得咱们大燕国没有气度,连个只身前来下书的使节都不肯放过。”

“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孙孝哲也知道折磨刘贵哲这种人对安西军造不成任何实质性打击,咬了咬牙沉声回应,“这厮以前是个有名的软骨头稍稍吓一吓就跪地叫爷爷的主,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子?莫非姓王临来之前给他灌了什么汤药不成?!”

“大将军说得对,那厮当年与末将同在龙武军效力,人品着实不堪得很。”张忠志只求找机会解决自己心中的困惑,根本没注意到刘贵哲的性格变化。见孙孝哲口风有所松动,赶紧顺坡下驴,“但此时看来大将军光是用强未必能让他屈服,不如先将火气压一压,听听他还有什么话说再想其他办法。”

“也好!”孙孝哲不甘心地挥手,“看在你给他求情的份上,二十记掌嘴暂且记下,来人把刘贵哲那厮押回来,本帅还有别的事情问他!”

一直竖着耳朵倾听背后动静的亲卫们,闻言赶紧又架着刘贵哲转回走到帅案之前,狠狠往地下一掼“扑通!”一声将刘贵哲摔了个四脚朝天。

“啊!”刘贵哲先是大声呼痛,随即坐在地上冷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没挨成耳光子觉得不过瘾么?”孙孝哲被笑得心烦意乱用力一拍桌案大声呵斥。

“我是笑某些人穿上紫袍,也掩盖不住匪气!”刘贵哲箕坐于地继续冷嘲热讽,“亏得我家都督还说,孙将军虽然在战场上屡次败给了他,却不失为当世少见的磊落英魂,所以明知道刘某胆子小得可怜,还派刘某前来下书。以便他将来能够以此为依据,向朝廷替刘某求情求陛下赦免刘某当日阵前投敌的罪行。呵呵呵呵,今天看来我家都督可真是看走了眼。”

“你……”孙孝哲羞怒交加一张黄脸都憋成了紫黑色,双手扶住桌案强压了半天怒气才喘息着道:“本帅念在与你家都督惺惺相惜的份上,才一再容你放肆,你不要不知进退,反复试探本帅的忍让底限。快说你家都督除了这封信之外,还有什么话要你带给孙某!”

“这个……”刘贵哲故意用眼角的余光向四下撩了撩做出一幅神秘状,“我家都督曾经有言,他的话只能当面说给孙将军一个人听,也只有孙将军一个人听了之后能够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众将闻言赶紧施礼告退,孙孝哲心里虽然觉得古怪,却被刘贵哲的奉承话捧得有些飘飘然,摇了摇头大声道:“诸君不必如此,孙某这里没有任何事情需要避讳尔等。”

转过脸又冲着刘贵哲和颜悦色地命令,“说吧!今天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孙某的生死兄弟,孙某虽然将你家都督引为知己,却绝不敢背着自家弟兄与你家都督做任何交易!”

“这……”刘贵哲继续做犹豫状拿捏了半天才拱了拱手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我家大都督说他的本事跟孙将军在仲伯之间,谁也未必奈何得了对方。谁继续打下去,只会让更多将士无辜丧命,所以所以不如各退一步,您尽早带兵撤离长安,他念在彼此惺惺相惜的情分上不派人堵截追杀就是。”

“嗡!”孙孝哲身子一晃,眼前仿佛有无数金星乱冒,这哪里是一番好意,分明是赤裸裸的侮辱。还没等他来得及发作,刘贵哲又拱了拱手快速大声说道:“我家都督还说如果孙将军拉不下脸来走,其他将军也是一样,只要主动撤出长安的他一概不追杀就是!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诸位将军一定要想好,反正你们肯定赢不了不如啊……”

无数双大脚踢了过来,将刘贵哲踢得口中鲜血狂喷,他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胸口,一边笑一边在众人的脚下打滚,“哈哈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刘某窝囊了大半辈子就今天扬眉吐气了一回来,来吧,给刘某个痛快的!别婆婆妈妈,刘某在阴曹地府等着你们前去相会。”

一众将领被笑得心里发虚,下脚愈发不肯容情,明白自己上了对方大当的孙孝哲却突然又冷静了下来,用力拍了下帅案大声喝令:“够了!别打了,全都给我退下。”

众将莫名其妙的纷纷停脚,抬头孙孝哲眉头一皱声色俱厉:“没听见么?全都给我退下!”

毕竟执掌大权多年,如今积威虽然不像先前那般盛了,却也寒气迫人。一干将领们不敢抗命,施了个礼鱼贯而出。孙孝哲目送大伙离开起身绕过帅案,伸手从血泊中将刘贵哲扯起来拉到眼前沉声问道:“看样子你今天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孙某敬你这份勇气,所以也不让人再折辱你。”

“多谢!”刘贵哲的胳膊抬了抬又软软地落下,“那就请孙将军命人给刘某一个痛快,这半死不活的感觉可是真不怎么样!”

“孙某不会杀你!”孙孝哲笑了笑,身上又恢复了几分百战名将的从容。“孙某非但不会杀你,还会派人给你治伤,把你礼送出城!但是你得先回答孙某几个问题!”

“请说!”刘贵哲尽量用简短的词汇回应,以节约为数不多的体力。

“你原来肯定不是这种人,否则也不会做出阵前投敌之事!”孙孝哲盯着刘贵哲的眼睛努力挖掘自己希望知道的消息,“但你今天的表现却让孙某刮目相看,孙某不想杀你但孙某却想知道那姓王的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竟然让你不惜以死相报!”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刘贵哲大声喘气一点一滴地积攒体力,以便把话说完整,“如果刘某说那姓王的之所以打发刘某前来送信,就是想借孙将军之手杀了刘某,孙将军愿意相信么?”

“嗯!”孙孝哲抓在刘贵哲胸口上的大手瞬间一紧,随即又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松开,“怎么可能他用心如此歹毒,你居然还愿意为他去死,莫非你这人真的有毛病不成?”

“他瞧不起刘某,是因为刘某以前的确没做个任何能让他能瞧得起的事情!”刘贵哲咧嘴露出血淋淋的白牙,“可如果今天刘某的所作所为传回安西军,刘某相信他一定会给刘某一个合理的回报,一定会将尔等加诸于刘某身上的折磨十倍百倍地替刘某回敬给尔等,不像以前……”

吐出一口黑血他继续大声喘息,“不像以前,刘某即便战死于沙场,也没人在乎。甚至还有可能替别人背黑锅,把丧师辱国的责任全让刘某一个死人来背。所以刘某,刘某原来没有胆量去死,今天,今天明明心中怕得要命,可就是拉不下脸来向你屈膝嘿嘿嘿嘿嘿嘿……”

第五章 双城 (六 中)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得不明不白,死后还要替别人背黑锅,看着刘贵哲那张沾满血迹却狂笑着的脸,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在孙孝哲心中油然而生。“来人把他带下去请郎中用心医治,待明天早晨本帅亲自送他出城!”。

“多谢了!如果你不杀我,我现在就想自己走回去!”刘贵哲楞了片刻咧着猩红的大嘴说道。

“也好!”孙孝哲挥了挥手,意兴阑珊,“你回去转告王都督,本帅看过信之后,肯定会给他一个答复,但像今天这种攻心的伎俩,就不必再使了,这招对孙某没用!”。

“孙将军……”刘贵哲出于一番好心,还想再啰嗦几句却被对方迅速打断。

“孙某自幼就没了父亲,雄武皇帝陛下对孙某有抚育之恩……”孙孝哲摇了摇头,声音突然加大,“送他出城本帅不想再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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